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君打量她半晌,忽然笑出来,“你变得年轻了,就是这样?”
芳契以为他愿意进一步听她解释,松下一口气。
谁知关永实说:“好,我明天下午就变小飞侠,你知道彼得潘吧,你会喜欢他。”
“永实,”芳契气馁,“别这样好不好,你听我说。”
永实却对她讲,“你永远不会成为吕芳契,正如我不会变成小飞侠,来,小女孩,去穿好衣服,我不想邻居误会。”
他完全不相信。
“关永实,你会后悔——”
“才怪呢,”小关笑,“我没有空为那么多闲事担忧。”
“永实,我真的变了那么多,你统共看不出来,我不过是吕芳契年轻了十年?”
永实无奈,“你的确同阿姨长得很像,但是我肯定你不是她,你没有她的气质。”
芳契颓然坐下,“永实,我与你之间有许多小秘密没有旁人知道,我可以一一举例向你证实我是吕芳契。”
“你错了,芳契与我之间,光明磊落,没有你说的秘密。”
芳契看着关君,“现在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为什么一直以来,我都不敢接受你的感情,永实,吕芳契是个很普通的女子,你却长期把她奉作神明,试问她如何消受,她怕令你失望,只得永远若即若离如雾如花他维持一个距离,你完全做错了。”
关君静默,过一会儿问:“你仍然坚持你是吕芳契?”
“我的确是。”
“假如在飞机场第一次见面你就承认你是芳契,我还会加以考虑,来,小阿囡,我送你走,我希望你自什么地方来,便自什么地方去,不要再来骚扰我,我自己的烦恼也已经够多。”
“喂,喂。”
关君把她的衣服交还给她,堆在她手臂上。
看样子他永远不能接受吕芳契会比他小这个主意。
芳契无奈,只得淋浴更衣。
永实替她拾起大衣,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水味,这是著名的午夜飞行,这小家伙,连阿姨的香水都偷来用,可惜扮得还不够神似,她阿姨从来不穿女装外套,她嫌它们设计噜嗦。
永实不禁纳罕起来,她扮阿姨,究竟有什么企图?
也许,在她们这个年纪,淘气就是目的。
他把她外套搭好,大衣口袋中,落出一只皮夹子。
慢着,永实认得它。
这是他买给她的,年前他们齐往多伦多开会,经过容街,她贪看卖艺人奏爵士乐,才停留五分钟,荷包已经不翼而飞,幸亏信用卡身份证全部锁在酒店保险箱里,损失不大。
永实赶忙买一只新的送她,才平了她的气忿。
芳契珍爱这只皮夹子,再喜欢外甥,也不会给她用。
永实呆住。
他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芳契,一直以为她避而不见,莫非,有什么意外发生了?
他猛地站起来,膝盖碰到茶几,发出巨响。
刚巧芳契走出来,说道:“别紧张,我慢慢告诉你。”
他厉声问:“这件东西你自何处得来?”
芳契没好气,“这是一只古姿皮夹子,意大利制造,连税售价两百八十加元,五年前你在多伦多伊顿公司购买送我,因为原来那只被扒手在容街偷去,永实,我的确是吕芳契,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永实忍不住把皮夹子内容抖出来,他数了数,没有一件不是吕芳契的东西,包括芳契与他合摄的一张小照片。
“你把她怎么了?”永实震惊地问,“你用她的身份证,住在她屋子里,勾搭她男朋友,她到底在哪里?”
“天下没有人比你更笨,关永实,”芳契忍不住骂他,“你不用脑,不懂思索。”
永实静下来。
一点儿都不错,这是芳契骂人的姿势与语气,她学得有七成似,讥笑他人的缺点太容易了,漠视他人的优点也太便当了。
关永实皱起眉头看着她,“对不起,我不能送你,我有正经事要办。”他去打开大门。
芳契不想再说,让他静一静也好,事情来得太突然,他需要时间。
芳契驾车离去。
她忘记取大衣,午夜飞行的香气越来越浓,关永实坐立不安。
皮夹子被她取走,那帧小照却留了下来。那是在地铁站即影即有摄影亭内拍摄的,颜色已褪掉一半,纸质粗糙,两人却笑得十分欢畅,他趁机器拍到第三张的时候挤进亭子内与芳契合摄,没想到她把它保存在皮夹于内。
永实掏出自己的钱包,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进去。
芳契的车子在公路上飞驰。
混身的精力像是无法发泄,她暗暗吃惊,真怕身不由主,会做出什么不受控制的事来,试想,把这股蛮力纳人正轨,岂非万夫莫敌。
回到公寓,推门进去,猛一抬头,看见镜内一个人影,刹时间还以为哪里来一个陌生的少女,看仔细了,才知道是自己,不要说别人,连吕芳契都不认得吕芳契。
看着簇新的身体,芳契感慨万千,当时不知道珍惜,暴吃暴喝,捱更抵夜,陷自身子不义,现在有第二次机会,她轻轻抚摸双臂,非要好好当心不可。
她轻轻坐下来,脱去鞋子,看到小小足趾,不穿袜子都不会觉得难为情,奇是奇在小时候认为这一切都是必然的,不觉稀奇。
芳契吁出一口气。
走到书房,按着电脑,那股特别强烈的绿光已经消失,光与影大概已在度过愉快的假期后离去。
芳契好不想念他俩,相识不过短短一段日子,他们对她的了解却比地球上任何朋友深切,他们有恩于她,却不思报酬,因无利害冲突,故可坦诚相见。
芳契唏嘘。
这时候老板秘书的电话追上来,“吕小姐,提醒你,下午四点钟你要到公司来。”
“知道了,我记得。”
“吕小姐办事我们最最放心。”
芳契换上一件小小皮夹克,轻松地回办公室去,打算吓全人类一跳。
没有什么芳契不满意,除了关君不接受她的追求,关君甚至不接受她是她。
接待员请她到会客室等。
她说:“马利,我是吕芳契。”
马利看了看她,会错了意,“我们已经截止招考练习生。”
芳契只得取起电话,拨进去,同她老板说:“我在会客室。”
“闹什么玄虚?”
“见面才讲。”
她坐在沙发上看杂志,只见大班过来扶着门框,对她视而不见,转头问马利:“吕小姐在哪里?”
芳契过去轻轻搭住她肩膀,悄悄说:“我在这里。”
她一转过来,看到芳契,张大嘴巴,硬是合不拢来,下巴的韧带像是坏掉了。
芳契离她很近很近,她嘘了一口气,顺手关上会客室门。
“我是芳契,你记得吗?头一次来见工的芳契。”
她渐渐想起来,许久许久之前,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始自大学出来,冒昧到华光毛遂自荐……
是,这是芳契,错不了,她记得,她问:“但时间已经过去,当中发生许多事,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我也在场。”
“但是你好像往回走了十年。”
“没有,我没有往回走,我知道相信这个故事会有点儿困难,但我说的都是真话,我身体的年龄往回走,我的思想没有。”
她老板倒是个聪明人,“你的意思,我俩没有代沟,交流毫无问题。”
看!芳契慨叹,她统统明白,关永实还不如她。
只见她坐下来,“我不管你外型老嫩,可是,这是如何发生的,你碰上了外星人还是怎么样?”
听,听,明白人就是明白人,不用解释也明白,不明白的人就是不愿意明白,说破嘴皮也不管用。
“你肯定你喜欢这个样子?青春不是一切,你可以相信我,芳契,你可有想过这也许是自寻烦恼?”
芳契答:“已经来不及了,帮我的人不知道犹疑是地球人性格最大的特色,他们没有让我详加考虑。”
“但是,”对方静下来,“即使想清楚,你还是情愿要这个新的身躯吧?”
芳契不知道,她神色凝重地抬起头,刚想把事情经过向这位亦师亦友的老板说清楚,会客室的两扇门被蓦然推开,来人是关永实。
他一看到吕芳契便低声嚷:“又是你。”
芳契忍不住苦笑同第三者说:“他终于看腻了我,希望我天天换一个样子。”
关永实指着她说:“你说你是吕芳契,那么,以前那个吕芳契在哪里?”
芳契指一指小关的胸膛,“做论文用这种楔而不舍的态度还差不多,永实,我还以为我俩的感情已超脱查根问底。”
“不,我同芳契感情基础建于了解,我现在不认识你,你是一个陌生人。”
芳契的老板叹一口气,“你们需要独处。”她要退出。
“不用,”小关说,“我要彻查这件事。”
芳契唤住他,“慢着,这是我家门匙,在聘用私家神探之前,你先去书房阅读电脑纪录,自然明白。”
关永实犹疑片刻,才接过锁匙,拂袖而去。
芳契坐下,用手捣着脸。
老板同她开玩笑,“漂亮的少女,你缘何悲伤?”
“去你的!”
“看情形,关永实所喜欢的,实在是旧日的你。”
芳契深深吸进一口气,“我在华光的职位没有问题吧?”
她老板为难地看住她。
芳契大吃一惊,“你说过只讲能力,不讲外形。”
“小姐,即使同事们接受事实,外头的客户会怎么想?有许多技术性的问题有待克服。”
嘿,时穷节乃现,“你妒忌我,所以留难我。”
只听得老板慢吞吞笑道:“谁说不是,非要付出适当的代价不可。”
芳契一时不知是真是假,脸色大变。
“你让我把细节打通,便知会你复工,对了,那电脑纪录,最好也给我看一遍,好奇心谁人没有?”
芳契哭笑不得。
“你打后门溜吧!别骚扰我员工的情绪,”她拍拍芳契的背脊,安抚她,“我会作出适当安排。”
芳契走到街上,才发觉她失去的也不少。
她的事业,她的感情,都起了变化。
彼时虽然抱怨生活平淡沉闷,一切按部就班,什么都在意料之中,但胜券在握,信心十足。
现在她仿惶。矛盾。踌躇,一如少年时,原来心灵与肉体不可能完全分家。
芳契疲倦了。
回到家中,她用力按门铃,小关来开门给她,一见芳契,他神情困惑,疑幻疑真:“他们把你怎么了?”
芳契叹一口气,“别误会,他们是好人。”
“分明把你当作实验品,太不负责任。”
“这是我的梦想,他们实践了我的愿望。”
“芳契,你不过是说说而已,每个人在极端劳累的时候都会突发牢骚,你并非真的想回复青春。”
芳契说:“我害怕身体一日比一日老丑,我怕它衰竭,我怕它不中用,我怕它有一日崩溃,而我活泼的灵魂却要与它陪葬。”
“芳契,这是生命的自然现象,无可抗拒。”
“芳契你叫我芳契,永实,你终于承认我是芳契。”
永实说下去,“照光与影的说法,你将重复十七至三十四岁这一个环节,之后,还不是照样衰老死亡,你并没有赚得什么。”
“我赚得另外一个十七岁。”
“你又不是女明星,靠年轻平滑的面孔吃饭。”
“我全身充满活生生的力气。”
“恭喜你,明日可到码头与苦力争一朝夕。”
“永实,你对我请尊重些。”
永实把她拉到镜子面前,“看,看清楚你自己,多么可笑,三十多岁的人,穿着十多岁的衣服。”
芳契气鼓鼓他说:“你是我所知道唯一不崇拜青春的人。”
“不见得,只有少许毫无自信浪掷生命的人才怕年华逝去,芳契,你不应该是那样的人。”
芳契生气,“我以为你一旦了解真相便会对我冰释误会。”
“刚相反,我对你非常失望,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永实语气有点儿无措。
“你可以拥抱我跟安慰我。”
永实到这个时候,才勉强笑起来,把芳契拥在怀中。
第七章
那感觉是陌生的,这不是吕芳契的身体。
很多时候,过马路。跳舞,永实都有机会揽到芳契的腰身,松且软,他喜欢那感觉,也已经习惯,此刻在他怀抱中的芳契明明是个少女,他不自在地放开手。
感觉是难解释的一回事。
芳契说:“你知道我一直有遗憾。”
“我可不当那五年是一个障碍。”
“你家人呢?”
“爱不得够,才借口多多。”
话还没说完,电话铃便响起来,说到家人,家人便到,是芳契的大姐。
“小芳,你最近去看过母亲没有?我很担心她的状况,上午同她通电话,她坚持前两日见过小阿固,这是不可能的事,两地乘飞机要十八小时,老人家倘若忽然糊涂,怕是一种不吉之兆,你赶快送她到医院检查一下。”
芳契捧着头唯唯诺诺。
“小芳,你应该与母亲接近点儿。”
芳契的容忍力比从前差得多,忽然说:“为什么,因为我们住在同一个城市?假如这是主要理由,那么,明天我也可以移民。”
“我不过请你注意母亲的身体。”
“你要是有你表现的一半那么孝顺,你就该终身不嫁服侍老母。”
“不可理喻!”大姐摔掉电话。
永实问她:“这种争吵是必要的吗?”
“别管我的家事。”
“我所欣赏的成熟。婉曲、肯为大前提着想的吕芳契到什么地方去了,你看你,动不动生气闹憋扭争口舌便宜,这算什么?”
“我累了,忍气吞声这些年,紧守岗位,任劳任怨,久了好像活该吃苦似的,为什么我要那么懂事,为什么我不能同他们一般见识,为什么我不能斤斤计较?”
关永实冷冷看她一眼,毫不动容,“因为你是吕芳契,你是个榜样。”
“笑话,我也薄有积蓄,干吗要早睡早起,辛勤工作,母亲又不是我的私伙,嘘暖问寒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
关永实诡异地看着她,“你惨了,芳契,你现在兼备新中年的唠叨与少年人的愤怒,不但一无是处,且讨厌非凡。”
还没有说完,芳契已经抓起一只大花瓶,刚想兜头兜脑摔死关永实出口气,谁知猛地想起手上是拉利克水晶,理智上不舍得,只得半汤半水地放下它,关永实说得对,她一点儿也不可爱,既无年轻人的坦率诚恳,又失去中年人圆滑老练,两头不到岸。
她伤怀地站在一角发呆。
永实这时不忍心,又来哄她,“他们给你几个愿望,能不能把我也变成十七岁?”
大姐的电话又来了,这次她说:“你讲得好,我也有责任,我已经订妥飞机票,明天一早飞回来探访母亲。”
芳契急道:“大姐,你别忙,母亲没有事,由我来照顾她好了——”
大姐打断她,“我同小阿囡一起返来,母亲好像很牵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