“那我不客气了。”
“喝些什么呢?”
“那纸包苹果汁就很好。”
“不不,我叫人替你湖茶。”
杏友叫安妮进来吩咐她几句。
周夫人微笑,“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杏友也微笑,“不止三日了。”
她立刻开门见山,“杏友,我收到你的律师信。”
杏友欠欠身,表示这是事实。
“杏友,为什么,你是要上演基度山恩仇记吗?”
杏友征住,没想到她在必要时会那样幽默。
“有话好好说,你想要什么,可以告诉我。”
这时,雨势忽然转太,天空漆黑一片,雷声隆隆。
接看,电光霍霍,不住打转,像是采射灯在搜索大地,怪不得古时人们一直以为那是天兵天将要把罪人撤出来用雷劈杀。
果然,格隆隆一声震耳欲龚的轰天雷,厂里的灯光闪两闪,归于黑暗。
呵打断了电线。
因为尚有街灯,不致于伸手不见五指,可是杏友也也得突兀,她轻轻站起来。
这时,杏友不由得不佩服周夫人,她完全无动于中。
“杏友,我问你要什么?”
安妮敲门,“庄小姐可需要蜡烛?”
周太太先转过头去,“不用,我们有事要谈。”
杏友轻轻开口:“我想采访元立。”
在黑暗中她看不清楚周夫人的表情,上天帮了她的忙,那样她更方便说话。
“怎么样采访?”
“无限制采访。”
周夫人一口拒绝,“不可以,你自由进出,会影飨元立情绪,防碍他生活及功课。”
“我是他母亲。”
“你不错是生母,但是多年前你已交出权利,因为你未能尽义务。”
“当年我没有能力。”
“在他出生之前你应当设想到道一点。”
杏友没有退缩,“我没有设想到的是有人会欺骗我,接着遗弃我。”
周夫人语塞。
隔一会儿她说:“杏友,你已名成利就,何苦还来争夺元立,犹太人对你不薄,不如忘记过去,重新组织家庭。”
“我只不过要求见他。”
“我可予你每月见元立一次,由我指定时间地点。”
杏友答:“我不能接受。”
“两星期一次,这是我的底线,我可随时奉陪官司,我并不怕麻烦,我怕的只足叫五岁的元立出庭作证,会造成他终生创伤,你若认是他生母,请为他着想,不要伤害他。”
杏友颓然。
这时,安妮推开门来,放下一盏露营用的大光灯,室内重见光明。
杏友抬起头,看见周夫人脸色铁青,握紧了拳头,如临大敌。
“杏友,你是个太忙人,两周一吹采访,说不定你也抽不到空。”
“采访时间地点,无论如何由我作主。”
周太太忽然累了,“杏友,我不妨对你清心白说,我媳妇王庆芳不能怀孕,元立可能是我唯一孙儿,我纵使倾家荡产,也会与你周旋到底,我不会让他跟着犹太人生活。”
“杏友,我俩当以元立为重。”
杏友静下来。
天边的雷声也渐渐隐退。
一向雍容的她此刻额角上青筋暴绽,面目有点猝猝。
杏友知道她自己的脸容也好不到那里去。
忽然之间她轻轻问:“元立几时开始弹小提琴?”
他祖母的语气声调完全转变,“两岁半那年,看电视见大师伊萨佩尔文演奏,他说他也要弹,便立刻找师傅,凡乐章,听一次即会。”
“呵,天才生的压力也很大。”
“所以我们一直不对外界宣扬。”
“其它功课呢?”
“与一般幼儿园生相似,祖父在家中教他李白的将进酒,琅琅上口。”
“顽皮吗?”
“唉呀,顶级淘气,喜涂鸦,家中所有墙壁布满周元立大作,祖父吩咐不准抹掉,留下慢慢欣赏。”
杏友听着这些细节,眼泪慢慢流下脸颊。
“也许你不知道,我疼爱元立,远胜星芝及星祥。”
当中一个世纪已经过去了,这两个名字,遥远及陌生,但却改变了她一生。
“杏友,我们可有达成协议?”
杏友木无表情。
“杏友,犹太人办得到,我周家也可以试一试,你若想自立门户,尽管与我商量。”
杏友意外。
“别叫他控制你,我听行家说,你的名气比罗夫大。”
杏友低下头,“我心中有数。”
“杏友,告诉我一个肯定答案,别叫老人失眠。”
杏友答:“我答应你撤回律师。”
周夫人松口气,“我代表元立感谢你。”
杏友忽然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请问。”
“我一直不明白,周家已经那样富有,为什么还一定要与王家结亲,以树寓贸?”
周夫人苦笑,“杏友,那一年周家投资失误,情势危急,不为人所知。”
杏友叮出一口气,“那么,”杏友问:“周星祥是为着爱家才同意与王小姐结婚?”
周夫人却摇头,“不,我不会要求子女牺牲他们幸福,一切属他自愿,王小姐妆奄丰厚,他可无后顾之忧,他一向喜欢花费,他父亲伪此与他争拗多次,几乎逐出家门。”
杏友恤征看肴周夫人,原来如此。
周夫人轻轻说下去:“星祥一生爱玩,女朋友极多,从不承担责任。”
杏友,颔首,“我到现在才明白。”
“我需告辞了。”
“我送你。”
“这是我房内私人号码,你需见元立之时,可与直接联络,我亲自安排。”
“谢谢你。”
“杏友,”周夫人终于说:“对不起。”
杏友惨笑,一直送她到大门口。
阿利走出来,在杏友身后看着周夫人上车。
这时,天仍然下着萧萧雨。
“老太太说服了你?”
杏友不出声。
“她口才一定很好。”
杏友双手抱在胸前,“是我自己儒弱。”
安妮出来说:“电线修好了。”
杏友转过头去,“各人还不下班?”
她与阿利晚饭,什么都吃不下,只喝酒宁神,一边静静听阿利诉苦,他在抱怨交大笨保护费的事。
可是那一点也不影响他的胃口,他吃得奇多,这两年他明显发福,却不想节制”活看就是活看,必需吃饱。”
大家都变了很多,年纪越大,越无顾忌。
那天深夜,杏友醒来,不住饮泣,一生就这样过去了,她悲伤莫名,没有什么可以弥补一颗破碎的心。
天亮之后,她用冰冻茶包敷过眼睛,才敢出门。
与周元立第一次见面,本想安排在游乐场。
周夫人忠告:“人太多,又槽杂,不是好地方。”
“那,你说呢?”
杏友忽然与她有商有量。
“真是头痛,去你家呢,陌生环境,会叫他感到突兀,必需两个人都舒服才行。”
杏友颓然。
“不如到琴老师那里去吧。”
“是,是,好,好,”杏友言听计从。
周夫人笑了。
如今,这女子已经成名,正受洋人抬捧,而且听说身家不少,他人对她的看法又自不同,一个名利双收的奇女子,怎么会没承担没人格呢。
第八章
那天杏友一早就到了,她穿得十分整齐传统,内心志忑。
彭姑已经在等地,招呼她说:“太太已经吩咐过,琴老师不介意我们借他的地方。”
杏友的胃襄像是塞了一大团棉花,居干舌燥,坐立不安。
彭姑斟杯蜜糖水给他,陪她说话。
“彭姑,你对我真好。”
忠仆彭姑却说:“庄小姐,我不过是听差办事,是太太待你周到才是。”
杏友环顾四周,“琴老师是犹太人?”
“本是俄裔犹太,早已移民本国。”
杏友颔首,“流浪的犹太人。”
“我们也终于都安顿下来。”
杏友仍然紧张得不得了,“一会儿,我该说什么?”
“别害怕,你可以什么都不说,也可以问好,不用急,慢慢来。”
“他会怪我吗?”
“他只是个小孩。”
杏友泪盈于睫。
“也许会,也许不会,都是以后的事了。”
杏友的手籁歉地抖,她走到窗前去看风景,这时,琴老师的书房门打开,一个七八岁小女孩抱着小提琴走出来。
那女孩衣着考究,安琪儿般容貌,随着保姆离去。
杏友告诉自己,这里真是往来无白丁,没人说过有教无类,交不起学费天才也是枉然。
小元立若是跟看她,头几年过的会是什么样的生活,不不,元立其实不是她的孩子,她不认识他。
窗下,一辆黑色房车停下来,司机下车开门,小小同元立由保姆陪着走出车子。
彭姑说:“来了。”
她转过头去,发觉庄杏友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去。
“庄小姐,庄小姐。”
哪里还有人影,经过千辛万苦,她还是做了逃兵。
彭姑为之侧然。
这时,周元立已经咚咚咚走了土来,彭姑不得不迎上去招呼少主。
杏友自楼梯逃一般离去。
她心底无限凄惶,她有什么资格去与元立相认,当年她原可带着他走天涯,母子楼征一起熬过贫病,或是搪不过去,索性共赴黄泉。
杏友黯然回到办公室。
中午时分,职员都去了吃饭,倒处空荡荡。
她没有开灯,轻轻走回自已房间。
经过阿利的办公室,忽然听到女子轻浮的笑声。
“嘻嘻嘻嘻,你要怎么样都可以。”
接着,是阿利的声音:“代价如何?”
对方反试探,“你说呢?”
“你想要钱呢,还是出名?”
“两样都要。”
“那,你需要认真讨好我。”
“我可以保证你满意。”
无限春光,无限媚态。
杏友忽然决定把内心郁气出在这两个人的头上。
她用力拍门,“黄子杨,你给我出来。”
房间里静默一会儿,然后,门打开了,黄子扬轻轻出现在她面前,头发蓬松,化妆模糊。
杏友扬声:“安妮,安妮。”
安妮刚吃完午餐,立刻赶到她面前。
“安妮,把薪水照劳工法例算给黄小姐,即日解雇。”
“是,庄小姐。”
那黄子扬扁一扁嘴,十分不屑,“庄小姐,别装作高人一等,你我不过是一般货色,只是比我早到一步,制衣业还有许多好色的犹太人,我不愁没有出路。”
她不在乎地离去。
杏友沉默。
她回到办公室坐下,独自沉思。
讲得正确,通行都知道庄杏友是罗夫的支那女,他联合同胞不遗余力、不惜工本地捧红她。
这是应该分手的时候了。
她致电熊思颖律师。
她这样说:“熊律师,上次委托的事告吹,十分抱歉。”
“没有关系。”
“又有一件事想劳驾你。”
“我一定尽力而为。”
“我要与罗夫拆伙,你得帮我争取应得资产。”
熊律师吓一跳,半晌没作声。
“怎么样,你愿意吗?”
“好,我答应你。”
杏友笑说:“拆伙比离婚略为简单。”
熊律师没想到她还有心情说笑。
杏友放下电话。
这并非她一时冲动,她采思熟虑,计划周详。
阿利罗夫在她面前出现。
“我只不过是逢场作兴。”
杏友不出声。
“看,杏子,我也是人,我也会寂寞。”
杏友用手托看头,“我的律师会同你说话。”
“什么,你说什么?我为你做了那么多,我简直是你的创造主,我自阴沟里将你抬起,捧你成为女神,你竟这样对我?”
他心里那样想,全世界也那样想,想证实自己能力,唯有分手。
不成功的话,至多打回原形,她一向子然一人,又无家累,怕什么。
这时才知道,把元立双手送给他人,确是唯一的办法。
阿利忽然问:“你不是吃醋吧。”
杏友轻轻摇头,心平气和地说:“不。”
“你曾否爱过我?”
“不。”
“你纯粹利用我?”
“不,罗夫在这几年也有得益。”
“一点感情也无?”
“不,阿利,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对我仁尽义至,我将终身感激。”
“杏子,你想清楚了?”
“你改变许多,我也改变许多,名利使我们狰狞。”
阿利说:“杏子,让我们各自回家,休息一夜,明朝回来再说话。”
整晚最有意思的是这句话。
杏友掷烛回家。
她一个人坐在露台喝酒,看看灿烂的万家灯火,只要能够住在这闲公寓一日,她都不应再有抱怨。
她在露台上醉倒,昏睡一宵。
第二天醒来,冷得直打侈噱,额角却滚烫,她病了。
杏友非常高兴,真好,名正言顺可以躲起来,怪不得那么多人爱装病。
她蹒珊回到室内做热茶喝。
这时,门铃响了,那么早,是谁?
门外站着阿利的叔父约瑟罗夫,杏友连忙开门。
老犹太人,一进门便说:“阿利在我家哭诉整夜。”
杏友不禁好笑,“他真幸运,我只得一个人发闷。”
“真的要分手?”
“是。”
“这傻子白做五年工夫,一直没有得到你。”
杏友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杏子,其实你个子不小,长得比阿利还高,但不知怎地,他老觉得你楚楚可怜,想尽办法要保护你。”
杏友不出声。
“我知道这事已经无法挽回。”
约瑟是智能老人,目光准确。
杏友间:“对我,你有其么忠告?”
“学好法文及意大利文,多往欧洲参观展览,注意市场需要。”
“谢谢你。”
约瑟站起来。
杏友意外,“你走了?”
“你还有话说?”
杏友奇问:“不准备责备我?”
“咄,男女之间缘来缘尽,各有对错,旁人如何插嘴?”
杏友微笑,心中好不感激。
“杏子,将来有事请你帮忙的话,切勿推搪。”
庄杏友收敛了笑容,“我一定效力。”
他走了,心中窃喜,他一直不赞成阿利同异乡女往来。
杏友突感脱力,她觉得视觉模糊,一跤坐倒在地。
杏友害怕,她独居,有什么事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立刻拨电话叫医生前来。
医生起到时她喘息地去启门。
“我看不清事物。”
“先坐下,让我作初步检查。”
杏友乖乖平躺。
医生替她详细检查。
“什么事,可是脑生肿瘤?”
医生坐下来,“有坏消息,也有好消息。”
“先说坏消息。”
“你双目的视网膜脱落,所以视力不清。”
杏友耳畔哦地一声,惨叫起来:“我可是变了,盲人?”
“好消息是,今日医生口可以用激光修补薄膜,你不致失明。”
杏友松下一口气。
“视网膜剥落因素众多,你以后要小心用眼,切勿过度劳累,我现在立刻替你办入院手缤。”
杏友长叹一声,上天似还嫌惩判得她不够。
当晚,阿利来探望她。
杏友听得有脚步声走近,睁大双眼,只见到模糊人形。
阿利探视她,“可是你要离开我的,并非我嫌弃你是失明人士。”
杏友既好气又好笑。
“即使你一辈子不能视物,我一样爱你。”
不知怎地,杏友相信这是真话。
“几时做手术?”
“稍后。”
“成功率几乎是百分百,你不必担心。”
“我知道。”
“熊律师已与我接触,她说你要求很简单,只想得到杏子坞。”
“是。”
“那又何必叫律师来开仗。”
“我还要罗夫厂历年利润百分之十五呢。”
“我立刻可以答应你,那本是你应得的红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