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灵秀在曾易生怀中呻吟一声。
“朱外婆说你有药。”
邱晴微微一笑,“我这里的药,吃过之后,均会上瘾。”
曾易生啼笑皆非。
邱晴见不能袖手旁观,便出手帮忙。
她把曹灵秀拖过来放平,让她服两颗药,喝半杯水,给她敷着湿毛巾。
曹灵秀饮泣,“我要回家。”
邱晴说:“太阳快下山了,马上就可以走。”
她忍不住讪笑,这样便叫吃苦,太难为这个玉女了。
就在同一位置,整整九个月时间,她亲眼看着生母逐寸死去,也未曾吭半句声,谁还敢说人没有命运。
邱晴吁出一口气。
她靠着窗看向街。
原本曾家住的房子已经拆卸,正在重建十一层高的大厦。
曾易生走过来,邱晴轻轻问:“你认为她真的适合你?”
曾易生低声答:“我们不过是比较谈得来的同学。”
稍后他把她带走,曹灵秀的白裙子已经染上两个黑迹子,啧啧啧,多经不起考验。
第二天,邱晴到快餐店上班,有意无意说:“仙乐都那套电影听说好笑极了。”
站在她身边的是戴眼镜的小陈,他马上说:“我立刻去买票。”
邱晴随即后悔,她想证明什么?
下班时间越接近,越是狼狈。
她嗫嚅说:“小陈……”
小陈笑,体谅地接上:“你不想去看戏了。”
邱晴不敢回答。
“看场电影无所谓,真的有苦衷,也不要勉强。”
邱晴十分感动,放下一颗心,“不,没问题。”
没想到小陈是个老好人,正因为如此,接着发生的事更令邱晴愤怒。
他们走近仙乐都,已经发觉被人盯梢,稍后两个不良少年故意上来挤推小陈,口出恶言,见小陈尴尬,又哄堂大笑:“癞哈蟆想吃天鹅肉,真要教训教训。”
言语举止却一点儿也不敢冲撞邱晴。
邱晴心里有点分数,“小陈,我们走吧。”
小陈慌张地点点头。
“对面有警察,我们过马路去。”
已经来不及了,忙乱中有人伸出腿去绊小陈,又有人在他臀围上加一脚,把他踢翻在地上,小陈的近视眼镜松脱,落在附近,刚摸索着去拾,被人一脚踏个粉碎,再在他脸上补一记。
一切发生得那么快,待警察奔过来,那几个熟手已经呼啸而散。
邱晴扶起小陈,他已是一鼻一嘴的血污,雪雪呼痛。
邱晴气得浑身颤抖,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她害怕。
她陪着小陈去报案敷药,搞了一个晚上,回家的时候,巷子里站着一个人,他在等她。
邱晴叉起腰,站住。
那人笑,“男人若不能保护你,要来无用。”
邱晴破口大骂,自母姐处听来的脏话全体应用。
“啧啧啧,暑假过后就升预科了,为何这样粗鲁?”
邱晴说:“你一直派人跟着我,你敢这么做,我去告诉姐姐。”
麦裕杰不再嬉皮笑脸,沉下脸,“正是你姐姐叫我看着你,你别以为我多事。”
“麦裕杰,你别过分。”
麦裕杰点燃一支烟,吸一口,喷出来,“从前,还有人叫我一声杰哥。”
“从前,有人并不是这样卑鄙。”
“你姐姐不想你做这种粗工。”
“你有更好的介绍?”
麦裕杰且不理她的嘲讽,“不,我没有,但我可以给你零用。”
“我不喜欢不劳而获。”
“你看孙叔敖与两头蛇的故事看太多了,做人的精萃,便是在如何不劳而获。”
“麦裕杰,我想你已经变态,话不投机,多说无益。”
他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邱晴警告他:“不要干涉我。”
“你是我的小妹,我要保护你,你同那种人看戏,灯一熄,他的手便搁上你的大腿,不相信,要以身试法?喝一杯茶,他便会跟着你回家,你不知世道多么凶险。”
邱晴指着他,“你最好不要管我。”
麦裕杰冷冷问:“不然怎么样,你会去报警?”
“不要挑战我。”
她伸手推开麦裕杰,麦伸手搂住她的腰,邱晴反手给他一个耳光,满以为他会伸手来格,他没有,“啪”地清清脆脆着了一记,老远都听得见。
邱晴吓一跳,连忙奔上屋去。
小陈挨揍消息在快餐店传开,大家都开始思疑,再也没有男生肯约会邱晴。
再过一些日子,领班借些小故,把邱晴开除。
邱晴并无分辩,默默取过余薪,放进口袋。
领班反而有点儿不好意思,他建议邱晴到便利店去找工作。
小陈受伤在家尚未上班,邱晴毋须向任何人道别便静静离开。
她直向姐姐寓所奔去。
邱雨正与一班姐妹玩牌,一见妹妹满脸怒容找上门来,便即时解散牌局。
邱晴脸色稍霁,“我说两句就走,你们不必迁就我。”
“已经打了两日一夜,大伙都筋疲力尽,趁机收篷也好。”
室内烟雾弥漫,邱晴推开长窗透气。
邱晴许久没有在阳光底下看过姐姐,这是罕有的一次,她的长发枯燥折断,皮肤黯然无光,褐色眼珠失去往日神采。
邱雨厌恶地用手挡住眼睛。
邱晴与姐姐到客厅坐下。
她本来发过誓不再上门,今天又来了恰恰叫她看到姐姐颜容憔悴。
邱晴不敢提自己那笔,只是问:“你身体不好?”
“瞎说,”邱雨打个呵欠,“你有什么话快说,我就要睡了,累得不得了。”
“姐姐,你这样日以作夜,行吗?”
“为什么不行?”邱雨讪笑,“我有钱即行。”
“这样不健康。”
邱雨笑得前仰后合,啊哈啊哈。
邱晴不理,“你要注意身体。”
她替姐姐拢一拢长发,摸上去,感觉如枯草。
邱雨催说:“你有什么话说?”
邱晴看着姐姐的脸,这是张没有生气的面孔,邱晴不忍多说,她低下头,“快餐店开除了我。”
“谢天谢地,你要做事,还不容易,阿杰现在开地产公司,登报请人,我叫他给你当经理。”
邱晴不出声,至此她的怒意全消,只是握着邱雨瘦削的手。
女佣捧来一碗鸡汤,邱雨一口喝干,又打一个呵欠。
明明锦衣美食,却日渐凋谢。
邱雨微笑,“你毕业了是不是?瞒着我,想考大学?”
邱晴不语。
“我们的新房子在装修,有一间空房,专门为你准备,希望你搬来住。”
姐姐什么都不知道,她根本不晓得发生过什么事,从前机灵聪明的邱雨到什么地方去了,抑或今日她假装胡涂?
她伸一个懒腰,眼皮沉重。
邱晴只得说:“我先走了。”
剩下的假期,邱晴在便利店做售货员,再也没有与任何人说过一句半句闲话。
每天下午四点钟,麦裕杰总是进来买一包香烟。
邱晴视他如陌路人,默默地招呼他,假装不认识他,麦裕杰也不多话,取过香烟即走,像是见过邱晴,已经满足。
另外一个店员问邱晴:“他是什么人?”
邱晴答:“我不知道。”
“他有没有约会你?”
“我不与陌生人上街。”
“他看上去英俊之极。”
“是吗,我不觉得。”
开学之后,邱晴仍然在周末回店帮忙,一日正忙着冲咖啡,有人叫她。
她抬头,看到曾易生。
邱晴有点讶异,“你怎么知道我在此地?”
“朱外婆告诉我。”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微微地笑。
噫,莫非曹灵秀已远赴茱莉亚学院攻读。
“城寨那篇论文你已经顺利完成?”邱晴边忙边问。
“是,拿了甲级分数。”
“可打算写续篇?”
他忽然说:“邱晴,过几天我们家就要离开本市。”
邱晴很镇定,“旅游还是移民?”
“移民到英国伦敦。”
经理在另一边大声叫邱晴到储物室帮忙。
邱晴说:“对不起,我要去做事。”
“今晚我在门口等你下班。”
邱晴点点头。
第四章
近七点左右,曾易生不错是来了,身边却跟着白裙子。
真像个白色的幽灵,无处不在,将来结了婚,想必跟得更贴更牢,如影附形,如附骨之蛆。
邱晴厌恶地自后门溜走,她没有赴约,她觉得没有话要对曾易生说,她决不肯担任甲乙两角其中一角,轮流登场;要不,从头演到尾,吃力无所谓;要不,罢演,她是这么一个人。
没想到曾家干得这么好,步步高升,如今储够资格移民去做寓公。
终于要与这笨人道别。
以后的晚上,每次听见飞机升空那尖锐震耳的引擎咆吼声,邱晴便想,曾氏一家是否在这只飞机上?
秋去冬来,朱外婆把手工业搬到天台去做,争取阳光,邱晴有时陪她。
手工业也有潮流,朱外婆现在做的是编织夹花毛衣,酬劳非常好,同做塑胶花不可同日而语。
红色底子,织出一只只黑色的小狗,配金色纽扣,三天便织好一件。
邱晴躺在天台石板上打瞌睡。
“外婆你有没有见过我父亲?”
“跟你讲过千百次,没人知道你生父是谁。”
“我长得可像他?”
“没有人知道。”
“真奇怪,没有父亲也会长大。”
“我父母都没有,还不是照样活到六七十。”
邱晴失笑,转一个身。
天台的门被推开,三个高大男子上得来见人便问:“谁是邱晴?”
邱晴一骨碌站起来,“我。”
“请跟我们合作,接受我们问话,”他们前来展示身份证明,“我们是廉政公署职员。”
邱晴心底“哎呀”一声,来了。
朱外婆亦站起来,红色毛线自膝间掉下,滚得老远。
邱晴带他们下去,开了门。
“你一个人住这里?”他们问得彬彬有礼。
真的不一样了,在邱晴记忆中,跟着蓝应标走的那票人,见了人习惯吆喝,根本不讲规矩礼貌。
其中一人取出一张十公分乘十五公分的黑白照片,“请告诉我们,你可认得照片中的人。”
邱晴双眼落在照片上,相中人是蓝应标。
她已经练习过多次,很平静地答:“我不认得。”
“我们有线报说他曾经时常在这里出入。”
“我不记得,也许他是我母亲的朋友,家母交游甚广。”
“令堂去世有多久?”
“快两年了。”
其中一位年纪比较轻的端张椅子坐在邱晴面前,“你肯定不认得这个人,从来没有见过他。”
“是。”邱晴一点儿表情也无。
“令堂过身之后他再也没有来过?”
这个问题多么狡猾,邱晴眼睛都不眨,“家母去世后,这里没有招呼过客人。”
陋室空空,一目了然。
“你有没有收过外地寄来的邮包信件汇票?”
“我家在外地没有亲友。”
那年轻人温和地说:“如果我们需要进一步问话,希望你协助。”
“但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仍然维持那种语气,“人的记忆力很奇怪,一时想不到的东西,日后也许会浮现。”
邱晴冷冷答:“许多老人家都有这个毛病。”
那年轻人讶异了。
如此陋室,住着出色的明娟,已经罕见,她居然还这样聪明。
他取出一张卡片,放在桌上,“我叫马世雄,有事的时候,请与我联络,譬如说,你忽然见到一个不应该在这一带出现的人,或是,你忽然想起一些什么,要与我们商量,都欢迎你打这个电话。”说完他站起来。
邱晴不语,尾随他们身后,把他们送出去。
回来她把精致的卡片收到抽屉里。
竟有那样整洁的男人,曾易生已经非常整齐,却还有所不及,那调查员的皮肤,头发、衣着,全部一尘不染,双手伸出来,还带着药皂气味,这样的人,无异是有点洁癖的,怪不得要从事这个行业,想必不能容许社会或任何地方藏污纳垢,邱晴想到这里笑出来。
在街上,那一组调查人员在交换意见。
“你可相信她?”
“一点都不,全九龙城的人都可以告诉你,她管蓝应标叫爹爹。”
其中一名有点纳罕,想很久才问:“喝什么水才会喝出那么标致的女孩?”
有人马上讪笑:“你也搬进来住吧,只可惜那口古井早已封闭,还有,先是这条巷子,上有水喉电线,下有垃圾污水,这样的特色就要了你的命。”
“但是我却相信她同蓝应标暂时已没有联络。”
“派人跟一跟她。”
邱晴很快就发觉了,有人在校门口等她,这一批人跟麦裕杰手下完全不一样。
有几次目光接触,邱晴向他们颔首,双方都有点腼腆。
星期六中午,邱晴放学,看到邱雨在车子里招她,“快上车。”
“姐姐,”邱晴大大诧异,“这么早你起得来?”
邱雨笑答:“我若多心,就肯定你在讽刺我。”
“你找我有事?”
邱雨心情奇佳,怔怔在阳光下打量妹妹,“我来看你,好久没把你看清楚。”
自母亲去世后,邱晴少了一层牵挂,心情平和,体重也增加了。
邱雨握着妹妹的手夸奖她,“漂亮多了。”
邱晴笑笑。
“对,你中学毕业怎么不告诉我,这样会使小诡计?对姐姐精刮是没有用的,对男人的手腕高明才要紧呢。”她笑起来,眼尾的皱纹成行成市。
邱晴有点震惊,姐姐过来人般口吻老气横秋,似欢场大姐教诲初入行的雏儿,像似一片好心,语气却十分虚伪。
“对,麦裕杰说,有人盯你梢是吗?”这才是正题。
邱晴点点头,“因为蓝应标的缘故。”
“你要设法甩掉这些人,不然会对阿杰有影响。”
“你放心,他们只管贪赃枉法,你的麦裕杰另有对头人。”能使他顾忌,真是额外收获。
邱晴这时发觉车子尽在市区最热闹的街道上逐寸挤着前进。
“下个月我要开始上班。”邱雨说。
邱晴心头一阵欢喜,“真的,你肯起来?”
“麦裕杰开了一家按摩院,答应让我坐镇。”邱雨得意洋洋。
邱晴不表示意见,若不是按摩院,就是桌球室、夜店,全都是三教九流人马聚集的地方。
只要能使邱雨振作,还不算是坏主意。
她问姐姐:“你们到底什么时候结婚?”
“快了,礼服都订好了。”
“别又是虚张声势才好。”
邱雨笑,把车子慢驶,缓缓停在一座商业大厦的大门前面,她忽然下车,邱晴还来不及作出反应,麦裕杰已经蹿出跳上司机位,把车子驶走。
邱晴真没想到姐姐手脚还这样敏捷,可惜的是她一切都听麦裕杰摆布,活像傀儡。
邱晴马上对麦裕杰说:“我约了同学,请在前面停车。”
麦裕杰不睬她,自顾自讲:“蓝应标就快要被引渡返港。”
邱晴问:“你害怕?怕就不要霸占他地盘。”
麦裕杰忽然生气,伸出左手要打邱晴,邱晴最恨男人仗力欺人,一把抓住他手,张口便咬,麦裕杰一阵刺痛,连忙缩手。
他一向要在邱晴面前表露他较善良的一面,当下忍气吞声,“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为大家好?”
邱晴不顾三七二十一推开车门,“停车,我要下去。”
“我够迁就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