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你,邱晴,我猜想今天你会把闷葫芦打开。”
邱晴喜欢他那不带一丝阴影的笑容,希望这件事不会影响他。
“请坐。”
邱晴说:“我见过伯母,她真是和善。”
“我的父母是最好的父母。”贡心伟笑。
邱晴忽然说:“家母也很爱我。”
“那当然,”贡心伟拍一下手掌,“邱晴,快告诉我,我们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
邱晴笑一笑,刚要开口,门铃尖锐地响起来。
贡心伟诧异地抬起头,他并没有约其他人。
大门打开,一个女孩子走进来,推开佣人,看见贡心伟便质问:“为什么没空打网球?”
那平板稚嫩的声线好熟悉,邱晴抬起头来,看到曹灵秀。
她怎么会在这里出现?邱晴大奇,她亦是贡家的朋友?
曹灵秀也看见角落里坐着客人,但是她没有把邱晴认出来,她忙着与贡心伟讲道理,“你借故推我好几次,心伟,我要求一个合理解释。”
邱晴在一边讶异得张大眼睛,不相信有这样幼稚的头脑。
合理的解释?一定有,邱晴肯定聪明的贡心伟有三百套分门别类的好解释,但是,所有的解释不过是虚伪的借口,听来何益?
失约,不外是不重视这个约会,何用解释。
果然,贡心伟咳嗽一声,很为难地说:“我约了同学讲功课。”
“我们有约在先。”
贡心伟说:“这个约会并非由我发起。”
“我是为了你才去的。”
邱晴马上明白了。
曹灵秀追求贡心伟。
可怜的曾易生,他为女友搁置移民留下来,女友却属意别人。
邱晴并没有幸灾乐祸的感觉,她低下头。
曹灵秀的声音尖起来,“心伟,我为你放弃茱莉业的课程,你是知道的。”
邱晴吓一跳,连忙走到露台去,躲避这一场争吵。
她对整件事有了轮廓,曾易生为曹灵秀牺牲,曹灵秀又为贡心伟牺牲,结果最后胜利者贡心伟一点儿也个觉得是宗享受。
他不喜欢曹灵秀。
露台外的风景美丽一如图画,邱晴靠着栏杆,面孔迎着清风,轻轻吟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今天又来得不是时候,她打算告辞,改天再来。
她回转客厅,听到曹灵秀正在哭泣,她仍穿着白裙子,但似乎已经染上一点儿灰色,许是邱晴的偏见,她轻轻过去开启大门。
“邱晴,”贡心伟不谎不忙地上来拦住她,“我送你下去,今天真的抱歉。”
邱晴看他一眼,“这些女子会累坏你。”
“不是我的错。”
“你笑得太多。”
“邱晴,为什么我对你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
“下次,下次我告诉你。”邱晴吁出一口气。
“你得留下地址。”
“我在理工管理科第一年。”
“好,我来找你。”
“还不快回去解释一切?”
贡心伟笑着回家去。
邱晴下得楼来,看到大理石铺的大堂中有一个人来回焦急踱步。
邱晴不相信她的眼睛,那热锅上的蚂蚁竟是曾易生。
曾易生看到她,一呆,站住,“是你,邱晴?”
邱晴笑,“正是,我们都来了。”
曾易生听她那口气,好像完全知道发生过什么,不由得起了疑心。
由他开车送了曹灵秀同贡心伟开谈判,真正匪夷所思,邱晴庆幸城寨里从来没有这样的烂账,他们的作风恩怨分明。
邱晴叹口气,“好好地等吧。”她扬长而去。
她听到曾易生一直在身后叫她。
忽然之间,那条白裙子不再骚扰邱晴,她战胜了它,从此可以抬头面对它。
贡心伟来找她的时候,也看到有趣的一幕,以致他笑道:“噫,你也很不赖呀。”
邱晴异常尴尬,说她自问不是这样的人。
但是一个机械工程科的男生偏偏挑同一时间来接她放学,她站在白色开篷车边解释、摇头、摆手的情形统统被贡心伟看在眼内,才转头,麦裕杰那边又派人来找她,邱晴犹疑,她找他的时候,他没有推辞,他要找她,她就得出现,这是江湖规则。
邱晴好不容易打发了二人,转头看见贡心伟,他向她眨眨眼。
“你误会了。”她说。
贡心伟说:“今日我左眼跳个不停,想必有什么要紧的事发生,来,找个地方坐下喝杯酒压惊。”
他生性活泼,不拘小节,邱晴真正喜欢他。
他说:“这一带我很熟,贵校出色女生很多。”暗示他时常在此接送漂亮女孩子。
邱晴忍不住说:“你看上去快活极了。”
“有什么事值得愁眉苦脸?”他反问,“这张桌子近天窗,我们坐这里可以看得见长堤上情侣。”
邱晴笑,“看与被看,是本市游戏之一。”
贡心伟问:“你到底是谁,有什么话同我说,为何我与你一见如故?”
邱晴没头没脑地说:“这件事,许还有商榷的余地,你可能要调查清楚才会相信。”
贡心伟笑,“不用调查我都相信我是本年度最受欢迎的男士。”
邱晴清晰地说:“不,贡心伟,我是你多年失散的妹妹,现在回来找你。”
贡心伟呆住,握住啤酒杯子的手微微颤抖,他凝视邱晴。
他问:“这是谁的恶作剧?”
邱晴有点担心,“你受得了吗,要不要我马上走?”
“不,”他抬起头来,“请把详情告诉我。”
“我一点儿证据都没有,”邱晴抱歉,“我也是听人说的。”
“你的面孔即是最佳证明,难怪我一直觉得在哪里见过你。”
“我们相似?”
“随便问任何人。”
“你愿意接受这件事?”
贡心伟不出声,一口喝干啤酒。
他说:“贡家从来没有瞒过我,我一直知道自己是领养儿。”
呵,邱晴吁出一口气,那她还不算是罪人。
“但是我从来不知道我有姐妹,这些年来,你在何处?”
“在某处生活。”
贡心伟似有困难,过半晌他说:“你讲得对,我一时接受不了,请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冷静片刻。”
“贡心伟,我想你知道,我毫无企图,唯一目的,不过想与你见面相认。”
“我相信你。”
邱晴站起来,让他坐在角落里发呆。
她缓缓在长堤上散步,一直往家的方向走去。
幼时与姐姐吵架,也试过离家出走,身边零钱花光了,试过一直走回家去,身子又热又脏又累,可是双脚不停走,终于挨到家门,犹自不甘心,先到外婆处喝口水吃块饼干冷静下来才敲门。
可怜可笑的是,根本没有人发觉她曾经离家出走。
渐渐发觉出走无用,稍后朱外婆又斥资搭了天台,那处便变成了她的避难所。
一待好几个钟头,连麦裕杰都知道她有这个习惯,要找她,便上天台。
他会轻轻地问:“姐姐又打你?”
邱雨的性子犹如一块爆炭,不顾三七二十一,一定先拿邱晴出气,不为什么,因为她永远在身边,后来邱晴摸熟姐姐脾气,不驳嘴不闪避,站定给她打,反而三两下就使她消气,越躲越是激起她怒火,划不来。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邱晴扬手叫车子。
她又一次走上天台,坐在墙角,朱外婆晾了衣裳,还未收回,正在秋风中拂荡鼓篷,邱晴躲在晾衣架下,非常渴睡,她索性躺下,闭上眼睛,渐渐入梦。
看到曾易生跟她说:“我终于搞清楚了。”
邱晴完全不知道他清楚的是什么,却十分代他欣喜。
“邱晴,醒醒当心着凉。”
邱晴睁开双眼,那种欣喜的感觉仍在。
朱外婆说:“我今日去求签。”
“问什么?”
“替你问前途。”
“真的,说什么?”
“太公八十遇文王。”
邱晴笑出来,“唉呀,要等到八十岁,不算是好签。”
“你没有耐心等?”
“不,不,”邱晴顺她意思,“只要有事成的一日,等等不妨。”
“你看,这几年城寨变得多厉害,我已休业多时,她们现在都到内地去做手术。”
“外婆,麦裕杰传我,我明天要去一趟。”
“听说他现在都改了做正行生意,开着间夜总会。”
邱晴轻轻冷笑,“对,不走东南亚,改走欧美。”
他坐在宇宙夜总会的经理室内。
已经喝下不少,仍继续喝,看见邱晴进来,他照外国人规矩,站起来迎她。
邱晴在他对面坐下。
房间内很暗,邱晴的视线一时未能习惯,她看不清楚他。
他点燃一支烟,轻轻说:“你姐姐去世已经周年。”嘴边一粒红星仿佛颤抖两下。
邱晴叹息。
“我时常看见她。”
邱晴一怔。
“夜总会音乐一起舞池里统统是她,大眼睛,红嘴唇,看着我笑。”他声音有点沙哑。
邱晴黯然神伤。
“你要不要看一看?来,我同你出去。”
邱晴只得跟在他身后,麦裕杰的脚步并没有踉跄,他把邱晴带到舞池边。
邱晴开头以为麦裕杰醉人醉语,及看到众舞女随着音乐翩翩起舞,才呆住了。
在蔷薇色灯光下,她们的确都长得似一个样子,黑色眼影,鲜红嘴唇,蓬松的头发,华丽俗艳的服式。
“看到没有,”麦裕杰轻轻问,“都是你姐姐。”
都是别人的女儿,都是别人的姐妹。
“长得像不像?”
邱晴忽然落下泪来,她推开麦裕杰,走到舞池中,拉住一位小姐的臂膀,恳求说:“回家去,快走。”
那小姐摔开她,讶异地看着她。
邱晴又去拉另外一个,“回家吧,”她哀求,“再不回家就来不及了。”
舞客舞女都笑起来。
麦裕杰过来拉开邱晴,看到她泪流满面。
这还是她第一次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麦裕杰让邱晴伏在他胸前,一如往日,恩仇全泯。
过两日,在他的办公室里,邱晴看到报纸头条:廉警冲突,局部特赦令颁布,廉署执行处八十三项调查需要终止。
她轻轻放下报纸,“这是否意味蓝应标可以回来与家人团聚?”
“至少有些人可以稍微松口气。”
“你呢?”
“与我何关?我是一名正当的小生意人。”麦裕杰语气诧异。
邱晴点点头,揶揄说:“我可以肯定你所说属实。”
“你那两位高贵的朋友暂时恐怕不能趾高气扬了。”
邱晴淡淡笑,“我与他们并非深交。”
“有一度你并不那样想。”
“人会长大。”
“你仍坚持住在那斗室里?”
“我们现在过得不错,共装设了二百多盏街灯,垃圾堆积也大有改善,渠道路面都有维修,路牌也装设起来。”
“你语气似福利会职员。”
“那也是你的故居,记得吗?”
第六章
邱晴记得很清楚,那年冬季以后,马世雄不再出现。
他的师弟曾易生即将离开本市。
小曾向邱晴辞行,他十分颓丧,打败仗似对老邻居一直诉苦,开始相信命运:若不是为着一个移情别恋的女子,他早已移民,根本不会到那个机关去工作,以致今日事业感情两不如意。
他终于决定动身到父母身边,他带些怏意地告诉邱晴:他前任女友生活亦不好过。
邱晴默默聆听苦水,到了钟数,伸出手来与他相握,祝他顺风。
曾易生迟疑地问:“邱晴,我俩……”
邱晴坚决缓慢地摇头,务求使他清晰得到讯息。
小小挫折,微不足道,小曾一下子便可克服,此时此刻,对往日友谊稍作留恋,不表示困难过去,他仍然会记得小友。
邱晴温和地说:“有空通信。”
不消三个月他便会恢复过来,并且浑忘他的出生地。
邱晴一直在等贡心伟的消息。
他没有音讯。
麦裕杰讪笑,“他不会同你联络的。”
“不要低估他。”
“他与我们不是同一类人。”
邱晴放下账簿,“我们?我是我,你是你,怎么也不能拉在一块儿。”
“是吗,那你捧着敝公司的账簿干什么?”
“这是纯义务服务。”
“已经足够吓跑他。”
“麦裕杰,你知道吗?你下意识希望我身边一个亲友都没有。”
“你太多心了。”
邱晴笑一笑。
“我听说你在学校里有朋友。”
“没有重要的人。”
“有的话,你会告诉我吗?”
“我会的。”
麦裕杰似觉得安慰,邱晴看着他,觉得他已不似往时那么骠健,现在他的头发皮肤总略见油腻,声音低沉,常为着英语文件找邱晴解答,他雇着不少专业人士,但怕他们瞒骗他,什么都要结邱晴过目,渐渐依赖她。
邱晴有时想,也许连他那一身纹身,都不再蓝白分明,大抵褪色了。
邱晴自十岁起就想问麦裕杰这个问题:纹身洗多了会不会褪掉一点儿,像牛仔衣裤或悲痛的回忆那样,经过岁月,渐渐沧桑淡却,到最后,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倘或真是如此,当初又何必冒着刻骨铭心之苦去纹一身图画。
她一直没有问,以后想也不会得到答案。
他赚到钱,替邱晴置一幢小公寓,邱晴从来没有去过,锁匙收在抽屉中,地方空置着,感觉上很豪华。从无家可归到有家不归,都是同一个人,时势是不一样了。
邱晴可以感觉得到,市面上似忽然多了许多可以花的现款,同学们穿得十分花梢考究,动辄出外旅游,喝咖啡全挑豪华的茶座才去,生活从来没有如此逍遥自在过,夜总会生意好得热晕,麦裕杰结束其他档口,集中火力扩张营业。
有一天,邱晴在上课的时候,校役把她请出去见客。
在会客室等她的是贡健康太太。
邱晴有礼地称呼她,“伯母。”
贡伯母也十分文明,她说:“打扰你了,但是我们没有你的住址电话。”
“我家迄今未曾安装电话。”邱晴微笑。
“心伟说你是他的妹妹。”
邱睛点点头。
看得出贡太太担着很大的心事,“你可是代表父母前来?”
“不,家母已不在世。”
贡太太一听,如释重负,安乐地吁出一口气,可是这善良的妇女随即又觉得太不应该,她马上尴尬地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邱晴连忙按着她的手,“我明白,你不舍得心伟。”
一句话说到她心坎里去,她从来没听过这样的知心话,眼眶发红。
“心伟非常困惑,你别让他知道我们见过面。”
“当然。”
“你一个人在外头,跟谁生活?”
“我有外婆,还有姐夫。”
贡太太点点头,“这倒真好。”
邱晴无意与她闲话家常,微微一笑。
“这件事的揭露对心伟是一宗打击。”
邱晴答:“这是他的身世,他得设法承受。”
贡伯母无言。
邱晴说:“当他准备好的时候,他可以来找我。”
贡伯母爱子心切:“你不会打扰他?”
“假使他不肯相认,我绝对不会勉强他。”
贡伯母忽然说:“早知你那么可爱,既是一对孪生儿,应该连你一并领养。”
邱晴啼笑皆非,只得站起来,“我还要上学。”
想象中,贡心伟应该与她抱头痛哭,然后正式公布兄妹夫系,聚旧,追溯往事,一诉衷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