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好吗?姐夫有没有来?”
“谁要他来。”
芳契莞尔,二十多年了,姐姐说起姐夫,仍然用这种故意爱理不理的语气,真是难得,姐夫伟大,给妻子一个温暖的家,好让她在理想的环境里继续练习这门娇嗲工夫。
大姐低声说:“母亲老多了。”非常感喟。
“你还说我,你一年也不来一次。”
大姐叹口气,“出来吧,大家吃顿饭。”
“今天我不行。”
“公司有应酬?”
“可不是,要不连饭碗一起推掉,不然的话,人人到齐,独欠我一个,不知多么吃亏。”
“母亲说这些年来不晓得你怎么撑的?”
她真的这么说,她谅解吗?
“还没有对象?”
一时间芳契不知如何回答。
“那位关先生呢!十年前蟟会计较的事情,十年后想法又不一样,到了小阿囡那一辈,简直微不足道。”
芳契一味干笑。
“小阿囡想见你,她问你几点钟睡,她要来看你。”
“不不不,一过十点半我就累得眼睛睁不开,明天吧,明天再说。”
“芳契,你没有什么事吧,我有种感觉,你好像躲着我们。”大姐不悦。
“嗳,嗯,呃……”
“芳契,”轮到她母亲来说,声音压得低低,“芳契,事情怪得不得了,你最好来一趟,小阿囡的样子完全变了。”
芳契十分内疚,“也许换了个发型,也许她减了体重——”
“不,芳契,我还不致于那么糊涂。”
原来老母亲还信任她,芳契觉得安慰。
“你的眼镜度数又不对了。”她故意抱怨。
“你明晚一定要来。”
“公司没有事我才走得开。”
“你们两姐妹都越来越奇怪。”
谈话在此结束,芳契一头一脑都是汗。
她想到亲戚间的传说:雯表姐生癌故世已有五年,表姑妈仍然以为她在外国念书未返……
芳契也可以一走了之,去开始她的新生,听说他们也找人冒充雯表姐的声音,每隔一段时间向表姑问好。
终于在一个农历年,表姑妈忽然很平静地问:“阿雯可是已经不在人世间了?”大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跟着都哭了,但是仍然不肯对她说出真相。
芳契不愿意变成第二个阿雯。
假死恐怕要比真死难受。
这一步行不通,芳契非跟老母但白不可。
可怜的老太太,这种怪事对她来讲,一定是个打击。
门铃骤然响起,芳契整个人跳起来。
她跑去张望,门外站着两个陌生男人,她完全不想开门,“主人不在家,”她扬声道,“有什么事明天再来吧!”
那两个人笑了,“吕芳契,快开门。”
“你们是谁?”芳契大惊。
“光与影。”
她如闻救星下凡,赶快打开了门,松了一口气,拍着胸口,“幸亏你们还没有走。”
“二十八号说你有急事。”
芳契惭愧,她的急事可能只是小事。
他们其中一个笑道:“你看去很年轻很好呀。”
芳契马上知道他是较活泼的光。
影说:“最近人类比较接受特殊现象,没有人把你当作怪物女巫妖精吧?”
“怎么没有,是我应付得宜,否则险象环生。”
他们三人坐下。
芳契斟出春茗,“首先要多谢你们自南美洲回到本市来。”
光说:“那是小事,我们旅行的方法与你不同,速度快许多。”
“可惜那件工程非常棘手,”影带着责备的口吻说,“住在地球而胆敢糟蹋地球的,也只有你们地球人。”
芳契不敢出声。
“你们把地球躁蹭摧残到不堪的地步,一触即发,整个地球逃得过连锁温室反应,也会因错误运用核武器而毁灭。”
光劝止影,“那与她无关。”
“地球居民人人都有责任,污染海滩,滥用塑料,谁都有份。”
芳契想一想,“这与紫微垣斗宿的居民有什么关系?”
影冷笑一声,“宇宙由一个个环节扣住,地球有什么不妥,肯定影响太阳系的平衡,继而使银河失控,小姐,紫微垣斗宿并没有你想像中遥远,骨牌似倒下,一定牵连到我们,你们不怕,我们都怕。”
三个人都沉默下来。
光打圆场,“他们也怕,不然太空署也不会邀请我们前来帮忙。”
过一会儿芳契嚅嚅地问:“你们有没有去看过南极上空大气中臭气层那个洞?”
光说:“那个洞肯定需要修补。”
芳契踌躇,“修补天空?我好像听过有这么一回事,印象深刻,是谁呢?谁比你们更早补过天空?”
影与光交换一个眼色,摇摇头,影说:“他们这一代,普遍太在乎名成利就,荣华富贵,其它的什么都不管。”
芳契懊恼他说:“你们怎么了,不住教训,有没有完嘛?”
三人又恢复沉默。
芳契觉得他们之间已有隔膜。
芳契忽然想起来,“有了,女蜗炼石补青天,可见地球上空早已出过纰漏,女蜗氏是不是你们的同伴?”
光与影笑了。
“上一次补得好,今次也没有问题,对不对?”
光长长叹息,“老远叫我们来,到底有什么事?”
“我的身体。”
“这十足十是你要的玉女金身。”
“我知道,它美极了,这样贪婪的愿望你们都允许我,我十分感激。”
“但是你看上去却不大开心。”
“什么都瞒不过你们老人家的法眼。”
“吕芳契,别兜圈子了,有话老老实实他说吧。”
“在这个月里,我发觉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也许在你们那边一切都是完美的,但地球上不可能这样。”
“你说的我没有一个字听得懂。”
芳契怯生生问:“我能不能换回我的旧身躯?”
光与影大大意外:“什么?”
“我知道你们对躯体没有太大的留意,随时更换,视需要而定,像我们的衣服一样,穿上脱下丢弃,都不算一回事,但是我的旧躯壳,对我来说,有纪念价值,我不知道我有多么爱它直至失去它。”
“你怀念旧身躯?”影不置信。
芳契点点头。
“它已经相当破旧,表面有疤痕,质地松驰,内部许多器官经过修理,有些在未来的十年间肯定会陆续出毛病,换一具新躯壳是明智之举。”
芳契低下头笑,“照分析你说得再正确没有,但是感情上我放不下。”
“我明白了,他不喜欢。”
“他恨它。”
“那你应该把他换掉。”光老实不客气他说,“这正符合你们新一代的作风,谁挡住你们前进之路,即时铲除,格杀勿论。”
芳契知道光在讽刺他们。
“我做不到。”
“那你还不算英才,你跟他们混,会痛苦。”
芳契说:“他比我更糟:念旧、温情、执著,我俩不会有好结果。”
光问:“你现在打算怎么样?”
芳契吞一口涎沫,“我想恢复旧观。”
“你只是说说而已。”影不相信。
光说:“带着这具新身,你可以去到更高更远的地方,认识更强更美的人,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他俩把她带到镜前,“看,看你自己。”
芳契看到镜子里去。
“多奇妙,”光赞叹,“我们没有加多,也没有减少,你在十七岁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他握住芳契的手,“看指节多么柔软,皮肤多么润滑,”又说,“你的眉毛多么浓密神气,还有,头发多么柔顺听话,你真的肯放弃这一切?”
芳契很感动,“看样子真要与母亲重修旧好,没想到她在我身上落足工本。”
“你是个漂亮的少女。”
“是,我曾经是。”
光说:“你现在何尝不是?”
影说:“你或许需要时间去考虑清楚。”
“谈得来的,同甘共苦的朋友都老了,剩我一个人妖精似青春长驻,是幸福吗?”
光与影笑,“说到底,她不舍得他。”
“地球人的品格绝对不能列为上等,却有一个特色,是我们远远不及。”
影跟着说:“地球人十分看重爱情,很多时候令我们感动。”
“是,”芳契笑,“再精明能干的人,到头来过不了这一关,结果什么都牺牲掉,多年修为毁在一
“且影响到不幸与他们太过接近的陌生人。”
芳契想到二十八号,不提,只是说:“是呀,我一直怀疑鲤鱼精与白蛇精统共是天外来客。”
“芳契,你真的决定了?”
“不是为了他,是为自己,再来一次实在不胜负荷。”
光兑:“技术上我们没有办法可以立刻做得到。”
影说:“让我们把仪器带来再说。”
芳契渴望过回正常的生活,“那么,再让我奢侈地多享受一会儿青春。”
芳契站起来送客。
芳契松了一口气。
她站在大门口,一时并没有离去,忽然之间,有人叫她:“是吕芳契小姐吗?”
芳契抬起头来,一个陌生少女站在门口。
“吕小姐,你或许可以帮我忙。”
“你是哪一位?”芳契觉得她脸熟。
少女答:“我们见过一面,我是二十八号的朋友。”
呵对,正是这位容貌清丽的女孩子。
“请进来,二十八号帮了我一个大忙,我还要向他道谢呢!”芳契笑着招呼。
少女转头说:“叫你呢!”
芳契这才看见二十八号从角落转出来,噫,今日客似云来,且都是好朋友。
两人看上去实在是匹配的一对,手与手紧握着,看得出心事重重,不过眼神中有坚毅表示。
芳契轻轻问少女,“这上下你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少女点点头。
“你可害怕?”
少女摇头。
“那还有什么难题,二十八号,难道上头不批准?”
二十八号低声说:“她必须要离开亲人,去了之后不能回头。”
芳契不语,世上总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她吁出一口气,“她没有反悔的权利?四十年后,她不爱你了,也不能返回家乡?”
少女见芳契好像比她更小更没有经验,不禁露出犹豫的神色来。
芳契莞尔,她也曾经年轻过,她当然明白对方此刻的心情,她说,“你放心,我有足够资格做你俩顾问,我年龄与我外型不相配,两者相差一倍有余。”
少女呆呆地看着芳契,二十八号在女朋友身边低语一番,少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
她同情他说:“原来你也有烦恼。”
“真的,”芳契笑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少女问:“我应不应该跟他走?”
照说,成年人不会直接了当地回答此类问题,以免将来被人抱怨责怪,但不知恁的,芳契厌倦了做一个模棱两可的虚伪人。
她忽然冲动地挥舞双手,大声说:“走,跟他走。”
一对年轻人愕然。
“管他们呢,现在不走,还待几时,将来有变化,将来再说。”芳契慷慨激昂。
二十八号立刻欢呼一声。
他女朋友怯怯地问:“万一有什么变化,人生地疏,可怎么办?”女孩子恒古担心的都只有这点。
“届时不晓得你甩掉他,还是他不要你?大可从头来过,在本家,在异乡,感情问题,都得要你独自承担,谁也帮不了你,走吧,把握现在。”
二十八号伸出手来,与芳契紧紧相握,“谢谢你,我们明白了。”
少女双眼闪着泪光,与芳契拥抱。这下子连芳契都觉得心酸。
人家母亲怎么想,恐怕会追杀吕芳契。
年轻人走了,芳契才觉得适才大胆发言,太过鲁莽,换了是从前,她无论如何不会这样做,吕芳契是著名的小大人,喜怒不形于色,克己复礼,因此放弃许多快乐的机会。
回想起来,她从来未曾拥有过。
所以才鼓励他人率性而为。
年轻、漂亮、充满活力,却一无所有,想得到的东西,都要付出时间精力争取。
智慧被困在这样一个身躯这中,无用武之地。
芳契躺在长沙发上,渐渐疲倦,眼皮沉重,一连打好几个呵欠,慢慢睡着。
但是耳朵却仍然半醒,她听见四周围许多日常噪音:隔壁打牌声,婴儿哭泣声,佣人同佣人争吵声,电话铃,门钟,流行曲,汽车喇叭声……清清楚楚,住惯这个城市,也不觉这些噪音有什么不妥,正代表了安定繁荣,芳契天天在同样杂声中人睡,非常熟悉舒服。
她长长叹出一口气,胸口像是松动得多,两只手互握搁在胃与腹之间的位置。
“他们说,女性有改变主意的权利。”
“让她再考虑一下吧,弄得不好,明天又来要求我们把她调回来。”
“我想她已经想清楚了,来来去去,她不过是为着一个关永实。”
芳契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
但是四肢不能动弹,她觉得诧异,原来移动手脚需要这样大的力气。
她懦动嘴唇,“光与影,”她想叫他们,她太清楚除出他们两个不会有别人。
“芳契,我要你听着,这次把你调校回原状,是有条件的。”语气颇为严肃。
天,不是要我残害同胞吧,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不是汉奸。
“芳契,不要激动。”
那么,把你们的条件说出来吧。
“你要答应我们,尽你的力量保卫地球上生态平衡。”
第九章
芳契完全不明白所以然,她焦虑一如少年测验时看到不懂的试题,一方面她暗暗骂自己多事,本来可以好好做人,许什么鬼愿,现在却要付出代价做回自己。
“你们绝对不能只顾眼前暂时收益而盲目毁坏林木。”
“好,好,”芳契说,“我试试重新提倡植树节。你们找错人了,光与影,我说过一千次,我只是一间华资公司营业部的中级主管。”
“稍迟你会明白我们的意思。”
芳契答:“如果能力做得到,我乐意效劳,毕竟,我才是地球居民。”
“好,”光笑笑,“你要身体恢复原状是不是?”
芳契灵光一现,不不不。
“什么?”
“你瞧,你瞧,她又后悔了,她又有馊主意了,我早说过,不要再理睬她。”
“可是她有机会帮我们设立一大片速生树林。”
“吕芳契,你想怎么样?说吧。”
芳契忽然想一个童话故事,一个农夫,无意中得到三个愿望,苦苦思索,该要些什么金银财宝,熬到半夜,肚子饿了,他说:“我希望有香肠吃。”刹时间,面前出现一条香肠,农妇见丈夫浪费一个愿望,生气,把香肠丢过去,说:“我希望香肠长在你这蠢人的鼻子上。”果然,香肠长到农夫鼻子上,拉也拉不掉。
最后一个愿望当然是:“希望香肠消失。”
芳契想到自己,更觉可笑可叹。
人类唯一可爱处,也许就是这一点点愚憨,天良未混。
光问她:“笑完没有?”
影说:“把坏消息告诉她吧。”
光兑:“新陈代谢这样调来调去,会有不良影响。”
猜也猜得到,生命会缩短,是吗?
“短一点点,你不会注意到。”
芳契说:“我比关永实长五岁,我只希望,我能够同他一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