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世雄一听,十分感慨,短短数年间,昔日的小流氓,竟是今日的大腹贾,难怪他没把他认出来。
邱晴像是读通了他的思想,她闲闲地说:“姐夫也不过是刚刚起步,同你我一样。”
“你现在帮他?”
“不,我正打算找事做,西报上那么多聘人广告,不晓得哪种职位往上爬的梯子最畅通,真要请教请教。”
马世雄不语,渐渐一只耳朵涨红。
邱晴说下去,“你先后两份工作性质大大不同吧?”
马君连忙喝一口香槟,这个女孩子真是厉害角色,假以时日,非同小可。
邱晴并不放松,她笑道:“看情形公务员出来走动搞关系的趋势会日益热闹,聚会一经官绅点缀,身价百倍,你说是不是?”
马世雄另外一只耳朵也涨红了。
邱晴努努嘴,“那位胖先生找你呢。”
马世雄放下空杯子,过去应付。
邱晴冷冷地看着他背影。
到底还是青嫩,渐渐他会觉得这类派对没有甚么不对,穿起礼服,加鱼得水,穿插宾客之间,德高望重,谈笑风生,等到他下了台,帖子又会发到代替他升上来的人手上,此类关系,永远建立在利害上,只要他坐在那个位子上一天,他就可以借此出来喝香槟打交通。
麦裕杰过来说:“你看到他了。”
邱晴点点头,他曾给过她不少麻烦。
“小晴,你现在明白了吧,黑与白之间,存在数千个深深浅浅的灰色。”
“杰哥,你的哲理一向最多。”
麦裕杰笑一笑,“给那些只得官衔的人多添点酒,凭他们的年薪,渴死他们。”
少年时期觉得高高在上的人物,如今都与她并排而坐,有时邱晴还讶异他们身材缩小变形,似肥皂泡那样,越缩越小,越小越薄,终于“卜”一声消灭。
当麦裕杰说:“我极需要你来帮我”的时候,邱晴并没有拒绝,她已经明白到哪里都要打躬作揖做基础,做生不如做熟。
麦裕杰对其他生意已经撤手,身旁亲信减至一个核心,脾性益发古怪,动辄拍桌骂人,每当不可收拾的时候,他们总是万分火急去把邱晴找来。
邱晴一出现,只要皱一皱眉头,轻轻问声“怎么啦”。他的怒气便烟消云散。
祖屋在拆卸中,外婆到外地探亲,毕业证书寄到宇宙夜总会,邱晴摊开它的时候双手颤抖。
小姐们都过来参观,莺声呖呖,“小晴,赶快买个银框子镶起来。”
得来太不容易,命中本来不应有这张证书,由她硬求而来,得与失只有她一人知道。
小姐们笑问:“小晴,值不值得?终于在这些人前争足一口气。”
邱晴装作很懂事的样子,把文凭卷起藏好,说一声“再吃苦也是值得的”。在以后一段岁月里,她到哪里都把这张护身符带着,但是再也没有把它取出来多看一眼,事实上她甚至不知道它是否仍然卷在硬纸筒内。
再过几年,社会风气变得更加厉害,使邱晴讶异的是,不少有同级学历的女孩子时常到夜总会来客串上班。
当时,邱晴仍然为她的努力骄傲。
与麦裕杰把杯谈心的时候,她说:“姐姐不知会怎样替我高兴。”
麦裕杰不语。
过一会见他说:“她并不赞成你升学读书。”
邱晴见触及他心事,便连忙改变话题。
如今他说起邱雨,永远无限依依,忘记他曾经一度要决意离开她,人类的记忆就是这么奇怪,忠于感情而不忠于事实,麦裕杰脑海中的邱雨,跳过她所有的缺点,渐渐成为一个圣女,但如果她现在仍然在世,他怕早已视她为陌路。
秘书把电话接进来,“邱小姐,一位贡太太找你。”
今日的跳舞场与昔日的跳舞场不一样,也是个正当的体面的做生意机关,邱晴连忙到自己的办公室接电话。
贡太太约她吃下午茶。
邱晴刻意打扮过才出门,见到茶座中还有其他女孩子,想必是贡太太的亲眷,邱晴比起她们可是一点儿都不吃亏,因为比她们世故,所以更加大方。
片刻这些女孩子都去逛公司,只剩下贡太太与邱晴单对单,问候数句,纳入正题,贡太太说:“心伟他不肯跟他父亲学生意,竟要去投考报上的职位。”
邱晴竟不知贡键康干的是哪一行。
贡太太懊恼地说:“心伟自小答应父亲做他的好帮手,好不容易盼到今日,他却悔约。”
邱晴已知道贡太太的意思。
“你帮我劝劝他。”
“我且与他谈谈。”
贡心伟知道邱晴找他目的何在,避而不见,终于在一个星期六下午,邱晴找上贡家,把仍在蒙头大睡的兄弟叫醒。
贡心伟只穿一条球裤光着上身,睁眼看见邱晴便说:“不用多讲,我心意已定,贡家不少外甥侄子对家庭生意虎视眈眈,我之退位让贤,另谋发展实属明智之举,养父母待我已经恩重如山,我不想侵占贡氏产业。”
讲完之后用枕头压住面孔。
邱晴看着心伟强健的身体,深觉生命诡秘,不多久之前,这个身体,与她的身体,自同一卵子分裂,孕成两个生命。
邱晴伸手推他,无限亲切,“你为自己还是为别人闲言闲语?”
“我为自己,我对做建筑材料没有兴趣。”
“那你打算到何处发财?”
贡心伟移开枕头,“真烦恼,一毕业就要发财,多大的压力。”
邱晴只有在与他相处时才笑得真心畅快。
他又问:“姐夫的夜总会请不请保镖?”
“保镖要打人以及挨打的。”
贡心伟骨碌爬起来,“哪一个行业不是这样?挨不住打便吃瘪、认输、倒下。”
类似这话,邱雨也说过,他们都似早早已经洞悉世情,爽快地作出心理准备:每一个有人的角落都藏着见不得光的事,不分界限阶级,都有罪恶。
心伟说下去:“舅舅有两个儿子不晓得多想进父亲的公司,每个周末都来磨着母亲说同一句话:‘可是心伟是一点儿血缘都没有的外人’,听得我耳朵生老茧。”
“你看你还不是为了面皮薄。”
“不,我到大学图书馆从头做起,一样孝顺父母,可是理直气壮。”
“图书馆,你?”
“不比你在夜总会任职更可笑呀。”
邱晴叹口气,“贡太太要失望了。”
“朱外婆还没有回来?”心伟想起问。
“没有,她在乡间好像很愉快,乐不思蜀。”
“人的良心未泯,我们喜欢接近出生地,我们喜欢回去死。”
“你说什么,”邱晴骤然变色,“外婆是要活到七老八十的,你别胡诌。”
心伟噤声,这就是他同她的分别,她的内心有一角落十分原始迷信神秘,沾染了出生地的气氛,心伟没有这种负累。
“来,说些高兴点儿的事,听说你男朋友开白色开篷车?”
邱晴冷冷问:“你还没有把私家侦探辞退?”
朱外婆尚未自鱼米之乡返来,报章上如火如荼刊载着中英双方谈判的消息。
麦裕杰问她:“老屋改建后两个单位都没有卖掉?”
邱晴摇摇头。
“要卖不出去了。”
“不妨,我从未打算要赚这个钱,我用来自住,”邱晴停一停,“我之所以可以这样骄纵放肆,全然是因为有靠山的缘故,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她的靠山是姐姐邱雨。
麦裕杰知道。
“我派人去看过外婆。”
“她可好?”邱晴非常关心。
“她似不想返来,我的人看见她坐在古槐树下晒太阳,身边围着五六七个小孩,她似找到平安喜乐,乐得一坐整下午直到黄昏亲人唤她吃饭,天天如是乐此不疲,双脚接触出生地泥土似有魔法传给她力量似的。”
邱晴没有话说,她不愿离开城寨,可能也是这个道理。
“她的母亲,她母亲的母亲,可能都在同一棵槐树下乘过凉,谁知道,也许古人仍然抽空回树下与她接触,看样子,外婆回来的机会不大了。”
“作为跳舞场老板,你实在想得太多了。”
话还未说完,欢场生意便一落千丈。
客人忽然都回家陪妻子吃饭去了,舞厅场面冷落,小姐与小姐们相拥而舞解个闷气,同时也把邱晴拖落水,教她交际舞。
邱晴并无这方面天才,一支华尔兹学得腰酸背痛还是鸡手鸭脚。
只有庞大支出倒水般流失使邱晴心惊肉跳,她问麦裕杰:“这可怕的不景气会否过去?”
麦裕杰很镇定,“一定会过去,但届时宇宙夜总会是否存在就颇成疑问。”
邱晴的心一沉,“多年的心血努力。”
“大不了重操故业。”
“我就是怕你会讲这句话。”
“你怕,你关心?”
“麦裕杰,这不是讲俏皮话的时候了。”
“俏皮,你认为我俏皮。”
“你喝得太多。”邱晴别转头去。
“也许因为老酒从不让我失望。”
“我有让你失望吗?杰哥,你说说看。”
“没有,你没让我失望,错在我对你盼望太多。”
那小小孩子,同情怜悯的目光,一如她对待受伤的鸽子,濒死的小狗,她每次都以那样动人的眼神看着他,温柔之外简直不是一个儿童可以拥有,她成为失意落魄人的守护天使。
麦裕杰惋惜地说:“你已失去那样的眼神了。”
邱晴啼笑皆非,“你差不多要破产,还在担心这些无关重要的事。”
麦裕杰说:“醉酒的人一颗心最清纯,你可相信?”
邱晴不去理他。
外头只余一桌日本客人。
情况还比贡家好。
贡健康做生意手法靠货如轮转,几个大型建筑地盘一停工,材料堆积,货主催促付款,贡氏公司出现空前窘境。
贡心伟忽然长大了,把那一份活泼收起来,下班就乖乖回家陪贡太太,想尽办法使她展眉。
邱晴悄悄问:“贡先生呢?”
“避锋头去了。”
“人在哪里?”
“三藩市。”
“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无限期。我们正设法变卖一些东西以度难关,没想到十五年根基老公司会一下子倒台。”
“现在有现金真像做皇帝一样,多好多贱的东西都有。”
贡心伟苦笑,“这是我第一堂活生生的经济课,昨日大学发了薪水,我原封不动给母亲做开销,”他感喟,“啤酒网球玫瑰日子终于已成过去。”
邱晴爱煞她的兄弟,他的苦难在她眼中无论如何还是小儿科。
她轻轻自手袋取出一叠钞票,拉开他抽屉,放进去,大学里薪水自校长往下数,没有不菲薄的,念那么多书,做那么多功课,还不如表演艺人或投机分子随手捞一票,那是真正有理想才能坚忍的工作。
邱晴若无其事地问:“你那穿白衣读莱莉亚的女友呢?”
“一句话里有不知多少谬误,第一,她不是我的女友,我从来不喜欢好此虚假的人物。第二,她从头到尾未曾进过莱莉亚的门槛,统统是虚张声势,自抬身价。第三,我拒与该人见面已经长远,怎会知道她的近况。”
“你不会相信,这样的人,曾经使我无限自卑。”邱晴伏在桌子上微微笑。
“别怪你自己,数年前社会智力仍然落后,装模作样亦可在短时间内哄骗一小撮人,到了今天,没有实力真要靠边站,小小绰头已不管用。”
“心伟,英雄不再论出身了吧?”
贡心伟讶异地问:“你想逐鹿中原?”
“是啊,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两兄妹哈哈大笑起来。
贡太太端茶进来,不禁说:“年轻真好,已经到这种田地了,还笑得出来。”
心伟搔搔头,“哭也没用,不如笑了再说。”
贡太太坐下,“我也这么想,可是笑得像哭。”
心伟搂着他妈,“有我在呢,真要逃难,我背着你走。”
邱晴听了感动得别转头去。
贡太太呜咽一下,才笑道:“幸亏你另外有一份职业,不然两父子一齐背债可怎么办!”
当时一个轻率的决定,恍似无关重要,日后连锁关系慢慢浮现,时常叫当事人捏一把汗。
“是,”邱晴说,“幸亏我没有说服他。”
宇宙夜总会生意继续萧条,邱晴详细看过簿子,认为尚可支撑,超过一年,则属不智。
麦裕杰问:“这里如果解散你打算干什么?”
邱晴微笑“我不知道,或许投考公务员。”
麦裕杰说:“政府早已冻结增长率,别做梦了。”
“我们何去何从?”
“我想搬到三藩市去。”
“你绝对不是他们对手,重新找地盘,谈何容易。”
“我也不能留在这里束手待毙。”
“这个不景气才不会把你杀死。”
“政治气候有变化吗?”
邱晴不语。
“你想想看,青帮哪里去了?洪门又如何消声匿迹?统统是前车之鉴。”
“也许你该转行。”
“不行,”他挥挥手,“我喜欢女人,只有做这一行才可以天天接近那么多好看的女人,听她们诉苦抱怨,看她们发嗲撤娇,没有她们,生活没有意义。”
这可能也是很多人从事电影行业的原因。
邱晴揶揄他,“这真是你的事业危机不是?”
“我考虑撤退,小晴,你可要与我共进退。”
第八章
一定要走吗?邱晴恋恋不舍,她们母女牺牲那么多,才挣回今日自由,好不容易等到城寨两字不再使人耸然动容,伯母们不再当她妖女看待,本市刚进入实事求是的全盛时代……要走了吗?
“我不走。”邱晴说。
麦裕杰诧异,“你想我把这地盘交给你?”
“我自幼在舞场长大,表面的风光旖旎,背后的辛酸眼泪,我全知道。”
麦裕杰忽而仰头笑起来,“我真没想到,我满以为你毕业出来要去教书,与我们永久脱离关系。”
邱晴任他笑个够。
“我想都没想过会是你。”
“现在开始想吧。”
“小晴,邱雨会怎么想?”
“姐姐会为我骄傲。”
“好,今天起你坐到我这个位置上来,我把所知道的,都教给你,只是我怀疑,还有什么是你所不知道的。”
邱晴正式跟麦裕杰学艺,他毫无保留地教她,把他的连络网交给她,把所有的朋友介绍给她认识,带她去拜会,为她作保。
外头人深深诧异,年轻的女郎看上去似中区一般写字楼里主持决策的管理阶层人物,谈吐衣着姿势,都与这个行业的传统作风没有一丝相似。
她最令人不安的一套谢进谢出,请前请后,讲话不带一个脏字,声线绝不提高,即遇有争辩,她的声音仍然小小,但却不由人不听她说话。
他们想,这要不是个不动声色的厉害角色,要不就根本不适合干这一行。
麦裕杰对邱晴却具有无限信心,他把着她的手,自描红部开始,以高速高压,希望她在最快时间内修毕全程。
每天他们留在办公室直到深夜。
过了十二点,便有女孩子来接麦裕杰。
麦裕杰喜欢的女孩子属同类型,他爱挑年轻、健硕、美貌得带点野性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