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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薇愿 page 8 作者:亦舒

  她只得说:“吕芳契派我来接你。”

  关永实转过头来,“她人呢?”一脸狐疑。

  “她临时有急事走不开。”

  “我昨天才与她通过电话。”

  “但她母亲找她。”

  “请问你是她什么人?”

  芳契答:“我是她外甥女儿。”

  关永实至此才勉强展开笑容,“呵,我知道,你是小阿囡。”他想起未。

  芳契在他面前提过一两次,没想到他记得那样牢,可见真正重视她说的每一句话。芳契异常感动。

  他挽着简单行李与芳契步出飞机场,芳契满以为他见到年轻女于不免会用一用他的花腔,但是他什么话都没有讲。

  芳契说:“我有车。”

  “你?”关永实打量她,“谢谢,我情愿坐计程车。”

  “永实,”芳契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你听我说——”

  谁知小关一侧膊,把她那只手卸在一边,同时转过头,皱起眉头。敌意地看着她,大有“小姐您放尊重点”的意味。

  芳契一怔,一颗心渐渐融化,关永实关永实,没想到你真的情有独钟。

  芳契想到古时庄子试妻的故事,何其凑巧。

  她定一定神,说道:“是阿姨的车子。”

  “好,由我来开,先送你回去。”

  “我正住在阿姨家。”

  “那么快上车。”他对芳契甚不客气。

  没有理由?关永实有他的看法。

  少女固然活泼漂亮,在他眼中,却轻佻熟络得过分,一见面便把身体趋上来,动作夸张,令人反感,他觉得她的五官与芳契有七分相似,但芳契这人,立如松,坐如钟,多么的庄重,才不会发生张熟李随意动手动脚,差太远了,这个外甥女及不上阿姨一只小手指。

  小关做梦想不到,这个令他不敢正视的女孩子,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吕芳契。

  在车子里点着一支香烟,芳契才吸一口,小关就厉声教训她,叫她把烟熄掉。

  “我一直有抽烟的习惯,”她又补一句,“阿姨偶然也抽烟。”

  谁知小关冷冷他说:“你阿姨工作能力首屈一指,又不见你学她。”

  芳契心花怒放,连忙服帖地扔掉香烟。

  关永实益发反感,现在这干女孩子,什么都不会,就单好吃喝玩乐。

  他急于甩掉这个少女。

  到了寓所,他翻出芳契娘家的号码,拨过去,久久没有人听,小关知道老太太,在睡午觉,终于老帮佣过来说话,半晌,才弄清楚,吕芳契没去过。

  关永实重重放下电话,瞪着芳契,芳契连忙吹口哨,目光转到别处。

  小关到处找芳契的留言,片言只字都寻不着。

  “你的阿姨到底在哪里?”他喝问。

  芳契吓一跳,“你这样凶巴巴干什么?”

  小关倒一大杯冰水,咕咕咕喝下去,按捺怒火。

  芳契乘他不觉,偷偷走到书房,掩上门,取过电话,拨到客厅去。

  小关来接,声音仍然浮躁,“喂?”

  芳契温柔地开口:“关永实,你回来了。”

  “芳契,你在哪里,是怎么一回事?”

  “你听我说,我这一两天不方便见你——”

  “开什么玩笑,快出来见我,我有重要的话同你说。”

  “永实,让我把话讲完,好好对我小外甥,你难道没有发觉她像我?”

  “像你?”永实冷笑一声。

  “今天晚上,我要你陪她去吃饭。”

  “嘿,恕难从命。”

  “永实,听我的话,我真有事,后天,后天我来找你。”

  小关突觉不祥预兆,“芳契,你有了别人。”

  “我的天。”吕芳契没有别人,岂止没有别人,快连自己都没有了。

  “你为何避而不见,为何在电话中要压低嗓子,那人是否就在你身边?”

  不在身边,乃是在隔壁书房。

  “永实,你稍安勿躁,我们稍后再说。”芳契轻轻挂上电话。

  她按电脑,看看光与影有否给她留言。

  有了,他们的答案:请保守秘密到地球时间一月二十九日下午十六时三十分。

  那正是后天,芳契松一口气,再拖下去,怕她要无能为力,一方面芳契又有点惆怅,届时光与影必定离开地球,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再次到访。

  这时身后有敲门声,关永实进来,芳契请他坐。

  他却说:“你别把你阿姨的仪器搞坏了。”

  完全不接受别人好意,怪不得这些年来,从来没听说他有女朋友,活该。

  芳契转过身子来看着他。

  他开口:“小阿囡,你可以告诉我,阿姨到底去了何处?”

  芳契瞪着他,这个笨蛋,吕芳契就坐在他面前。

  她故意耍他,“我并非弱智人士,你有什么话直接说,不必哄骗。”

  关永实有点儿不好意思,故不语。

  “阿姨的事情,我也不清楚,但她说过,今夜你会请我吃饭。”她笑嘻嘻他说。

  谁知他的反应直截了当,“今夜我另外有事。”他不明吕芳契哪里来一个这么讨厌的外甥女儿,给她一点点机会,她简直就会兜搭他。

  芳契不放过他,顿时拉下脸来,“不行,你答应过阿姨,你一定要陪我吃饭。”

  小关大开眼界,不相信有这么刁泼的女性,死缠着他是什么意思?小关的怪毛病发作,更加抗拒,索性板起面孔,取过外套,往大门走去。

  芳契大急,“喂,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回自己的地方休息,不可以吗?”他没好气,“找你的小男朋友服侍吧,我没有能力。”

  在这之前,他还听若干中年人说过,女朋友年龄越小越好,最好同他们的女儿差不多,那样,才可以沾染到青春气息,彼时关君只觉此论调猥琐,今日,更觉得匪夷所思。

  他面前这位青春玉女就让他吃不消。

  他从来对比他年轻的女性没有兴趣。

  芳契赶上去,不敢再拉他的手,只是说:“我知道你见不到吕芳契反感,但不能迁怒于我呀!”

  他有吗?小关反省一下,态度比较缓和,却不折不挠他说:“我确实没有空。”说罢拂袖而去。

  关上门,芳契蹬足骂该死。

  她跑到镜子前站住,打量自身,怎么样看,想破了头,都自觉不会惹人厌烦,但关永实偏偏这样对她。

  芳契走到露台上,双手捶胸,对牢天空叫“我——是——吕——芳——契。”

  檐上停着的两只鸽子忽然啪啪啪受惊飞走。

  芳契叹一口气,坐下伸出双腿,搁在沙发上,只见两条腿修长苗条,皮肤光洁,太阳棕均匀悦目,这样好风景,有人视若无睹,不知好气还该好笑?

  一方面关永实对她这样忠贞,又是她始料不及。

  小关坚持没空,芳契只得一个人找地方吃饭。

  走到停车场,司阍走上来,怀疑地问:“吕小姐可是搬走了?”

  “不是,她出差,我是她外甥女,我姓张。”

  对每个人都说不同版本的不同故事,累死人,终有一日,虚假的情节会得大兜乱大穿崩。

  芳契叹口气,上车而去。

  后天,后天她便可以公开她的身份,管谁相信不相信,她就是吕芳契。

  这几天,最倒媚的是那个真的小阿囡,一天到晚被人念她名字数十遍,不但眼皮跳耳朵烧,相信还连打喷嚏。

  芳契喃喃说:“事后,我送你一件好礼物来补偿你名誉上的损失。”

  她与永实习惯在一家相熟小日本馆子吃东西,两人喜欢喝许多许多米酒,逐样刺身慢慢品尝,天南地北,无所不谈,今夜,本来她想给关君一个惊喜,叫他看看一个年轻女于如何一样可以与他谈个痛快,但他根本不肯给她机会。

  芳契坐下来如常地叫酒叫菜。

  她设想到的是,一个提公事包的成熟女性自顾自吃菜喝酒并不碍眼,但一个美貌少女一手持烟一手斟酒看上去就怪异十分,沦为邪门。

  关永实就坐在她对面后两张的台子上,芳契茫然不觉,这不能怪她,她一进馆子,小关看到她便连忙用张报纸遮住面孔。

  这回才慢慢放下报纸来偷窥她。

  她怎么知道有这间小馆子,莫非是阿姨告诉她?

  自这个角度看静态的她,小关觉得少女的确像足了芳契。

  他第一次见到吕芳契时她正全神贯注低头伏案工作,不知恁地,脸上正也有一丝这样的落寞。

  年轻的五官与沧桑的神情并不配合,这个少女动作诡异,关永实深以为奇。

  他静静坐着观察她,越看越像,再看又觉不像,他弄糊涂了,芳契曾给他看过外甥的照片,印象中那女孩比较胖,也比较快乐,不过很难讲,女大十八变,关永实不能肯定。

  他所关心的,是芳契本人。

  他迫切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躲着他,她有什么难言之隐?

  芳契草草吃了点儿东西,结帐离开小馆子。

  关君也跟着出去,他知道线索在她身上。

  他比她走慢几步,一到门口,便看到她被几个洋人缠住。

  小关一时情急,上前去挡开外国人,芳契一见是他,立刻一呆,这小子神出鬼没,倒是已臻化境,那两个外国人不过是问路,他无需要这样焦急。

  洋人无故被推在路旁,不由得生气,正待理论,芳契连声道歉,他们才悻悻然走开。

  芳契恼怒地问:“你干嘛,想打架?”

  路灯下那神情那声线百分百就是芳契,关永实停停神,“全看你阿姨面子。”

  芳契笑,“听你的口气,像是我救命恩人,谢谢你,我不领情,我没有做错事。”

  小关双手插在裤袋里,看她半晌,决定在她身上用点工夫,套取芳契消息,他朝她说:“来,如果你已经足十八岁,带你去喝一怀。”

  芳契不由自主雀跃起来。

  小关看在眼里,摇头,这又不似芳契了。

  一进酒吧,尚未入座,熟稔的酒保便向关君挤眉弄眼,小关笑着用手肘去撞他们,芳契内心有种异样的感觉,这可是关永实的真面目呢?她不肯定是否要看下去,真相很多时不如假象曼妙。

  他替芳契叫了杯啤酒。

  隔壁有熟人与他打招呼,毫不避忌地取笑,“小关,抢摇篮,嗳?”

  芳契从来没来过这间酒吧,永也实一向没有告诉她有这个好去处,每个人都有权保留一点儿私隐。

  她问他:“这是你第二个家?”

  他点点头:“寂寞无聊时,便来喝几杯啤酒。”

  “为什么不找阿姨谈天说地?”

  “下班后她很多时筋疲力尽,还是让她休息的好。”

  这也是芳契一向最顾忌的一点,人人都说,差五岁,算什么呢,不是一回事嘛!但是女方体力与男方根本已经颇有距离,再加上这五岁鸿沟,芳契自觉没有足够活力舍命陪君子,日子久了,她不陪他,只恐怕他会找别人相伴。

  今夜他喝的却是烈酒。

  芳契问他:“有心事?”

  他点点头,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已经有两个金发女郎一左一右夹住了他,“嗨关,你好吗?”当芳契透明。

  芳契很幽默地观赏这一幕,反而小关尴尬他说:“女士们,请注意仪态。”

  她俩面貌娟秀,身材一级,分明是双孪生儿,只要小关愿意,一定做得成朋友。

  芳契叹口气,她真不明白他为何一直眷恋吕芳契。

  当下她开玩笑,“你要是没有空,我很明白,我不会对阿姨提起,我不是她的奸细。”

  小关已把洋女遣走。

  他转过头来对芳契说:“你太年轻,是不会明白我与你阿姨之间的事。”

  芳契温柔地问:“你仍在等她?”

  关永实点点头,“直到永远。”

  “是初恋的缘故吧?”

  “不,在她之前,我也曾经深爱过。”小关笑笑。

  芳契暗暗觉得荡气回肠。

  “你与阿姨好像相当接近,她的心事你全知道。”

  “呵我们无所不谈。”

  “好极了,那么,请告诉我,她为何避开你?”

  “她需要时间考虑清楚,给她留一点点空间,不要逼得太紧。”

  噫,这儿句话又好像说得相当成熟,她们真是一时一样。

  小关又再叫一个白兰地。

  芳契开心他说:“我不知道你可以喝这么多!”

  小关笑笑说:“我有许多秘密才能,不为人知。”

  带些酒意的他另有一种憨态,芳契忍不住想轻轻说:好吧,关永实,让我们结婚吧。

  霸住他三两载也是好的,现今还有什么一生一世的事。

  受这灯红酒绿良辰美景的影响,芳契趋向前去,想吻他的脸,小关笑着挡开她,“当心我向你阿姨告密。”

  芳契不禁涨红脸孔。

  关永实同她说过,男人长得好很多时候都是一种负累,女性一样吃他豆腐,动手动脚,色迷迷眼光并不好受,他称赞芳契说“你是唯一不重视我肉体的人。”

  看,但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没想到一杯啤酒效力这样大。

  只听得永实说:“最尴尬的一次是在罗马,有一中年洋妇追上来,问我能否提供服务。”

  芳契笑,那次她也在场,连忙上前帮永实解围,并且对洋妇说:“我已经订了他的余生。”

  外国人到底是外国人,立即笑道:“幸运的你。”

  芳契不甘示弱,也笑答:“是我知道。”

  关永实没有再说下去,他看着她,“来,我送你回去。”

  “我送你才真,你喝多了。”

  她知道那个地方,车子驶到,永实在隔壁盹着。

  芳契摇摇头,她早知道他不能喝。

  “永实,永实。”

  她轻轻摇他,他睁开眼睛,似不胜酒力,含糊他说:“谢谢你。”朝她摆摆手说再见。

  他下车,走到屋前,掏出锁匙,然后晃两晃,慢慢扶着门滑下,躺在门阶前,他喝醉了。

  芳契叹口气人下车去扶他,出尽九牛二虎之力,只拉动一条手臂。

  芳契只得先把大门打开,然后一寸一寸这样把关永实拖进去,明天,小关一定会发觉右臂长出几公分来。

  芳契锁上门,喘气,幸亏现在年轻力壮,否则更加吃不消。

  她再叫他,“永实,永实,上床去睡。”

  他动都不动。

  芳契把他拉到地毯中央,用一只垫子枕着他的头,替他脱掉鞋子,解松领口,找来一条毯子,盖着他。

  她想走,又怕他需要照顾,终于回到卧室,倒在床上,倦极而眠。

  关永实先醒来,头痛,口渴,浑身说不出的难过,他自地毯上挣扎起身,先跌跌撞撞到厨房开了罐著前汁灌下肚去,再用冷水洗脸,才想起昨夜的事。

  由小阿囡扶他进屋?倒难为她了。

  他并不知道卧室有人,他想好好淋一个热水浴,推开房门才看到小阿囡和衣躺在床上。

  要命,他跌足,芳契会怎么想?他真怕她会怪罪下来,说好叫他照顾小女孩,反而叫小孩照顾他,况且,她又偏偏躺他床上。

  小关的头简直痛得要裂开来。

  他看着熟睡的女孩,脸上没有残妆,清新一如早上初绽的莲花,永实猜她只有十多二十岁,昨夜好不冒昧,竟然把她拖到酒吧去,这孩子恐怕中学尚未毕业,给她家长知道两人都要捱骂。

  他取过毛巾,轻轻走进浴室,把水调得相当热,从顶到脚淋了十多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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