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且都对麦裕杰痴心,坐在办公室外等一个多小时不愿离开,踢掉高跟鞋,一边喝酒一边瞌睡,歪斜地躺卧在沙发椅上,漂亮的衣裳团得稀稀皱,但是面孔仍然美如花苞,没有办法,这是她们活生生天赋本钱。
邱晴揶揄麦裕杰,“你殊不寂寞。”
“男人应当寂寞吗?”
“你要做的闲事太多,好似已忘记正经大事。”
“这世上有什么大事,真要听你这个有学问的女子说上一说。”
“譬如说,凶手还没有落网。”
麦裕杰马上收敛笑容,握住邱晴的手,压向桌面,渐渐加力,“不要再提起这件事。”
邱晴觉得疼痛,忍住不出声,过一会儿,他放开她,在门口找到来等他的女孩,双双离去。
邱晴眼眶内有泪水,过一会儿,终于吞下肚子里去。
第二天,他们又从头开始。
麦裕杰给她看公司的印章,“其中三枚在会计处,写字台左边底格抽屉里收着全套图样。”
邱晴拉开抽屉,一翻,看到只饼干盒子,好不熟悉,锌铁皮制成,狭狭长长,漆印的彩图已经掉了一半,邱晴温柔地捧它出来。
她说,“你仍保存它。”
麦裕杰抬起头来,看一眼说:“是。”
邱晴顺手打开它,那把手枪仍在盒内,她吓一跳。
“别担心,这把手枪现在领有执照。”
是,麦裕杰已是正当商人,邱晴盖上盒盖。
“把它放回原处,枪内有六粒子弹,当心留神,这间写字楼里一切事物,将来都由你承继。”
邱晴放好盒子,推上抽屉。
“我有一个请求。”
他很少这样客气。
邱晴看着他,“如果合理,一定答应你。”
“我想带走邱雨的骨灰。”
邱晴的心一酸,她抬起头,考虑一会儿,“母亲与姐姐最好在一块儿。”
“那么都交给我吧。”
邱晴点点头。
麦裕杰松口气,转过头去,良久,他才说:“支票由你共会计部两人签名才生效,公司的资金……”
邱晴没有听进去,他势在必行,很快就要离开她,过去有段日子,由姐姐去世直到今日他都可以说属于她,看样子他终于要挣脱枷锁,而这副锁的另一头,铐在邱晴的腕上,他自由,等于她自由。
邱晴不自觉地握着自己的手腕,没有麦裕杰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你并没有听仔细,”麦裕杰见她出神,“你在想男朋友。”
邱晴抬起头来,既好气又好笑。
“你不会有足够时间笼络他们,”麦裕杰预言,“这几盘生意在未来十年会使你疲于奔命。”
邱晴不语。
“你那些男友,”麦裕杰又讪笑,“他们只是小男孩,无时不需要异性呵护照顾,没有一个是真正男人。”
邱晴说:“我知道真正男人要浑身上下纹满花纹,抽屉拉开来起码有一把枪。”
“又要吵起来了。”
“我同你做一项交易,杰哥,从今日起,我不笑你的朋友,你也别理我的朋友。”
麦裕杰沉默一会儿,答道:“我走了以后,你就没有这种烦恼。”
每次到贡家,邱晴都悄悄把现款放进抽屉里。
她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姐姐帮她的感觉,是一种异样的满足感。
心伟同她这样说:“我家有个聚宝盆,喏,就是这只旧书桌右边第三格抽屉,这边的钞票花光了会重新长出来。”
邱晴木无表情,“那有什么不好。”
“你说得对,不过将来我会设法偿还。”
“市道正在好转,你父亲也该回来了。”
“小妹,我很佩服你。”
“母亲与姐姐呢?是她们为我们铺的路。”
“是,”贡心伟承认,“她们在彼时彼地,只能做到那样。”
“所以我们可以活下去,比她们做得更好。”
邱晴忽而落下泪来。
同样的跳舞事业,今日与昨日的包装全然不同,经营手法也趋现代化,邱晴把管理科学搬出来应用,设立一套较为完整的制度,吸引质优职员。
就是在这个时候,邱晴发觉前来应征的女孩子不但受过教育,且思想成熟。
记得她在这个年龄,还努力把整个世界分成光暗两面,总希望阳光照到身上,新一代思想完全不同,她们只有目的,不理青红皂白,要光的时候,信手开电灯,要多大的电伏都有,再也没有人问:像你这样好好的女子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
邱晴发觉全市各行各业的人都志同道合急急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赚得最高的名同利,走捷径当然要不择手段,付出代价,假面具统统卸下,交易直接赤裸,不下于她那一行。
邱晴把母亲与姐姐的照片放大搁在写字台上。
现在,女孩子看到案头银镜框内镶的照片会说:“这是谁?服装美极了,似齐格飞歌舞团。”她们再也想不到,那个地方叫新华声。
除了心伟,也只有白色开篷车主能与她谈心事。
他仍把她载到山顶去看雾港。
她笑说:“你不换掉这辆老爷车?”
他反问:“你为什么不搬到山顶?”
“有这个必要吗?”
“就是没有。”
开篷车的主人现在是一间建筑公司的合伙人,每日工作超过十五小时,创业期间,不是常常有空到山顶来逛,他与邱晴的见面时间不多。
过去,年轻男女视感情为大业,再没有可能,也得为恋爱而恋爱,什么都可以抛在一边,沉醉在对方的音容里。
新一代想法大大改变,人们的精神寄托由感情转到工作上去,一般的想法是有键康有事业就不怕没有伴侣。
这样理智,其实丧失不少乐趣。
邱晴忽然说:“能够纵容私欲,最最快乐。”
斐敏新笑,“你看上去不像是一个有私欲的人。”
邱晴微笑,“怎么没有。”
“至少你从来没有提起过。”
“你抽不抽得出整个星期的空?”
斐敏新诧异地说:“那要看是什么事。”
邱晴的目光看着远方,嘴角仍然挂着那个笑容,“我的私欲。”
斐敏新欠一欠身,“没问题,你把日期告诉我,我一定到。”
邱晴约了斐敏新去探外婆。
蒲东乡下,春雨连绵,大片稻田,阡陌窄窄,把时光带返十八九世纪,邱晴有备而来,穿着黑色胶底靴子,泥泞溅起,大衣沿脚斑斑点点,她用一方丝巾当雨帽,斐敏新打着大黑伞披着晴雨衣跟在她身后。
一整个星期的假!多么奢侈,他没想到他会到这里来,见什么人?晚上宿在哪里,一概不知道,他很少发问。看得出邱晴最欣赏的也是这一点潇洒,他一路上维护缄默。
邱晴满以为外婆住在矮房子里,到了目的地,发觉是幢大砖屋,气派宏伟,外墙足有三五公尺高。
一进大门,邱晴便看到院子里那棵大槐树,怕有两人合抱,枝叶连天,怕已有百岁寿命。
她转过头来,同斐敏新说:“我们也在这里住下来算了。”
邱晴这些年来与斐君的对话,重意不重质,只讲感受,不提事实,斐君早已习惯。
老实说,香港出生的他再也不觉得乡下有什么好处,早已留意到左右除却这一幢大屋什么都没有,不要说七十一便利店或超级市场,连小市集也看不到,日常用品更不知要到啥子地方去采办。
伊之面色便大大不以为然。
自幼在城寨长大的邱晴习惯要水没水要电没电,近年她最渴望心灵平安,不知恁地,一走近槐树荫顶范围,她便觉得心中无限平静。
有三数个儿童迎出来好奇地探望。
邱晴扬声:“外婆,外婆。”一边飞奔着进去寻人。
斐敏新只是紧紧跟在她身后。
房子间隔深且远,回声处处,邱晴一间间寻过去,对这地方如宾至如归,终于她听到有人问:“是小晴来了吗?”朱外婆在走廊另一端出现。
斐敏新目光本来四处浏览,老妇出现,他看到一双精光四射炯炯有神的眼睛,呆在当地。
那精光随即隐没,只见邱晴拥着她说:“讲好来住一两个月,结果一两年还不见回来,不守信用。”忽然之间,她变成小孩子一般。
这一厢有三间房间,地方宽敞通爽,点汽油灯,傍晚,小小青绿色蜉蝣不住扑向灯火。
朱外婆说:“屋子终于发还给朱家,我是正式承继人,已经办妥一切手续,三十年前逃难南下,三十年后回归祖家,我在这里出生,也打算在这里终老,前两天刚在想,只牵挂邱家小晴,心内牵动,没想到你却来了。”
“我感觉到你叫我,外婆。”
外婆看着斐君微笑,“这是谁呀?”
听消息,邱晴知道外婆已不打算回到大都会生活,一时十分惆怅,无暇回应。
斐敏新连忙答:“我是邱晴的朋友。”
外婆忽然说:“你会对她好,但可惜有缘无分。”
斐敏新有点尴尬,低头不语。
邱晴像是没有听见,自顾自说:“我也想在这里终老,多平静,山中无岁月,春尽不知年。”
外婆笑起来,“你还没开始做人,就打算退休?”
斐敏新自问放不下,十年寒窗,他刚聚精会神预备来一个十年奋斗,分秒必争,锱铢必计,睚眦必报,无论怎样都不会到深山隐居,于是亦陪着外婆笑。
邱晴深深叹一口气。
“回去吧,还有大事等着你去做呢。”
“外婆,原来我想来接你回去,新房子已经盖好。”
“房子我早就转写你的名字。”
“哎呀。”
“城寨就是这点儿好,不讲差饷、地税、厘印,不必通过律师转名。”
邱晴微笑,外婆一派职业妇女口吻,谁说不是,她一生没有靠过异性,独立安排自己生活到老。
邱晴不知多佩服她。
“尽快回去吧,乡下生活不适合你们。”
扑向灯火的蜉蝣已由草青色转为黄褐挣扎死亡,但是新鲜翠绿的一群接一群又急急飞入。
斐敏新征求她的意见,“吉普车会等我们到十点钟,你要不要走?”
外婆已经替邱晴拿定主意,“快走,快走。”
斐敏新松下一口气,“我到广场走走,二十分钟后回来出发。”他完全不想知道邱晴的私隐。
外婆低声同邱晴说:“你现在也做得很大了吧?”
“现在时势不一样了,外婆,这话是姐姐说的:金钱面前,人人平等。”
“我听说人家叫你邱老板。”
邱晴失笑,“你什么都知道。”
“麦裕杰的人如是告诉我。”
“他想到美国去发展,把香港的公司交给我打理。”
外婆凝视她,“我相信你能胜任。”
邱晴与她紧紧相拥。
“快出去吧,人在外头等你。”
邱晴迟疑着,拖延着时间,分明想说什么,又开不了口。
朱外婆终于不忍,缓缓告诉邱晴,“他会同别人结婚生子,他不会娶你。”
邱晴一怔,低下苍白的脸。
“但这无碍你们的感情生活,你会做他的红颜知己直到老死,他深爱你且支持你。”
“只是这样,外婆,只是这样?”
“这已是最理想的结局,小晴,你还想得到什么?”
她不甘心,“你怎么会知道我们的命运?”
外婆笑了,“你们的命运全部写在脸上,只消识字的人读出来。”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邱晴的面孔。
邱晴轻轻伏在她膝盖上,过一会儿,才站起来离开。
斐君在院子里等她,听见她的脚步声,转过头来,伸手指一指天空,“看。”他说,邱晴抬起头,看到一轮明月挂在宝蓝色的夜空里,月亮里的吴刚正在砍他的桂树,玉兔在一旁,仰起头看着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嫦娥。
邱晴打了一个冷颤,让斐君轻轻拥着她的肩膊离开了蒲东乡下。
在归途,斐君说:“邱晴,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们或许应当结婚。”
邱晴一怔,几乎要说好。
但是她说不。又急急找借口:“你对我一无所知,”又说,“我们两人都忙,”想一想,觉得太薄弱,终于有力地说:“家势高低差太远了。”十分感慨。
斐君不语。
邱晴总结说:“不。”懊恼得紧紧握着双手,这个不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斐君握着她的双肩,“没问题,我们另作打算。”
回到都会中,她向公司报到,麦裕杰握着酒瓶自顶至踵地打量她,“可曾度过好时光?”
“同你的想象有点出入。”她放下公事包。
“我的想象力一向不算丰富。”
“太谦虚了,你宝刀未老,只是脱节,思想逗留在六十年代不肯前进。”
麦裕杰讪笑,“我照样知道你同任何人不会有结果。”
邱晴到底年轻,一时气盛,回他一句,“彼此彼此。”
这句话似箭般戳痛麦裕杰,他喝一口酒,轻轻说:“年轻的女子恁地残酷。”
邱晴也有歉意,她倔强地回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处理账目。
半晌,才发觉打开的是夜总会最新的酒牌。
邱晴一手把桌子上所有的文件都打到地上去。
一连好几日她都不去见他,只听得外头的小姐们说舍不得老板离去,他比较好说话,有事去请求他,他总是沉默地聆听,在他幽暗的办公室内,老是有股酒香,她们坐在他对面说着说着,忽然被自己的故事感动,那苦况越来越真实,很少有不落下泪来的,终于,说完了,心里也舒服了,老板通常会在这个时候答应她们的要求,掏出支票簿来,对,没有什么纷争急难是支票簿不能解决的。
比较起来,小姐们不那么喜欢邱晴,她太过理智,办公室内一盏顶灯自天花板打下世界光,脸上一痣一纹无所遁形,还有在她那炯炯目光逼视之下,所有借口变得支支吾吾,真话都似假话,不说假话好似划不来,见邱小姐变了大难事,不到生死关头不想去见,偏偏她又不刻薄人,又没理由离职。
如今麦老板要走,女孩们心里忐忑。
“他在三藩市朗白街买下好几个单位,那地方在电报山上,俯视整个海湾,只要他吹一下口哨,我就会跟着他走,别笑我似小狗,我已经飘浮得极之疲倦。”
“他可不要你,他等的是邱小姐,据说自她十二岁就开始等,他喝那么多也是为着她,可是两人一见面就吵架,没有理由可以解释。”
生意又好起来。
顶好的白兰地一箱箱扛进来,水一般灌进客人肚子里,邱晴在巡场的时候发觉只有她拥有不醉的眼睛,其余每一个人都昏昏然快活无比——她没有问,想必是欢喜的,她听到他们笑。
白天她起得很晚,住在全人类不置信的地方,旧房子经过改建,近东头村看上去,好像只得五层高楼宇,实则是一幢幢十层大厦互相连接,城寨的地势低,东头村地势高,大厦的五楼,与东头村平行。
这个时候,麦裕杰已经搬到郊外,往返市区超过大半小时,邱晴去过那个地方,客厅长窗像是连接大海,白色浪花似随时会溅进来,大理石地板上只摆着简单家私,气派大方得把麦裕杰的过去擦得干干净净,一点儿渍子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