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心伟不能作答。
“心伟,没有人叫你回来,你的处境比摩西为佳,来,我们走吧。”
贡心伟呜咽,“母亲她总有什么留下来吧?”
邱晴温柔地说:“你只不过在这里出生,你的好母亲是贡健康太太。”
贡心伟紧紧握住邱晴的手。
“她可愿意承认我是她骨肉?”
“她从来没有否认过。”
贡心伟总算把四肢拉在一块儿,缓缓站起来,忽然之间,他的眼光落在她们母女三人的那帧照片上。
他取起照片端详,喃喃说:“她真是一个美妇人。”
邱晴轻轻接上去,“所以能够活下来,你不晓得有时一个人为着生存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贡心伟看着邱晴,“你没有一个正式的童年吧?”
邱晴笑笑,“还可以,我懂得苟且偷生。”
“这个姓麦的家伙,据说他对你还不错。”
“不能再好了,要任何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这样好,都是难得的。”
“可是——”
“那是他们世界的律例,他们有他们独特的偿还方式。”
贡心伟叹一口气。
“回家吧,我带你出去,这里山里山,弯里弯,怕你迷路。”
“邱晴,我同你可否定期会面。”
“当然,直到有天你结婚的时候,我会来参观婚礼,你毋须把我俩关系公告天下,每个人都应有权利保存一点点私隐,心伟,你的烦恼已经终止。”
贡心伟忽然反问:“为什么要你一直安慰我,你并不欠我。”
“对,那么你来安慰我吧。”
“我能帮你什么?”
“我生活很过得去,你可以看得出我一件都不缺。”
“你怎么能在这个环境里做高材生?”贡心伟万分感慨。
邱晴笑一笑,“因为我闪亮的才华不受任何因素影响。”
“你有没有异性朋友?”贡心伟充满关怀。
“喂,我们刚刚碰头,问这种问题是否过火?”
这个时候,贡心伟似忽然听得一阵撒泼的银铃般笑声自远处传来,他抬头聆听。
邱晴问:“你听到什么?”
“好像是姐姐笑我们。”
“姐姐最爱笑。”
贡心伟看着她说:“还有其他许多事故,你都没有诉苦。”
“我记性不太好,不愉快事,不很记得,姐姐对我非常友爱,你可以相信我。”
有人轻轻敲门,“邱晴,”是外婆的声音,“你一个人自言自语?”
邱晴去打开门。
朱外婆拄着拐杖进来,一眼看到贡心伟,便点点头,“你是双胞胎的另一半。”
贡心伟十分吃惊,这里好似每个人都认识他,都在等着他回来。
邱晴说:“她是把你抱出去交给贡氏的外婆,她随手在我俩当中捞了一个,是你不是我,外婆,人家有没有指明要男孩?”
外婆答:“贡家说,最好是女孩,容易管教。”
贡心伟还来不及有什么表示,邱晴已经笑说:“今天心伟颜面不存。”她一直想逗他笑。
外婆看着贡心伟说:“你把他送走吧,邱晴,他看上去不太舒服。”
邱晴领着兄弟离去。
到达车站,心伟说:“我肯定我欠你很多。”
“不,你没有,”邱晴坚决地说,“我有我的得与失,你也有你的得与失,你不欠我,我亦不欠你。”
“你是如此倔强!”
“我?”邱晴失笑,“你不认识姐姐真可惜,我同她没得比。”
那夜,朱外婆悄悄过来,同邱晴说:“生你们那天,是一个日头激辣、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邱晴知道。
过两天麦裕杰召邱晴说话。
“你回去同学校告假,过两日我同你到东京去一趟。”
邱晴平静地问:“去多久?”
“三天,我与你见一个人,这次,邱晴,你真的要帮我忙。”
邱晴点头,“我知道你此去为找人调停,却不知道我能扮演什么角色。”
“届时你会明白。”
“我可需要熟读剧本?”
“不用,你做回自己即可。”
第七章
考完最后一张卷子邱晴便要出发。
每次答完题目,邱晴都不满意,心中充满内疚、后悔、歉意,自觉能做得更好,只是当时没有尽力,情绪总是非常低落,在生活上说一是一,勇往直前的邱晴,一到试场异常战惊懦弱。
同学们纷纷讨论着适才一条分外刁钻的题目:“邱晴,你怎样回答?你是唯一懂得对付这种难题的人。”
邱晴没有回答,她看到门口有一个人在等她。
那人穿着白裙子,神色阴晴不定,邱晴暗暗叫一声不妙,她加快脚步。
那人没有放过她:“原来是你!”
邱晴不去理她。
“我见过你,”她挡在邱晴面前,“你是被曾易生抛弃的那个女孩子,你住在鸦片窟,你母亲是个脱衣舞女。”
众同学听在耳内顿时鸦雀无声。
三年同窗,他们一点儿也不知道邱晴的底细,今日忽然有人找上门来,三言两语间掀了好同学的底,说得这么离奇曲折,只希望邱晴抬起头来否认。
邱晴冷冷地说:“你认错人了。”
“我没有认错,”那曹灵秀指着她说:“现在你同贡心伟走,心伟是我的男朋友,你抢走他。”
同学们“哗”的一声,身不由己地围拢来。
邱晴只能重复地说:“你认错人了。”
“你姓邱,你叫邱晴,我怎么会认错你。”曹灵秀一声说完要伸出手来抓邱晴。
在这个危急的时候,一辆白色开篷车在附近轻轻滑停,车门打开,有男同学高声叫:“邱晴,到这边来,你又迟到了。”
邱晴如逢皇恩大赦,三步并作两步跳上那辆平日她甚为抗拒的开篷车。
那辆车一溜烟似地驶走,邱晴不住庆幸运气好,已经窘出一身大汗。
她甚至没有问车子会驶到哪里去。
白色开篷车主没有出声,只是尽忠职守驾驶车子,邱晴认为他知情识趣,深明大理,这样的男人,纵使没有身分地位金钱,也能够令女伴心身愉快。
十多分钟后,邱晴开始感激他。
她只知他念机械工程,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她所遇到的人,统统问题太多,只有他是个没有问题的人。
没有问题的人,邱晴失笑,这个形容词里有两个意思,因为他不问问题,所以他没有问题,多么有趣。
车子终于停下来,邱晴发觉她在山顶上。
山脚下一片浓雾,她只能看到极高建筑物的一个顶尖。
不消片刻,她的刘海已经沾上雾珠。
司机仍然没有说话。
邱晴坐在车内良久,直至心情平复。
最后一个考试了,幸亏曹灵秀等到今日才来掀露她的身世,邱晴不怕蔑视的目光,她已经习惯那个,她怕的是好同学们的关怀,殷殷垂询:那个女子是什么人,所言可属实。
邱晴不想解释。
这真是一个解释的世界,人人急急寻找答案,告一天假也得找医生证明,事主必须有充分理由拼命解释身子为啥不听使唤倒了下来。
人人对人人抱着疑惑之心直到听到合理的解释:不,我是你忠实的朋友我没有那样说过,我怎么会呢我是个老实人……
邱晴不再想解答疑难,她打算背起所有传言及流言。
他们能诬捏多少她便背起多少,他们主动,一定比她更早垮下来。
邱晴轻轻吁出一口气。
司机像是知道她的心事,轻轻把车开下山去。
这人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
到达市区,他让邱晴下车,随手取过一本笔记本子,指指封皮,邱晴看到斐敏新三个字。
这人恁地有幽默感,他一早知道邱晴不记得他。
邱晴握住他的手一会儿,才下了车。
自那天开始,她也没有再回学校去过。
邱晴与麦裕杰乘早班飞机赴东京,出门时天还没有亮。
夜与晨接触点是灵异诡秘的一刻,难怪许多病人在这个时辰上挨不过去,也难怪异物在该刹那会露出原形。
晨曦中已有不少人向这个城市告别,早些时候,这飞机很多人曾会送出泪来,到今天,大抵知道来来去去不过是平常事,纵使不舍得,也不过木着一块脸,离开飞机场,又各归各办生活中正经事去。
邱晴只得一只手提包,与麦裕杰进入头等机舱。
那日是个阴天,直到抵达目的地,天都没有亮透。
邱晴与麦裕杰在旅途中并无交换一言半语。
飞机场外有车子接他们,驶抵旅馆,麦裕杰在接待处与邱晴开玩笑:“只得一间房间,你上去休息吧,我去街角胡乱找地方孵一夜。”
邱晴微微一笑,“委屈你了,姐夫。”
那天晚上深夜,麦裕杰来敲门,送上一袭花衣,嘱邱晴换上出门。
衣裳款式极之奇怪:甜心宽领口,小蓬袖、窄腰、郁金香型裙子,是五十年代最流行的样子。
邱晴打扮定当,麦裕杰轻轻托起她的下巴,替她抹上胭脂。
他轻轻问:“你不想知道此去为见谁人?”
邱晴摇摇头。
“你很勇敢。”
“我得做的我必须做,多知无益。”
“那么好,请跟我来。”
他们上了车。
一路上有点冷,麦裕杰把外衣搭在她肩上。
邱晴自觉似祭祠仪式中的羔羊,只是她也并不是一只无辜的小动物了。
车子在郊区一间洋房前停下。
天又快要亮了,一个天亮接着一个天亮,邱晴有点儿迷茫,不知今日是昨日还是明日,她轻轻闭上眼睛。
司机替他们拉开车门。
麦裕杰低声吩咐她:“一会儿我叫你坐什么地方你便坐下,不叫你不要动弹。”
邱晴点点头。
“没有什么需要惧怕的,”麦裕杰安慰她,“不成功的话,我们可以另外想办法。”
司机去按铃,他们被领进室内。
会客室内早有人背着他们站在窗前。
麦裕杰叫邱晴坐在角落,他自己趋向前去毕恭毕敬打招呼。
那人“唔”地一声问:“夜总会重新装修过了?”远在异邦,却好像什么事都知道。
邱晴一听得那声音便一震。
麦裕杰答:“还没敢开始营业,希望选个好日子,故此特地过来请教。”
那人淡淡说:“现在想到我了吗?”
麦裕杰尴尬地站在一旁。
邱晴肯定了,她知道这是谁,不由自主地喊出来:“爹爹。”
那人一怔,缓缓转过头来,他在明,邱晴在暗,更看得一清二楚,她再叫一声:“爹爹,是我。”
那人不禁颤声问:“你是谁?”
这袭花裙子好不熟悉,他犹如踏了一脚空,心中跌荡。
卸了妆,她最喜欢穿的衣服便是这个式样的花衫,他老取笑她衣服太紧太小,工余不忘卖弄本钱。两个在江湖上混的男女渐渐产生半真半假的情愫,两人隔于环境从未承认过这段感情,分离后他却无日不思念她。
他脱口而出,“小芸,你过来。”
邱晴站起,走到亮光处。
那人的确是蓝应标,他胖了也老了,头发异常斑白,也没有梳理好,乱蓬蓬似一堆草,但这一切却不碍他的势力膨胀。
他看清楚她,像管像,少女比他思念的人清丽得多,“是邱晴。”他说,“你怎么来了。”
邱睛趋近他,“母亲已经去世。”
“我知道。”
“姐姐也已经不在了。”
“我也听说过。”
“现在只剩杰哥与我,爹爹,你看该怎样帮我们。”她走过去蹲在他身边。
蓝应标十分震动,过一会儿他说:“你那杰哥很不上路。”
邱晴笑说:“这我也知道,无奈只得他照顾我。”
蓝应标吁出一口气:“你长那么大了。”
邱晴感喟,“如枝野花,自生自灭。”
“许久没有人叫爹,我的子女全部与我划清界限断绝来往,跑到有关部门一边喝咖啡,一边一五一十将我招供出来,为了领取冻结的财产。”
邱晴不语。
蓝应标看着邱晴良久,“你跟着那小子生活还愉快吗?”
麦裕杰在一旁陡然紧张起来。
邱晴分辩道:“我没有跟着他,他只是我姐夫。”
“他不配。”
麦裕杰暗暗怪邱晴在不该斟酌字眼的时候讨价还价。
“总算他还有点鬼聪明,”蓝应标吁出一口气,“麦裕杰,你回去吧。”
邱晴连忙说:“谢谢爹爹。”
“听说你已经读完专科学院。”
“是的。”
“好好找个事做,清苦些不妨,总胜过走你母姐老路。”
“要是能走早就走了,我也走不来。”邱晴微笑。
“真的。”蓝应标像是很听得进这话,“也不是那么容易走的。”
他想想又问:“城寨近日如何?”他其实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怀念。
“居民正自施重建计划。”
蓝应标频频点头,渐渐他累了,眼皮直挂下来,挥挥手,示意客人告辞。
邱晴走过去用自己双手合住蓝应标的手。
只听得他说:“我已不中用,周身是病,你也不便再来看我,再见,小晴。”
邱晴轻声在他身畔问:“你是我爹爹吧?”
他笑了,“自几岁起你便老这样问,好,你要是愿意,我便是你爹爹。”
麦裕杰扬一扬眉毛,有意外之喜。
他们终于告辞,仍由司机载回市区。
天蒙蒙亮起来,麦裕杰同邱晴没有久留,匆匆乘早班飞机折返香港。
麦裕杰道:“轮到我向你道谢。”
“没问题。”
难怪那么多人羡慕势力,一句话一个手势便为苦难人消灾解难,俨然上帝一样,多么叫人感动,霎时间被搭救的人哪里还管得是黑是白,抑或事后要付出多少代价。
回到家门口邱晴才发觉没有除下花衫,她推门进去,看见朱外婆正坐在贡心伟对面谈天。
外婆一看见她,便笑道:“喏,说到曹操,曹操便到,你母亲便是这个样子。”
心伟面色祥和,看情形已接受事实。
接着的日子里,麦裕杰的宇宙夜总会复业,开幕礼上居然冠盖云集,济济一堂,邱晴站在一角,自嘲做布景板。
她怀念红衣裳,不知恁地,那么多女客当中,竟然没人穿红衣。
她躲在一角,逐张人面搜索。
忽然之间,看到一个熟人。
他穿着笔挺西装,配一条丝光领带,无论如何不应在这个地方出现,但是偏偏来了。
邱晴目光如炬,发觉他一直亦步亦趋跟在个胖子身后,姿态十分谦恭,她知道那一定是他的老板了。
邱晴悄悄问人:“胖先生是谁?”
“他?他是咱们油尖区街坊首长之一,现称区议员。”
“他身后那位呢?”
“呵,那是本区的政务官。”
他转了职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邱晴迎上去,叫一声:“马先生。”
那人闻声满面笑容地转过头来,他混身打扮仍然一尘不染。但身体语言由冷漠转向热情,邱晴对他的适应能力表示讶异,他看到邱晴,也略为一怔。
邱晴微笑说:“又见面了。”
马世雄第一个感觉是她可能系宇宙夜总会的公关小姐,但看她衣着化妆,又不甚相似。
这真是一个尴尬的场合,灯红酒绿,人头涌涌,事实上马世雄手中正持着只郁金香形水晶杯子,淡粉红色克路格香槟适才令他精神一振,酒与美人,永远使人在狗般生涯中获得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