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假李鬼要碰到真李逵了。”
“关永实,你给我滚出去!”
他摇摇头,“你所有的,也不过是我,我走了,你靠谁?”
“我不要你的同情怜悯。”
永实吐出一口气,“我猜你说得对,我不羡慕你。”他转身去开门。
芳契至为震惊,她没有想到永实的反应如此奇突,人不同电脑,信然。
芳契有种感觉,她可能会弄巧反拙。
世人太崇拜青春,商品千方百计要使人看上去更年轻更活泼,化妆品。衣服、健身用品。健康食物,都意图令顾客长春不老。
尤其是女性,为着瞒那三五七岁,出尽百宝,丧尽尊严,试想想:一个人竟以自身的年纪为耻,多么匪夷所思。
人对人最大的恭维,往往是“你又年轻了”,“你同班同学看上去似你母亲”……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芳契受生活中这种畸型现象影响,也渴望越活越回去,没想到关永实不吃这一套,他是例外。
他是那种罕有的、不抗拒、不力争。情愿优雅地老去的人。
他在门口转过身来,“我一直觉得你是头发白了任它去打理清洁算数的那种潇洒自在人,芳契,告诉我,这是一宗意外,完全出乎你意料。”
芳契不能诬告光与影。
她说:“我们俩人都需要静一静。”
“你讲得对。”
永实离去。
芳契内心闪过一丝恐惧,她可是要失去他了?
大门关上后小小客厅显得分外冷清。
她把头发挽起,梳成一条马尾巴,坐下,点一枝烟,凝思,她不折不扣做了一个老人精,失去工作,失去男友,换回泡泡糖、小白袜。
当事人认为值得便是值得,旁人很难估计她的得失。
芳契躺在沙发椅上,在陌生人眼中,这活脱是不良少女写真:烟,酒、懒洋洋。
身体上所有的表面伤痕都已经褪去,心灵上的疤与痂却依然累累重重,午夜梦回,仍然会想起太多不如意事,永实说得对,只有他是她生活中的亮光,他从未试过叫她流泪伤心或是害怕。
她干掉手中醇酒,叹一口气,走到露台上,抬高头,看到一弯冷月,正在惆怅,忽然看到关永实的车子驶回来,停下。
芳契似少女般冲动,匆匆地奔下楼去迎接他。
走到停车场,永实正在锁车门,转过头来,看到芳契,连忙把外套搭在她肩上,怕她着凉,现在的芳契处处要人照顾,不能与他平起平坐了,永实十分唏嘘。
芳契笑嘻嘻地问:“这次回来,是否意味你思想已经搞通?”
“才怪,我有个消息要向你报告,家父家母决意到本市来拜访吕芳契小姐,请问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出去见人?”
芳契一怔。
“本来是好消息,现在变成坏消息了。”永实轻轻说。
“我不能要求全世界人喜欢我。”
“这是愤怒青年在六十年代最常用及最糟糕的借口。”
“永实,放过我。”芳契苦笑。
“让我们上楼商量这件事。”
芳契一摸口袋,永实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她忘记带锁匙,已被关在门外。她冒失。轻率,一如少年人,真该死!以前,被照顾的往往是他,芳契无微不至的堵塞他的小缺点小纰漏,现在,什么都反过来了。
永实冲口而出,“我才不要做保姆。”
芳契当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挥舞拳手,“你胆敢忘恩负义,你是我带大的,此刻也是反刍的时刻了。”
永实摇头叹息,“到我那边去吧!”
芳契索性穿上他的外套,不伦不类地上车。
两人想法不同,永实觉得芳契似小泼皮,太难应付,同时,他也不想应付她。
芳契却想起有一次,她与他在家做报告,听见冰淇淋车子音乐响起,永实冲出街买冰条,她跟着出来,两人都忘却带锁匙。
她多么高兴她同永实一样糊涂,两人吃饱冰淇淋之后,爬水渠进屋,惊险百出,攀住二楼窗框。差些儿扭到足踝。
那次永实没有任何抱怨。
奇怪,那时,她就是降得住他。
现在,他视她为无物。
竟有这样的事,芳契分不出是悲是喜?
他俩商议良久,毫无结果,芳契又拿出香烟来,永实骂他,“不准吸烟,一阵臭味吸进沙发里三个月都散不清。”
芳契瞪着他,“从前不见你抱怨。”
永实看着她良久,“我不喜欢你的新身体,说真的,芳契,光与影看情形也是合理的成年人,应该有商有量,新鲜过后,叫他们帮帮忙,转回原形如何?”
芳契心念一动,“太迟了,他们已经离开地球。”
“什么,你无法再与他们接触?”永实大惊。
“他们没有留下新电话地址。”
“芳契,这口你自作自受。”
“所以,不用你担心。”芳契恨恨他说。
“除了吵架,你还有什么计划?”
“我会找人化个老妆才去见令尊令堂,相信我,那并不是太难的事,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你不用怕我不老。”
芳契倔得一如反叛青年。
过一会儿她问永实:“我现在不漂亮吗?”
“不,”永实由衷答,“非常标致,你一直长得好看。”
“我对你的感情可没变。”
“或许还增加了一点儿。”
“为什么反而冷淡我?”
“Iprefertheoldmodel。”
“你会后悔。”
“我也晓得我们当中一定有一个人会后悔。”
“你。”
“才怪。”永实自鼻孔里哼出来。
芳契摔出一口气,“你从来不曾跟我斗过嘴。”
“我知道,我控制不来,现在的你对我有坏影响。”
“这样下去没有用,我还是先回去的好,我不想与你动武。”
“你不能进门。”
“我会找锁匠。”
“我不放心你?”
“我不是无知少女。”
那一个晚上,永实终于看她开了门进屋才筋疲力尽地回去休息。
吃不消,精力无法应付,永实不能与她共进退。
让她找个少男共舞到天明好了,永实管不了那么多。
像一个噩梦一样,他已经失去吕芳契。
永实用手遮住额角,他不相信这是真的,芳契会放弃她从前可爱的自己而去换上这么讨厌的新躯冗。
永实以前也失去过若干朋友,他们同芳契一样,为着追求浮生一些飘渺的东西,像名同利,在过程中整个人变了形,永实不再认得他们,落得生疏分手。
事后他们得到所要的一切,与永实重逢,慨叹变形之前的生活,其实并不见得不快乐,回忆起来,恋恋不舍。
芳契肯定是因不满现实而求变,永实竟没有发觉含蓄低调的她有这样忧郁的心事,他们见面的时间大少,她掩饰得太好。
她有权追求她认为是更重要的事,包括青春在内,想到这里,永实的气平了。
以往他老同人说,吕芳契的个性最靠得住,十年前后,一个态度,待上人下人,一个姿势,他不能担保自己不变,却可以保证吕芳契不变。
现在看来,这话说满了。
自飞机场接到父母,小关萎靡的神情哧得老人家一跳。
“你的女朋友呢?”
“结束了。”
“什么?”
“年龄差距太远,不会有幸福。”
关老大连忙说:“让我们看过再说吧!”
“她哪肯随便出来给人家乱看。”
关老大有点儿怀疑这是宝贝儿子欲擒故纵之计,但看到他脸上失落之态,十分担心,“让我同吕小姐说。”
小关摇摇头,茫然说:“我不认为我们有缘分。”
关老太暗暗吃惊,“交给我。”
这个时候,芳契没有闲着,她正与老板办交涉。
老板同她说:“芳契,我想过了,你最好以幕后姿态出现。”
芳契没听懂,“我们又不是拍电影,怎么分幕前幕后?”
她老板说:“芳契,你这个样子,不方便见客,不如做我谋臣,替我策划统筹大型计划。”
芳契笑出来,“你要我做黑人物?”
“当然不是,是你的报告,由你来具名。”
“我知道,你要调我到资料室去,暗无天日地苦干,千辛万苦做出来的成绩,被其他同事改头换面地拿去扬名立万,即使有人来访问我,声线也要经过处理,还有,打光打得只看见黑色的侧影,我不要做这样的工作,我辞职。”
“芳契,这并不是明智之举。”
“我可以另谋高就。”
“一个少女能做什么,信差、女侍、模特儿、演员,还是竟选下一届香江小姐?”
“我有脑力。”
“只有我与你才知道这件事。”老板狡黠地笑。
“你想调我到资料室去不止一朝一夕了。”
“公司的五年计划需要有人开始着手做,我会拨伙计给你,静下心来,帮帮忙。”
芳契闷闷不乐,“我需要时间考虑。”
“我给你三天。”
“这不公平。”
“亲爱的,世事有什么公道可言,像你,既有智慧,兼具青春,羡煞旁人。”
“这并不是真心话。”
她凝视芳契,“承恩不在貌,我以为你是一个有深度的人,谁没有年轻过,过了也就算了,你在不在乎大企业家、大科学家、大作家、大画家的皮相?从前你眼尾每一条细纹都有它的性格,看上去十分亲切,我肯定没有人会介意,除你自己。”
关永实找到同道中人了。
“从头开始需要很大的勇气,我觉得我已经熬出头,不想再来一次,你是知道我的,芳契,这并非酸葡萄之语。”
芳契不语。
她站起来,“我走了。”
芳契把老板送出去。
她临别赠言:“裙子穿密实点,当心小阿飞。”
除了高敏,竟没有人妒忌她。
再下去,也许只能跟高敏做朋友。
在门口,碰见关永实,芳契的老板嘲弄道:“有没有带棒棒糖上来?”
芳契气结,幸亏关永实答得好,“没有,爱还不够吗?”
那妇人笑笑走了。
芳契问:“你想不想在她背后插一刀?”不想,其他的老板肯定会更坏。”
关永实自芳契身上闻到一阵复杂的气息,每当下午,她那午夜飞行混和了汗气与烟丝味,给体温蒸发散播开来,永实便深深着迷,他闭上双眼,深深吸一口气,不知有多少次,他渴望把鼻子埋在她后颈闻个痛快。
他叹息。
芳契这几日但听得他长嗟短叹,爱莫能助,便问:“你有何贵干?”
“家母已经杀到,非见你不可。”
芳契说:“我大姐明天恐怕也将登陆。”
“我们在群芳楼宴客,盼望你出现。”
“真不是时候。”
永远是我们迁就生活,生活才不同烦体贴我们,日子久了,搓圆挼扁,任由生活安排,不堪委屈,渐渐苦涩,只觉什么都不是时候,要它的时候它一直不来,不需要它,它偏偏近面撞上来,避都避不开。
“他们是特地来看你的。”
“好的,永实,我会出现,让你下台,你看,我为你做的各种荒谬无聊事情加在一起超过千斤。”
永实笑了,“我明天来接你。”
他走了以后,芳契坐在电脑面前向它诉苦。
有什么好处?它老实,它不妒忌,它不靠害,人类最忠实的朋友有二,一谓电视,二谓电脑,信焉。
她把今日发生的事告诉它,然后说:“请予忠告。”
它很谦虚:“忠告则没有,愚见倒有一点儿。”
“无论是什么,说吧。”
“此处,此处,彼处,彼处,也许最好,请教光与影。”
芳契叹口气,“光与影已回紫微垣斗宿去了。”
“回去?”
芳契睁大眼睛,“请予指示。”
荧幕上打出世界大地图,一只绿色箭嘴指向南美洲亚马逊流域的雨树地带,闪烁不停。
芳契奇问,“他们到那里去干什么?”
电脑讪笑:“光与影到地球来不止是为着实现你的愿望那么简单吧!”
“他们在巴西干什么?”
它反问:“关于地球,你知道多少?”
迟疑片刻,芳契厚着面皮答:“一无所知。”
电脑被她搞得挺尴尬,过半晌才说:“嚏,我真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们在做一项研究?”
“是,与人类合作,挽救大气层中的氧气与雨量。”
“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忙?”芳契百忙之中不忘宣扬大地球主义。
“相信我,你们需要帮忙的地方大多了。”
芳契童心大发,“你知道他们的计划,说说看,”她采取激将法,“你不是不知道吧?”
“告诉你也不妨,地球今天夏季有部分地区大旱,这你听说过吧?”
“请人正题。”废话少说。
“雨,是空气中水气冷却凝结后落下来的。水气的多少,是降水多少的先决条件。”
芳契的思维回到老远老远去,对,她自儿童乐园里读过小雨点的故事,确是这样。
“请你留意,否则一世无知。”
芳契生气,“先生,我是商业管理科学士,我不是气象学专家。”
“森林地区多雨,首先就因为森林地区水气多,植物具有强大蒸腾作用,利用根系吸引地下水分,又将水分通过枝叶散发到天空,一亩森林,一年约蒸腾三十八万三千公斤水分,大大增加林区上空水气,蒸发的水分,比同等面积无林区多二十倍。”
“我明白了。”
“真的?”
“雨树遭砍伐过度,影响水气蒸发量,不上去,就没有下来,于是旱季来临。”
“咦,你不算一无所知嘛!”
“我们不会渴死吧?”芳契大吃一惊。
“渴死前,大抵你们已经缺氧而死。”
“有那么坏?”
“小姐,植物利用叶绿素吸收阳光,分解水分而放出氧气,开始是小量的。局部的,逐渐发展扩大,大气层里的氧气也逐步增多,六亿年前,占空气的一巴仙,三亿年前,达到现在的水平,这样,高等动物,你们,哺乳类,才演化出现。”
“咦,我的天。”
“你不知道吧,小姐,地球上先有树木,后有人类。”
“这怎么办?”芳契变色。
“别担心,小姐,在你有生之年,地球不会变废墟。”
芳契怔怔地,“光与影在亚玛逊流域帮科学家重组雨树群?”
“正是。”
“谢谢你们。”
“不客气,但请你体谅他们工作忙碌,故此佯称已经离开地球。”
“他们说来探朋友。”
“固然是。”
“我想与他们联络,请替我设法。”
电脑力难了,“我的功能达不到你的要求。”
“他们已离你而去是不是?”
“我只是一具电脑。”它有点儿沮丧。
芳契趁机笼络它,“我却当你是朋友。”
它沉默了。
芳契说:“对不起。”
“我只能把储藏的资料告诉你,我不懂创作。”
“没关系,”芳契安慰它,“不是每人都有创作天分。”
芳契按熄电脑,揉一揉双眼。
同人类聊天比较舒适,人类有动听的。充满感情的声音,可惜同一人发出的同一把声音,在不同情绪的处理下,有天渊之别,有时会深深伤害谈话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