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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横四海 page 9 作者:亦舒

  何翠仙会有办法的,如果她对异性浚有办法,还有谁有办法,四海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那夜,四海早早休息。

  天气转冷,听说到了冬天,全地结冰,要生火取暖。那一夜,四海额外怀念母亲。

  即将天亮之际,四海听到木屋外有异声,他耳聪目月,立刻自阁楼爬下,手持铁枝,出去视察。

  一开门,只见一血人滚进门来。

  呈海连忙丢了铁枝去扶起他,看清楚伤者面孔,正是他舅舅陈尔亨,他的左耳已被割掉,血流如注。

  四海心中有数,吃他那口饭,自然不免得罪人,这次仇家出手了。

  只见他胸口还有两个刀伤的窟窿,血汨汨冒出。

  四海唤醒伙计,把他抬入屋内。

  踢牛一看,咧齿笑,“伤口没刺透内赃。”他有上方止血。

  四海一颗突突跳的心总算自喉咙咽下胸腔。

  陈尔亨双眼翻白,作不了声,已经昏迷。

  他们把他扛到阁楼上边去休息。

  天一亮,四海便出发到柯家去讨药。

  黑人管家出来问:“支那童,你找谁?”

  “我想见柯太太。”

  “夫人没有空。”

  “请告诉夫人,有关人命。”

  管家好心,她知道华人的苦处,“我试试替你通报。”

  那时,温埠已经开始日日下雨,颇有寒意,清晨,天膝亮,雨声嘀喀,四海的思潮飞出去老远,回忆到孩提时期,在江南家乡的春天,也朝朝下雨,他与弟妹,总乘机赖在床上不起来,直到父亲拿着板子前来,假装要打。

  四海双目润湿。

  他听见脚步声,连忙抬起头来。

  是柯德唐太太,她说:“果然是四海,是谁受了伤,我可否看看他?”

  “夫人,我恐怕那是可怕的伤口。”。

  “相信我,我见过更恐怖的伤势。”

  “他在洗衣场,地方腌攒。”

  “我找到药箱即同你去。”

  四海没想到她会那么好心。

  事不宜迟,他随即与柯太太出发。

  柯太太有秀丽的棕发与蓝色玻璃眼珠,态度和蔼可亲,路上闲闲问四海:“你多大了?”

  “十五岁,夫人。”

  “什么,”柯太太讶异,“只与沁菲亚一样大?”

  四海不语。

  “可是你已经是一家洗衣店的老板了,听说你还替人客补衣服?”

  “是,夫人,改短、接长、织补、旧换新、染色,什么都做。

  “旧换新?”

  “是,夫人,穷人买不起新衣,三件旧衣补一点钱,可以换新的。”

  “那你岂不是要蚀本?”

  “不,夫人,旧衣补妥洗干净后便宜些卖给更穷的人,可以赚些微利润。”

  “你很能干哟。”

  “但我愿望并非如此。”

  “我可以知道你的愿望是什么吗?”

  “夫人,我想进学堂读书写字,我想知道这个国家的历史,还有,火车倒底如何开动,以及天气何以诸多变化,听说这一切一切,书本里都有解释。”

  柯太太点点头,“四海,你有志气。”

  四海不再言语,他挂住受伤的舅舅。

  柯太太提着药箱爬上阁楼,出乎她意料之外,得胜洗衣铺里外都十分整洁,她深呼吸一下,咦,没有异味,工人都穿着一式的蓝布制服。

  她讶异了,这个小小华童,可能是管理科天才呢。

  伤者躺在木板上,全身血迹斑斑。

  柯太太替他检查过了,轻轻告诉四海:“你的朋友不会死,不过很有点麻烦。”

  她替陈尔亨洗净伤口敷药,并且留下几颗药丸,然后告辞。

  四海坚持送她回府。

  柯太太笑,“四海,你是一个比较特别的中国人。”

  那夜,陈尔亨缓缓醒转,雪雪呼痛。

  黑人赫可卑利对四海说:“那老千醒了。”

  四海轻问:“你叫他什么?”

  “每个人都知道,他是老千、骗子、赌棍。”

  可是他终于付出了代价。

  踢牛告诉四海:“白人的药,怪异、诡秘,服下之后,新肉即生。”

  四海嗯的一声。

  过几日,柯太太又来替陈尔亨洗伤口,并教会四海包扎,陈尔亨已可斜斜靠着喝牛乳。

  老陈嘴巴喃喃咒骂,从未停过。

  连赫可卑利都叹道:“你那舅舅,真是奇人。”

  第八章

  四海比以往更辛勤工作。

  当陈尔亨可以柱着拐杖站起来的时候,下雪了。

  四海从来没见过那样的鹅毛大雪,连日连夜,落得膝盖深。

  华工告诉他,爱莫利与耶鲁的雪更大,根本无法开工,实在等钱用,拼命上,有人冻死在工地上。

  四海与干货商接上头,买了些冬衣,廉价转售给华工,工人们路经得胜洗衣,推门进来,“老板,尝口茶,暖一暖”,全部冷得佝偻,鼻子嘴巴呼噜呼噜,手脚生满冻疮。

  传说有人实在冷不过,自雪地回来,倒盆热水浸浸脚,足趾一遇热水,一只只脱落。

  四海劝喻他们穿羊毛衫,皮鞋,“入乡随俗,只有西人的衣服才抵抗得了寒气。”

  北国的冬天永远苦。

  可是华工仍然一批批涌至。

  旧面孔捱不住,由新面孔顶上。

  一日晚上,四海等陈尔亨酒醉饭饱,温和地与他说:“舅舅,有件事同你商量。”

  “有话说吧,爽快些。”

  “舅舅,你不如回家走一转。”

  陈尔亨有点心动,不作声。

  “只要不回香港,不会有事的,你到上海好了。”

  陈尔亨自鼻子哼出来,“我没盘川。”

  “回到镇海,同我妈说一声,我还好,就可以回来了。”

  “那多好,她生了个发财儿子。”

  “我打听过,有船肯载你回去。”

  陈尔亨怔住,“你有船票?”

  四海微笑,“这种小数目,我还拿得出来。”

  陈尔亨怪叫起来,“好小子,你真的发了财?”

  四海不作声。

  由踢牛做中间人,他自红人处买到优质皮货,转售给白人,他的英语流利,手法殷实,不虞没有生意。

  陈尔亨悻悻然,“好哇,外甥发财,舅舅捱穷。”

  四海说下去,“另外有点钱,你替我带回去给我妈。”

  陈尔亨双目发亮“一定,一定。”

  四海轻轻抓住他衣襟,“你保证要交到她手中。”

  陈尔亨叫起来,“你不相信我?你不把我当舅舅,你不想想,你妈是我什么人!”

  四海逼视他,看穿他的心。

  陈尔亨见到那双清晰明亮的眼睛与抿得紧紧的嘴唇,忽然噤声,他发党外甥已经成人,这些日子来,四海不单长高了大半个头,且已精通世事,什么都瞒不过他。

  陈尔亨终于说:“我保证送到她手。”

  四海放开他。

  老陈心有不甘,“但是我不保证海上有强盗船,上天降落风暴,我会大病一场,鸣呼哀哉……”

  四海笑,“不怕,你吉人天相,逢凶化吉。”

  陈尔亨气馁。

  受伤后他身体大不如前,已不适合再过冒险生涯,他打算回乡去,别人会捱饿,他不会,他有的是办法。

  “天气稍暖,我才走。”他还想讨价还价。

  “舅舅,这冬天不是人过的,你趁早走吧。”

  一人家问起我耳朵,我怎么说?”

  “这里有的是大黑熊,只说给够熊咬掉了耳朵好了。”

  “啐!”

  陈尔亨已不是外甥的对手。

  他满怀委屈的上路。

  四海到码头送他。

  陈尔亨自甲板看到外甥一板高大站在河畔,身穿淙熊皮裘长大衣,足蹬皮靴,双手插口袋中,是,他已经站起来了,没真想到那小子会站得那么好。

  他有点宽慰,喃喃道:“哼,不是我把他带出来,他会有今天?还在乡下饿肚皮呢。”

  四海当然没听到这番怨言,他只希望舅舅能回家替他报个信。

  近年底,外国人有个大节,四海自告奋勇,到柯家去帮忙。

  柯太太问他:“四海,你知道这是什么节?”

  四海微笑,“是你们圣人的生日,一如我们孔子诞。”

  “四海,那鳅基督是全人类的救世主。”

  四海只是笑。

  他帮柯太太除下窗幔,拿去洗净换上。

  “四海,你们国家要打仗了,你可知道。”

  四海只晓得这些年来一直打,又一直吃败仗。

  “外国军队四方八面已开到你们的首都,一触即发,柯德唐先生说,难免一战。”

  如此一来,四海想,生活必定更艰难了。

  柯太太说:“你可有闻说过义和拳?”

  四海摇摇头。

  “听说他们有魔法,把身体练得刀枪不入,每战必胜。”

  刀枪不入?

  不可能!四海见识已广,知道火药厉害,即使是一座山,说要炸开,也就化为雾粉。

  人不过是血肉之躯,如何挡得了枪炮。

  柯太太说:“四海,你好似不相信义和拳。”

  四海不语,低头操作。

  “你舅舅的伤势好了吧。”柯太大改变话题。

  四海答:“大好了,多谢你的问候。”

  “有无查到凶手。”

  四海一怔。

  “四海,你应报告镇长,将凶手绳之于法。”

  四海说:“外国人的法律,不管支那人。”

  柯太太讶异了,她甚至有一点震惊,“四海,你也这样想?我满以为你愿意成为我们一份子。”

  柯太太恁地天真!四海默默把厚厚窗幔折叠好,“夫人,我下星期一定归还。”

  离开柯家,四海驱马车离去,他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欢笑声。

  四海往笑声处看去,来池塘结了冰,一群少男少女正在冰上媳戏。

  四海不禁心响往之,他多么想学他们那样穿上那种冰鞋,在冰上飞驰,不过,身分两样,地位两样,切忌有非份之想,他低下头,策车离去。

  就在此际,四海忽然听得一声惊叫,他抬起头,刚好看到一个女孩身形一侧,坠入冰中,呵乐极生悲,塘上的薄冰破裂,她跌下水中。

  啊,严寒天气穿着厚衣,遇水即沉,她性命恐怕不保。

  刹那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明明不关他的事,四海却已经在车头抢过一捆绳索,跃下马车,一边脱衣服,一边朝池塘奔去。

  到了塘边,四海呆住,他看到了最诡异的景象,原来少女坠到水中,并无即时下沉,一直被塘底水冲往下游,她的脸在透明的薄冰底下,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充满惊怖的大眼睛绝望地盯着她的朋友,手脚无动挣扎,但是无法突破那层冰,无法游上岸。

  她的朋友一直在岸边哭叫奔走,但是没有一个敢跳下去救人。

  她是沁菲亚柯德唐。

  四海飞快地将绳索一头结在树上,另一头绑在腰间,奋地蹬破冰层,坠入水中。

  头部一没入冰水,四海已听不到岸上声响,他只觉全身一阵麻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救人,救人,不管她是谁,救人!

  他缓缓伸出手去,一把捞紧少女的头发,把她往身边拉

  呵他用全身力气抓住她不放,遇溺的她尚有一丝余力,亦紧紧拉住他,两个年轻人直往池底沉下去、

  四海心底一片平静,他在心底念,妈妈、妈妈。

  忽然他的脚又弹了两弹,奋力浮上水面,但是头顶不破那层该死的冰。

  少女在他怀中已经昏迷。

  四海吸进一大口冰水,他已无法换气。

  妈妈,妈妈。

  就在此际,忽辣辣一声,冰打破了,一股大力把四海与沁菲亚一起扯住,再来一股力道,把两人齐齐拉上岸,啊,大人赶到了,整间屋子的佣人连柯太太,还有附近的工人统统前来搭救。

  沁菲亚立刻被抱进屋内去,四海颓然靠在树根边。

  要到这个时候,他才觉得全身冻得犹自针刺一样,忍不住哀号几下。

  有双手把一张厚毯子搭在他肩上,是那好心的管家,“小伙子,你跟我进屋来烤火换衣服。”

  那个黑人妈妈极高极胖,一阵风似把四海卷进屋内。

  四海连忙剥下衣服,牙齿碰牙齿嗒嗒响,用毯子紧紧裹住身子,接过管家递给他的一杯热汤,喝下去,才觉有一丝暖气自胃部上升。

  那样精壮的小伙子都没有力气了,只是喘气。

  这时管家宿舍门被打开,“四海在这里吗?”

  是柯德唐接到消息赶口家来了。

  管家扬声,”是,救人的英雄在这里。”

  四海如尚余血气,一定涨红了脸,但是他只能微弱地问:“女孩无恙吗?”

  “她没事,医生正诊治她,你呢,你好吗?”

  管家代答:“他只需躺一会儿。”

  柯德唐过来,蹲下,“四海,我们感激你。”

  四海笑一笑,不知怎么回答,半晌,他说:“举手之劳耳。”

  柯德唐点点头,出去了。

  管家双手叉着腰,“支那童,你勇气不少哇。”

  即使是救了人命,支那人仍是支那人,仍然只配在黑人宿舍里逗留。

  稍后,烤干了衣服,四海就回得胜洗衣铺去了。

  翌晨,柯德唐来探访他。

  他并没有提到沁菲严,他只是对四海说:“有些人,天生有勇气,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来挽救他人的生命,这是极其难能可贵以及高尚的一种情操。”

  四海谦卑地站着不语。

  “四海,柯太太说你希望入学,我会保荐你进学堂旁听,但愿你可以得益。”

  四海猛地抬起头,双目闪出晶光。

  柯德唐看着他,忽然说:“你们这一民族会有出头一日。”

  四海不知那是什么意思,但是上学!

  他被安排坐在课室后边极角落的一个位置上,一出现就引起极大骚动,三天之后,震惊的家长们跑到镇长处抗议,以退学威胁,教师对四海温和的说:“看样子我们只好另外想办法。”

  四海感慨他说:“孔子曰,有教无类。”

  那教师同意:“孔夫子是伟人。”

  退了学,四海仍觉兴奋,同他夥伴踢牛说:“……真是一个好地方,学生可以自由发问,与教师讨论功课,课程共分五个科目,最有趣的是物理与生物,你知道电是怎么发明的?”

  踢牛板着面孔,一点兴趣也无,隔一会儿他说:“四海,你真相信白人的蛇乱”

  “踢牛,听我说--”

  “我很高兴他们把你踢出学堂。“

  “我有他们的书本,我可以自修,不懂,可以查字典。”

  但是柯德唐太太已差人来同他说,他一星期可以到柯家去二至三次,由柯太太替他补习功课。

  四海却十分犹疑,他不欲高攀,有点羞怯,只推说工作忙,只可以去一次。

  但他的求知欲实在强,新的知识令他震荡,“原来如此”的感觉使他兴奋得脸红耳赤。

  四海希望他是全职学生,什么都不用做,单是埋头埋脑读书。

  可是他听说许多学生都逃学,不可思议。

  一日,他神气活现对赫可卑利说:“你知道牛顿与苹果的故事吗?”

  那黑人没好气,“老板,忘记苹果与香蕉,踢牛要离开我们了。”

  四海连忙放下苹果,“踢牛,你往何处去?”

  踢牛忽然扭怩,“我,我打算结婚。”

  “好极了,女方是谁?”

  “我们在市集相识,她父亲在印第安保留地有一间房子,愿意叫我去住。”

  “你不愿再替我工作?”

  “他们每晚都要求我回家。”

  “那么你一天做十个时辰,我仍付你五角钱。”

  赫可卑利抗议,“老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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