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不到光与影。
芳契继续年轻下去。
为了见关老太爷及老太君,她试穿旧时女服,尺寸全部不对,肩不够宽,腰身大松,套上身像一只壳子,芳契发觉高明的裁缝师傅用完全不同的两种态度来设计少女及成熟女性的服装。
芳契用手由上至下扫一扫衣裙,终于,她全身最突出的部位不再是胃同腹。
关永实来接她的时候,看到一个雪白肌肤,长发漆黑的女孩子,怙恶不俊地夹着枝香烟,姿态风尘地开门给他。
一见他就说:“你来挑衣服,我实在不知穿哪一件好。”
“吕芳契,吕芳契,你怎么会沉沦到为这种事烦恼,你不是说过,吕芳契无论芽什么仍然是吕芳契?”
“好,我不再尊重你意见,我自己定夺。”
新衣浅灰色,紧紧贴在身上,领口有一扎布料,缠向左又缠向右,裙身在膝盖上十公分,配灰色闪闪生光的玻璃丝袜。
永实看着她,原来芳契年轻的时候是这个样子的。见到了,不过如此,同本市其他三十万名时髦少女一样,全副精神集中在如何把自己包装得更悦目,以更好的姿态去追求明主,永实失望。
“还不错吧?”
“过得去。”他很客气。
“凭良心说,永实,不比从前漂亮呀?”
“从前你独一无二,”关永实不愿多说,“你不应妄自菲薄。”
他替她搭上红色凯丝咪大衣,陪她出门。
酒水设在贵宾厅,连她俩足足十二位客人,远亲近亲一大堆,其中有关永实的两个表弟,这一对难兄难弟本来正闷得半死,昏头昏脑,没精打采地在玩扑克牌,看见芳契进来,眼前一亮,震荡得不约而同站起来,明知那是表哥的女朋友,今晚是相亲来的,也忍不住趋向前去,要求介绍。
关永实苦笑,太滑稽了,他与芳契竟有代沟。
两位表弟老实不客气一左一右坐到芳契身边,把永实挤到老人堆去。
关老太拉住儿子问:“那是谁?”
“我的女朋友。”
“不,”老太吃一惊,“不是她,不是这个小太妹。”
永实有快感,虽然最尴尬的是他,但也忍不住幸灾乐祸,“你们不是一直嫌我的女朋友老吗?所以找个年轻的来满足你们,母后,别叫孩儿太为难。”
关老太失色,“这位小姐恐怕二十岁都不到,太年轻了,你看,同小三小四在一起还差不多,与你完全不配。”
永实瞪着母亲,“老的又嫌老,小的又嫌小,恁地难伺候,反正一辈子甭想讨到你们欢心,干脆剃光头做和尚去。”
关老太语塞,脸上露出悔意,她看过以前那位吕小姐的照片,真的很秀丽端庄,岁数略大,但看不出来,真不该挑剔得那么厉害,瞧,现在一蟹不如一蟹,更不如前了。
关老先生问儿子:“你没有弄错吧,那女孩子起码比你小十一、十二岁。”
永实捧住头,数字数字数字。为什么有这许多人心甘情愿被数字支配,财产总值多少,是个数字,寿数多少,也是个数字,天天看牢数字做人,没有比这更荒谬的现象了。
芳契也不比永实好过,坐在两位少男当中,吊儿郎当地敷衍他们,一边发现两人思想幼稚,她认识永实的时候,永实约莫也是这个年纪,却有内涵得多,一定是她的要求太高,要不,就是他们水准大退。
“……有一间新会所的灯光与咖啡都不错,饭后一起去观光如何?”话出了口,才觉得太荒谬,公然撬起表哥的女朋友来,连忙又补一句:“叫永实哥也去。”
芳契笑,“他有他的节目。”
他们大喜,“那你呢?”
“对不起,我也有我的去处,但我不爱喝咖啡。”
“你会喜欢‘光与影’的。”他们不放松。
芳契一怔,“什么,叫什么?”
“光与影。”
“新开张营业?”
“你也知道这个地方?”
芳契心念一动,“带我去,现在马上走,我们不吃饭了。”
小三与小四正在想,这种饭一吃两个钟头,双方大抵要追溯到关。吕两家上八代的历史掌故,不闷死才怪,现在听见芳契有这样好的建议,一方面大喜,另一方面又讶异她大胆。
芳契说:“我先溜出房间,你俩五分钟后跟着出来。”
小三小四经不起这样的引诱,连忙点头。
芳契轻轻起立,挑起大衣手袋,悄悄往门外溜,那边关老大缠住儿子,不住地训话。
芳契摇摇头,她母亲也是这样,有发表不完的权威性意见,天天足可以说上三五七个钟头,谁要是敢打一个呵欠,谁就是不孝,渐渐没人敢接近她。
光与影咖啡座。
即使纯属巧合,去看看也是值得的。
小三小四立刻自房里跟着出来,他们不是坏孩子,但是异性相吸,着了这美貌少女的迷。
三人上车,到游客区一间商业大厦门口停下,芳契跟着他俩走进地牢。
第八章
他们说得对,气氛极佳,客路也斯文,叫光与影一点儿没错,灯光控制得柔和舒适,的确是个小想谈天的好地方,下次要与永实一起来。
想到永实,芳契连忙掏出群芳楼送的火柴盒子,照着上面的号码拨到贵宾厅。
“永实,”她说,“原谅我开小差。”
“你在哪里?”
“我在喝咖啡,你不生气吧?”
“我很佩服你,芳契,年轻真的不一样,希望我也有勇气脱离这等无聊的晚宴。”
芳契心花怒放,到底只有永实最了解她。“永实,我们稍后见。”
她回到座位,四周打量一下。
她走到酒保面前,试探地问:“你有没有听说过紫蔽垣斗宿这个地方?”
酒保一怔,抬起头来,看着芳契,双目闪着深湛的晶光。
芳契已经知道她找对了地方。
“光与影好吗?”
酒保不答,只是笑笑。
芳契又轻轻说:“若想设观察站而又不引人注目,最好莫如设间会所做酒保。”
酒保微笑,“吕小姐,喝什么?”
那一边一双小兄弟被冷落了,大表不满:“你看她与那酒保多熟络。”
“真替永实哥担心,她不是一个忠贞的女孩子。”
“可不是。”
芳契如果听见,一定笑得打跌。
酒保递一杯淡紫色的混合酒给芳契。
“叫什么?”芳契问。
酒保答:“我的愿望。”
芳契有点儿窘,紫蔽垣斗宿居民的特性是幽默,但是芳契知道他们没有恶意。
“如果方便的话,请告诉光与影,我想与他们联络。”
酒保点点头,“明天傍晚请你再来试我们另一款新酒。”
他转过身去招呼其他客人,身型与一普通人无异,芳契不想追究他用什么办法遮掩真面目,太不礼貌了,她身受其苦,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芳契同小三小四说:“谢谢你们带我来这个地方,我很喜欢,我有别的事要做,你们多玩一会儿。”
她取过外套,独自离去。
小三与小四呆在那里,好一个滑不留手的女孩子,害他们一会儿不知如何向大人解释。
芳契像一切红颜祸水,才不管那么多,她舒出一口气,拂袖而去。
街上夜间空气冰冷清新,抬头一看,满天星斗。
芳契开始怀念她的旧躯壳。
那似一具跟随主人四出征战的盔甲,用了多年,这里那里,旧了凹了破了锈了,主人嫌它,把它换掉。
喜新嫌旧本是人类天性,无可厚非,恨是恨在佩上新甲之后,混身不舒服,恐怕又要待十七年后才能适应,现在连一举手一投足都受到限制。
当然,那簇新铮亮的外表引来不少艳羡的目光,可惜人大部份时间要面对的,是他自己,不是旁人。
生活是天长地久的一回事,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外表风光固然重要,为了那一点点锋头而令日常生活失去平衡,却太不值得。
在街上踯躅,她忽然想起旧瓶新酒这四个字来,不由得仰起头哈哈大笑。
途人为之侧目。
她识相地叫部车子口家,停止游荡。
隔不多久关永实就上门来。
芳契笑问:“怎么样,派对进行得可理想?”
永实拉一拉耳朵,“那麻将声真正令人吃不消。”
芳契笑,“你还年轻,现在我深深觉得霹雳啪喇的牌声代表国泰民安,福寿康宁。”
“恭喜你,这确是难得的新发现。”
“长辈们对小吕小姐的印象很普通吧?”
永实说:“一致通过,不能接受,年轻不一定好,他们终于受到教训。”
芳契眨眨眼睛,“他们宁愿选大吕小姐?”
永实摊摊手无奈地答:“我告诉他们,她早已经离开我。”
芳契微笑。
虽然说这一代再也不需要家人对他们伴侣认同,但总希望长辈接受他们的选择。
芳契愉快他说:“看,关家不再嫌我。”
“错,他们现在才真正开始嫌你。”
芳契蜷缩在地毯一角,她的面孔,她的身型,都一日比一日年轻,下午又比上午更加稚嫩。
与她独处一室,永实简直有点儿害怕,奇怪,什么样的人会欺骗少女?他可不敢动弹。
年轻人往往缺乏传统价值观念,冲动、热情,太容易被利用,他情愿做一个理智成熟的新中年。
“我要走了。”
以前赶他不走,此刻未必留得他住,芳契苦笑。
“这个假期的节目太出乎人意料之外,”永实说,“我疑幻疑真,如果是夏季,还可以说是仲夏夜之梦,芳契,但现在明明是冬天。”他的迷茫完全是真的。
芳契无言以对。
永实间:“这究竟是开始,还是结束?”
芳契打开门,把他推出去,“讨厌讨厌讨厌,走走走!”为什么关永实不可以像其他人那样喜新嫌旧?
第二天黄昏,芳契穿着便服到光与影会所。
酒保换了人,他们都是一式的英俊年轻人,斯文有礼,适龄女性若不知他们底细,实在不会介意与他们约会。
她同酒保打招呼,“我找昨天的三十四号。”今天这位伙记胸前别着一枚二十八号的襟针。
二十八号转过头来,看着芳契,笑一笑,“吕小姐。”
芳契大奇。
二十八号轻轻解释,“三十四号已经把你的事情告诉我。”
芳契怔住,“你们之间没有秘密?”
二十八号笑,“我们互相信任。”
“这间咖啡厅里每个人都知道我的事?”
“他们只是知道你是我们的朋友。”
芳契这才放下心来。
她用手抚摸发烧的面孔。
二十八号又笑了,态度可亲。
芳契忍不住问:“你驻守地球有多久?”
“调到本市恰恰五个月。”他并不隐瞒。
“习惯吗?”
“有时也觉得寂寞。”
芳契心念一动,“有没有结识我们这里的女孩子?”
二十八号本来心平气和地在拭抹玻璃杯,一听芳契此言,即时变色,低头不语。
芳契不由得轻轻说:“对不起。”
过一会儿二十八号对芳契说:“她们还不知道我本来面目。”
可怜的二十八号,真值得同情。
芳契约莫知道他们真面目,的确不是每个人可以接受。
“你们相爱吗?”
二十八号点点头。
“呵,只要爱得够就可以克服一切难题。”
二十八号双眼闪出感激的神采来,“谢谢你的鼓励。”
芳契苦笑,但是她自己呢?
“对了,光与影说:他们已经离开地球,这里一切事宜,都要暂时告一段落。”
“不,我知道他们没有走,他们在南美洲忙正经事,请你帮个忙,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有要紧话同他们说。”
二十八号有点为难。
芳契连忙攻心,“也许有一天,我也可以帮你忙。”
这时,一个衣着朴素,脸容清秀的女孩子走过来,与二十八号打招呼。
聪明的芳契立刻知道她的身分,即时把握机会对二十八号说:“可能你也会需要一个中间人。”
二十八号明白了,轻轻点头。
“我明天再来。”
比起他们,人类无异狡狯一点儿,可惜人家有真智慧。
芳契走到门口,迎面碰见一个人,她认得他,他是路国华。
路氏看上去又倦又渴,找到空台子坐下,叫杯冰冻啤酒,牛饮灌下,刚吁一口气,抬起头,看到一名妙龄女子正向他微笑。
他怕是会错意,连忙看一看身后,台子都空着,只余他一个人,于是他指指鼻子,意思是“我?”
芳契已经走过去问:“好吗?”
要到这个时候,才蓦然想起,路国华可能不认识她。
芳契暗叫一声糟糕,搭讪他说:“我认错人,对不起。”
路国华看着她一会儿,才答:“我也险些把你当作另外一个人。”
芳契知道他指的是谁。
她微笑道:“那个人,你不后悔认识过她吧?”
“怎么会,与有荣焉,她年纪比你大一截,现在是某机构独当一面的人才。”
“你们为何分开?”
路氏欲语还休,笑道:“大人的事,你也不懂,我请你喝杯橘子汁吧!”
分手以来,芳契还是第一次与他谈话。
路君凝视她年轻的面孔,越看越像,终于叹口气答:“她爱上别人,我只得黯然退出。”
芳契一呆,谁?这路国华胡诌些什么。
只听得他说下去:“那个第三者,比我年轻漂亮得多了。”
“你指谁?”芳契问。
路君说:“告诉你也不会晓得,”他打开夹子掏出钞票放桌子上,“她不承认,我是一直知道的,她本想拿我作挡箭牌,但是仍然无法抵抗他的魅力
没想到故事到了他嘴里会有这样一个版本。
路国华苦笑,“你不会怪我唠叨吧?我们这些庸俗的成年人又要去为下顿饭奔波。”
他说声失陪,便离开了现场。
留下芳契一个人发呆,她没想到路国华会这样看这件事。
“喂,喂!”她追上去,想同他解释,她没有利用过他,他俩分手,主要是因为价值观念有太大的差异。
谁知略国华也是个正人君子,看见这个美貌少女在咖啡座主动同他打招呼,已觉不妥,说了两句,还要追上来,更无一点儿矜持,他大惊,加快脚步,假装没听见她叫他,匆匆逃走。
芳契撑着腰站在路边为之气结。
明明比从前年轻漂亮,反而不受异性欢迎,何解。
芳契悻悻然返家。
她母亲在录音机上留言:“芳契,你姐姐今天傍晚即抵达本市,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她不肯承认小阿囡见过我,反而怪我糊涂,芳契,这件事你一定要帮我。”
芳契有点儿温馨的感觉,老太太极少把她看作投诉的对象,往往只把她当投诉的题材。
“还有,芳契,我已有许久未曾见你了。”
芳契忍不住拨电话回家,来接听的是一个年轻的声音。芳契问:“你是谁?”
那边不甘服雌,“你找谁?”
芳契认出来,“小阿回,可是你?”
那边也猜到了,“阿姨,终于与你联络上了。”
她们一家已经抵达,真要命,芳契呆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