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厨房出现,“早。”
关永实不敢看她,“快与你阿姨联络,莫叫她担心。”
芳契递杯浓茶给他醒酒。
永实拿起杯子,又重重放下。“我真挂念她,根本不应把这件事拖这么久,女子无论多么聪明能干,总希望男性主动。”
只有芳契明白他说些什么。
他恳求芳契,“请她出来见我。”
芳契点点头,“我试试看。”
这次他会拥抱她,不让她再走。
芳契取过大衣手袋,预备离开。
“我送你。”怎么可以两个人进屋任由女方在早上独自离去,他不是那样的人。
清晨,道路仍静,红绿灯前只有他们一辆车子。
第一线阳光永远是温柔的,关永实觉得这女孩子脸上仿佛要折射出晶莹的光来,他忍不住问:“像你这样年轻,真是好吧?”
芳契一时不知他在说谁,“嗯?”想起来了,才说,“呵,是。”却并不热衷。
既然拥有,何必炫耀。
关永实已经不记得极端年轻的感觉,十多岁,才刚刚成长,肩膀也许还会继续宽,身量可能也会再高一点点,刚刚定形,却不能加以塑造……
关永实说:“好好摸索清楚你要走的道路方向,不要浪费任何一年一月。”
芳契问:“你呢,你有没有浪费过时间?”
他笑:“没有,我是一个吝啬的人。”
“也许,你在吕芳契身上误费许多时间。”
“你错了,我与她在一起度过的时间,每一分一秒都最最值得回味珍惜。”
芳契不语,她紧握着双手。
小关看她一眼,这女孩,正经起来,蛮可爱,他就是受不了她的轻狂。
他接着说:“你阿姨也不是浪费时间的人。”
芳契更说不出话来,太太太精明了,从来没有悲过秋,伤过怀,从来不曾拨出时间来仰看牛郎织女星,也未试过专心恋爱。
同路国华走了一会儿,形势一不对版,三下五除二,马上退出,和平分手,之后,时间统统用在有益有建设性的事上。
关永实是她生活上唯一的调剂,现在想起来,只有他予她快乐,她感激地看他一眼。
车子到了。
芳契向他道别,“今晚我没事做。”
小关说:“今晚大家都需要好好休息。”
他一直不鼓励她,芳契无奈。
她口到楼上,同光与影联络。
她问:“有一件事令我存疑,我是否能够多活十七年?”
光:“小姐,你的愿望只是要一具年轻的身躯。”
“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紧,下次不要令我们为难。”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按门钟。
芳契起座去观察,只见门外站着司阍与警察。
“这是怎么一回事?”
司阍简单他说:“这个单位本来由一位吕芳契小姐居住,吕小姐忽然于数日前失踪,并没有跟任何人交代过,现在,这位自称姓张的小姐搬了进来,同时占用吕芳契的车子,我觉得太令人怀疑。”
第六章
芳契用手覆额。
警察礼貌地问:“张小姐,我能进来看看吗?”
芳契指着警察,“你进来,他不可以。”真没想到这个看门人会得赤胆忠心。
警察出示证件,进屋,坐下,客气他说:“张小姐,请你解释一下。”
芳契忽然觉得,一个人要消失,还真不是容易的事情。
她又一次把所有的证件摊开放在桌子上,“这是一个误会,我就是吕芳契本人,你不信,可以拨到西区分局去问你的同事,他们检验过我的指模。”
警察猛地抬起头来,他显然听过这个故事,吕芳契故事早已流传。
他曾经讥笑同事无稽,此刻被他亲睹奇迹女主角本人芳容,惊愕得他说不出话来。
过半晌,他用无线电话与西区分局联络过证实无误,只得站起来告辞。
芳契为他开门,那司阍还未走,还站在门外等消息,看见警察出来,连忙补充资料:“吕小姐年约四十,是个中年妇女——”
芳契一听,恶向胆边生,霍地转过身来,喝道:“胡说八道,吕芳契才没有四十岁,你瞎了眼了!”
那司阍退后两步。
警察同他说:“此处并无可疑。”他准备鸣金收兵。
四十岁,气得芳契,无故在她头上加添五六年,女人哪里吃得了这种亏,差太远了,就医学上来说,三十四五岁妇女尚能安全生育,到了四十,希望与机会都微之又微,岂有此理,焉能相提并论。
拍上门,芳契犹自气淋淋。
她问光与影:“你俩见过我,老老实实他说,我当时的外表看上去值几岁?”
光踌躇一会儿,反门:“你指地球人的岁数?”
“不得混赖,请即清心直说。”
这一刻,影出来答:“现在你还问这种问题干什么;你看上去明明是个少女。”
“说!”芳契伤心得不得了。
“我们讲聪明才智,外形又算老几。”
“我当时看上去是否比真实年纪大?”
“你这个人也太固执了。”
芳契呆在电脑面前,原来是真的,原来她真的未老先衰,原来在别人眼中,她比实际年龄要苍老。
“芳契,你现在总算如愿以偿了。”
芳契吐出一口气,“是,你说得对。”每个人,包括警察叔叔在内,都接受她的新型,只除却关永实。
影忽然问:“你许下这个愿望,是为着自己,还是为了别人?”
芳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为别人改变自己最划不来,到头来你会发觉委屈太大,而且,人家对你的牺牲不一定表示欣赏。”
芳契一震,抬起头来。
荧光幕上继而打出一行字:“一切为自己,后果盈亏统统自负,才叫独立。”
芳契答:“我诚然是为自己,到这个岁数还未曾学会自私自利,简直不可思议。”
“我们将于明日离开地球。”
“一见如故,依依不舍。”
“芳契,但愿你能够找到你所要的幸福。”
“谢谢你。”
光与影离开之后,吕芳契就落单了。
她正在惆怅,公司找她,老板要同她说话,开口便道:“芳契,你能不能回来公司一趟。”
“我的假期尚未完毕。”
“芳契,谣言满天飞,”她笑,“我想见见你。”
“你也听他们嚼蛆,是高敏吧?她从来不肯放过我。”
“所以我要先睹为快呀!你不肯到公司,我便亲自到府上来拜访你。”
芳契把一切都往后推,“明天下班时分我自动现身。”
她满意了。
与众不同是一只苦果,人人都想挤上来一睹庐山真面目,评头品足,希望得到一手资料,若不能满足他们的话,一定会惹得怨声载道。
芳契咳嗽一声,开始写她的读词:“吕芳契的特殊遗传因子使我得到二度青春……”不对,太老套,谁会相信。这样吧:“法兰根斯坦博士把我改造——”,算了吧,更糟糕。
这时候,芳契那具只会批评不会创作的电脑又技痒了,它注脚:“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他们?”
“因为,”芳契向它但白,“人们很少愿意相信真相。”
“多奇怪的人们。”
“帮帮忙,你有什么办法?”
“或许,你可以拒绝解释。”
芳契说:“对陌生人可以缄默,熟人不行,亲友们爱听故事,最好连细节都不遗漏。”
“做你们也真不容易,有那多么的奇风异俗需要应付。”电脑好像很同情芳契。
“嗯,你有没有名字?”
“我只得一个编号。”它十分遗憾。
“告诉我,当光与影于明日离去,你会不会同往?”
“我不是生物,我只是一种功能,我与这具电脑共存亡。”
“哦,你是电脑的灵魂。”
“可以这样说。”
芳契有意外之喜,“这么说,你会留下陪伴我?”
它又有点儿骄矜,“可以这么说。”
“那敢情好。”
他并不是一具最先进的电脑,但肯定最多嘴。
芳契说:“我陷入僵局,明天我还得向男友交待,”她又问:“请问你的性别是男是女。”
“没有性别,只有功能。”
芳契笑了,“同我一样。”
“你?”
她叹一口气,不再解释,否则的话,说上三大三夜说不清。
要忙的事情多着呢!芳契出门去买鞋于,每隔数年,她的脚就大半号,从五号一直长到六号半,现在看样子又穿得下五号半至六号的鞋子。
还有,身量仿佛也高了三两公分,这不稀奇,现在她的背脊挺直,双肩自然往后板,与从前大有分别。
这是她短短期间内第二次出去置衣物。
芳契的品味又与前不同,她开始为独特的设计吸引,那种裙身边高边低,袖子只长只短,领子半圆半方的东洋风时装一买一大堆。
为什么?因为年轻的她穿上好看别致得不得了。
从前芳契哪敢着这种拖拖拉拉形状暖昧的衣裳,光是艳羡。
现在趁什么都可以穿上身的时候试一试新。
芳契意外地发现几件小得不能再小的泳衣,游泳本是她最大嗜好,她查一查泳衣号码,统统买下来。
售货员遇到这样的顾客,眉开眼笑地迎合,“游冬泳最好。”
一言提醒芳契,为什么不,她留意到关永实现在住的平房后园便有一个泳池。
她大包小包捧回家,门房见到她,照样瞪着她,芳契啼笑皆非,以前,这位老人家会得主动过来帮她按电梯,此刻当她仇人似。
趁着这个空档,她想找关永实约他明天见面透露真相。
电话铃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来听,芳契以为没人在家,刚欲挂上,他却又来接。
“你在什么地方?”她笑问。
“游泳。”语气很冷淡。
“我是芳契。”
“你是芳契?不,你是小阿囡。”
芳契不禁叫苦,小关恁地厉害,已经可以分出两种声音微妙的分别。
“小阿囡,别装神弄鬼了,有什么话说吧。”
“我想过来你这边游泳。”
“池水寒澈骨,不适合你。”
芳契骂他,“我是自马路上把你救进屋内,不然你早已害肺炎死亡,这是你对待恩人的一贯作风?”
小关觉得这女孩太难应付,瞠目结舌。
“再说,假使你不努力讨好我,我才不把吕芳契的下落告诉你。”
关永实不怒反笑,“假如吕芳契的下落要由第三者转告于我,我想我与她的关系再持续下去也没有太大的意思,对不起,小女孩,成年人不受威逼,亦不受利诱。”吕芳契简直不相信这就是一向对她最最温驯的关永实。
他们好似要在电话中火拼。
“你听我说——”
“不,”小关打断她,“你听我说才是。”
芳契无奈,“好,你说你说。”她不想吵架。
小关在那一头发呆,这究竟是谁?一时间语气又这么像芳契,他叹口气,“明天中午要是有太阳,你可以过来游泳,假如我不在,锁匙放门毡下。”
他不愿多说,挂上电话。
他并不焦急,他已同公司联络过,知道芳契明日会到公司一行,他最迟下午五六点钟可以见到她。
她躲不了。
关永实已经伤了心,他打算一见面只问一句话,如果芳契摇头,他立刻就淡出,静待,不再主动。
已经在她身边打转十个年头,一直不敢摊牌,怕只怕双方下不了台,难以收拾残局,现在她避而不见,莫非就是想他知难而退?
轻音乐,胡思乱想,陈年老酒,小关躺在长沙发上,浪漫地伤怀,几乎不想再回到现实世界。
他在新加坡祖屋里宣布婚姻大计,家人静默一会儿,终于他父亲说:“把女朋友带来给我们见见。”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当然,他毋需理会家人怎么想怎么说,但他爱他们,他希望他们接受他爱的吕芳契。
看样子事情不会这么理想。
父亲跟着问:“已经订婚了吗?”
永实据实答:“还没有,正计划这么做。”
“唔。”
这唔一声代表什么?
永实知道他们听说过吕小姐的年纪比较大,事业心重,本来是他的上司,大概很容易联想到一个凶霸霸,主观强,一把抓的铁娘子。
他们不喜欢。
假如永实坚持,他们不能反对,但有权不悦。
永实当下说:“你们见了她,一定会喜欢她。”
“那么,带她来见我们。”
永实觉得非常为难,只得默默无言,决定提早回来,本以为可在芳契处得到安慰,谁知她避而不见。
这不能算打击,但滞腻不前的感觉更不好受。
黄昏,冷雨霖铃,小关没有起来,他拥被独眠,呆了很久,趁酒意,睡着了。
假期再不结束,他很快会成为酒徒。
第二天一清早,他听到异声,睁开眼来。
天才蒙蒙亮,不觉刺眼,长沙发对着落地法国窗,对外便是草坡与泳池。
他刚好看到雪白苗条的一个人影窜人池中,溅起水花。
关永实撑起身子来,疯了,还在下雨,这样的天气游泳真会生肺炎,这莫非是小阿囡?
他起身拉开玻璃窗,冷空气吹进来,他连忙抓过毛衣披上。
清冽的晨风马上使他清醒,他走到泳池边,一看,可不就是那个女孩子,她穿着件小小金色泳衣,正在池底泅水,手足纤长,姿势曼妙。
雨丝下得很急,关永实不致于要人屋拿伞,却也自动走到檐篷下,他伸手招她。
她见到他,游到池边,“早。”她清脆他说。
两条玉臂在扶手上,圆润丰硕,实在好看。
小关忍不住问:“你难道不冷?”
“水里不冷,你要不要下来一试?”
小关摇摇头。
芳契有心取笑他,“怎么,年纪大了?”
没想到小关回答:“你说得不错。”自动弃权。
芳契自泳池上岸,本来,关永实很应该伸手拉她一把,但他没有那样做。
他有点儿怕这个女孩子,他怕她作弄他,说不定会故意把他拉下水,偏偏她又不是他喜欢的人,搞得这样暖昧,划不来。
芳契拎过大毛巾,裹身上,也不觉冷,拨了拨头发,看着关君。
他刚起来,还没有刮胡髭,有种憔悴美。
她走到他身边坐下,“真想喝杯热可可。”
“进屋里来。”他仍怕她冷病。
这次她倒很听话。
“很久没有游泳,”芳契叮一口气,“中学比赛还拿过奖牌。”
关永实听出语病来,怎么口气像个老太,转过身子看着她。
芳契用毛巾擦头发,穿着泳衣的青春身躯使关君再一次别转面孔,实在可以说不敢逼视。
“永实,”她蹲到他面前,“你还不知道我是谁?”
关君忍不住问:“你是谁?”
“我是吕芳契。”
这女孩子可能心理有毛病,也许是崇拜阿姨,有意无意,老在扮演吕芳契。
关永实叹口气,“看,我不管你玩什么把戏,我认识吕芳契已有十年,如果你是吕芳契,我会知道。”
芳契举起手,“我知道这次得费一番唇舌,永实,你的胸襟一向相当广阔,你一定要接受,我的确就是吕芳契。”
永实站起来,“你是吕芳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