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诺叹一口气,“听说昨晚真的闹大了。”
“烈云不得不避开一阵。”
“你俩昨夜可睡得还好?”
“不好。”
“你同烈火吵架了?”
“已经不是新闻。”
“荷生,有时我替你担心。”
荷生的鼻子一酸,连忙忍住。
言诺也知道他不方便多说,“保重。”
荷生把头枕在双臂上良久。
烈火并无登门道歉,也许他认为他没有错,但是在这样的关系里,谁爱谁多一点,谁就会自动认错。
电话铃尖锐地响起来。
是他,是烈火认错来了。
“荷生,我是言诺,”他气急败坏,“烈云不在琪园。”
荷生安慰他:“也许在逛街,也许约了朋友;言诺,你不过是替烈家打工,不必兼职保姆。”
言诺当然听出讽刺之意,一声不响便挂断电话。
荷生觉得歉意,但无法控制情绪,早知这么吃苦,就不该逞英雄与烈火阑翻,坐立不安真正难受。
她撇开一切上学去,下课时四处张望,没人来接。
荷生坐在钟楼下石阶上好一会儿,太阳下山,天色渐暗,荷生只得打道回府。
她没想到言诺与烈火两个人在夏宅等她。
呵道歉还要人陪着来?荷生讶异,接着又感慨,三个人很久没有约在一起见面了。
吉诺先沉不住气,“荷生,烈云不见了。”
荷生一呆。
“早上七点半自你这里离开之后,没有人见过她。”
荷生说:“还不到十二小时呢。”
“烈云的体质比较差,她很少连接逗留在外边超过三四个钟头。”言诺掏出手帕来抹汗。
荷生微微牵动嘴角,这并非身体不好,而是生活习惯娇纵,反正有的是时间,上场完毕,自然要回家休息一下,转个班,换件衣裳,再接下一场。
烈火背着他们,一声不响。
小言又问荷生,“小云有没有跟你说,她要到哪里去?”
荷生摇摇头。
“她离开的时候,表情有无异样?”
“我并无目睹她离去。”
“她一定跟你说过什么。”
“言诺,你好像在审问我。”
言诺太忠于烈家,幼受庭训,他自然而然地跟着父亲的老路走,烈风说得也对,外人看来,烈火永远像主子,而言诺,不自觉地拜了下风。
其实烈家需要的是人才,不是奴才,言诺满腔热诚竟予旁人一个完全相反的感觉,十分不幸。
这样的形象一旦固定,他再也离不了烈氏机构,就像他父亲一样。
言诺接着说:“荷生,小云自你这里走脱,你要负一点责任。”
荷生见他一直钉着不放,便回他一句:“要追究责任,你还不是烈家的人。”
言诺十分震惊,他摹然发觉荷生变了,她不再是那个听话的小师妹。
他转过头去跟烈火说:“对不起,我不得要领。”
烈火说:“我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我会找她回来。”
他拂袖而去。
言诺说:“我希望小云不是在烈风那里。”
荷生转过头去,“你一直劝我不要介入烈家的私事,现在轮到我提出同样的忠言,他们并不需要外人协助,这么些年都过了,不见得到今日才需要我同你来做诸葛亮。”
言诺低下头,过良久,才说:“我也是为朋友。”
但过分热心,便似只看门大。
荷生说:“我们都猜对了,小云一定在烈风处。”
她站起来送客,言诺一时却没有离去的意思。
“听说你功课退步了。”
荷生莞尔,“是。”
“会毕业吗?”
“言之过早。”
荷生已经无话可说。
她肯定了一件事,时光倒流,她也会再一次离开言诺,现在她清楚知道他绝对不是她要的那个人。
荷生不再内疚。
“对了,”她说,“联络到小云,给我一个消息。”
言诺沉默一会儿,只得告辞。
夏太太自书房出来,“不再有复合的希望?”
荷生诧异地问:“母亲你为何如此高估言诺?”
“我希望有人照顾你。”
“谁照顾谁还不知道呢。”荷生叹口气。
“你口气老练许多。”
“经一事,长一智,这几个月来我的确长大了。”
“那么,你认为同烈火做朋友是适当的选择?”
荷生笑笑。
夏太太吁出一口气,“也许这只是你们的游戏,倒叫我这个旁观者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游戏?
荷生没想到母亲有这么幽默。
她把功课翻出来追补,在她这种年龄,读课文一目十行,永志不忘,书本页数刷刷翻过,念文科就有这点好处,荷生一下子温习到深夜,手边一卷巧克力饼干吃得只剩碎末。
电话铃响了,她母亲探头进来,喜悦地问:“改邪归正?”
荷生索性让母亲高兴到底,“无论是谁,说我不在家。”
过一会儿夏太太进来说,“不管用,那位先生知道你没出去。”
是谁这么霸道?
人在不在家是另外一个问题,不愿意听电话被人逼着去听又是另外一回事。
“是烈火吗?”
“不,是他父亲。”
荷生大大的意外,“噫,他找我有什么事。”
她合上书本,走到客厅,也不开灯,一取起话筒,那边就说:“夏小姐?我有急事要见你,请你立即下楼来。”
“烈先生你在何处?”
“府上楼下。”
“五分钟。”
荷生急忙取过长大衣披在运动衫上,取过锁匙开门下楼。
烈战胜站在车子边等她,见到荷生,替她打开车门,荷生刚坐好,他便把一张字条交到荷生手中。
荷生知道非同小可,急忙打开看,字条只有三行字,用英文打出来,一眼就看通,荷生一下子像堕入冰窖里,双手颤抖。
烈战胜沉着地说:“你是最后见到烈云的人。”
荷生说不出话来。
“我已通知警方。”
“但是——”
“我生平不受恐吓。”烈战胜的声音沉着而镇定。
荷生再次摊开纸条阅读上面的句子:令媛在我们手中,切勿报警,赎人条款容后通知。
烈战胜低声说:“你毋须内疚,小云最后出现在什么地方并不重要,但我希望你提供线索。”
他把车子停在路边。
烈战胜出示一块布料,“小云是否穿着这件衣裳?”
料子在领口部分剪出,她早就注意到烈云只穿一个牌子的服装,昨天烈云换下衣服,由她替她挂好,差些儿便要叹息有些人竟可花五个位数字置一件常服穿着,没想到今天就发生这样的事。
“小云可有异样的表示?”
“小云平常的举止都一直是异常人。”
烈战胜不出声,过一会儿,他们背后驶来一辆车子,车头灯闪两下,停在附近,有人下车,走近来,俯下身子,出示警方证件,“这位是夏小姐吧,希望你能把当晚的细节说一说。”
荷生惊怖过度,呆着一张脸,作不得声。
“夏小姐,请你与我们合作。”
烈战胜忙道:“慢慢来,她同我说也是一样。”
便衣探员催说:“烈先生,我们要争取时间及线索。”
“我知道,被绑架的是小女。”
探员只得退下。
过一会儿,烈战胜低声问:“你可否把详情告诉我?”
荷生看着他,不知从何说起。
烈战胜取出一只银制扁酒壶,“喝一口白兰地。”
荷生佩服他的镇定,打开盖子,喝了一口酒。
“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找一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讲,”不过,他看看后面的车子,“他们会在附近。”
荷生终于开口,“烈云昨晚约在九时许来到我家……”
荷生有惊人的摄影记忆,心细如尘,烈战胜听了她的叙述,犹如亲自在场一般。
在这样的要紧关头,荷生仍替烈云隐瞒着若干秘密,由始至终,没有提到烈风这个人名。
稍后,荷生也明白到,她这样做,也并非纯粹为着烈云,在这种时刻,于烈战胜跟前,提到他所不喜悦的人,是十分不智的行为。原来,荷生感喟地发觉,她像所有人一样,不敢令烈战胜不高兴。
烈战胜听毕,对荷生说:“我现在送你回家休息,请勿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
“烈火在哪里?”
“他在琪园等消息。”
“我能否到琪国陪他?”
“我认为暂时没有这个必要。”
“需要我的时候请立即通知我。”
“谢谢你。”
他的声音始终没有透露过一丝惊惶、失措、慌忙。
恐惧是会传染的,烈战胜一直维持着冷静。
他驾车把荷生送回家,看着她上楼,才缓缓离去。
荷生整夜对着功课发呆,天亮的时候,她把书本扫到地下,走到街上去散心。
马路上已有不少行人,匆忙间荷生只觉迎面而来的女孩子,个个都似烈云,荷生掩住脸,一个踉跄,除些摔跤,幸亏有好心人扶住她。
荷生睁开眼,见是个穿白色校服的女学生,大眼尖脸,她紧握住人家的手,“烈云?”
那女孩错愕地摔开她离去。
荷生叹一口气,抢到一部街车,坐上去,关上门。
她对司机说出一个地址。
荷生想去那个地方看看。
计程车停在烈家那幢小别墅前。
荷生下了车,按过铃,没有人应,便兜到后园,轻易自厨房半开的气窗爬了进去。
屋内静寂一片。
三间睡房收拾得十分干净,荷生兜一个圈子,回到厨房,做一杯茶,喝一口,坐下沉思。
忽然之间她听得有人在她身后问:“你也发觉有疑点?”
荷生整个人跳起来,茶杯噹一声打得粉碎,裤脚上全溅湿,她转头一看,说话的人却是烈战胜。
“对不起。”他取过厨房的毛巾交给荷生。
刚才怎么没看见他?
烈战胜回答她的问题,“客厅左边还有一个书房。”
荷生借收拾遮掩尴尬。
“我打开前门并不见人,回到书房却又听到人声。”
荷生另外倒一杯茶,慢慢呷一口。
“你好像有话要说。”
“烈先生,烈云在家,生活得并不开心。”
烈战胜不出声。
“她有她的难处。”
烈战胜仍然不语。
荷生问:“昨夜可有接到任何消息?”
“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他站起来。
荷生跟他进书房,烈战胜指着书桌上一只小型电动打字机说:“你试打一下。”
荷生坐好,取过一张白纸,卷入打字简,顺手打出“很久之前,有一位公主……”
荷生呆住。
她不由自主,改变字句,打出“令媛在我们手中”,同样的字模,一式的字键,荷生记得字条中每一个字母的尖端都带一点点红色,同这部打字机二色带的效果一模一样。
荷生抽出纸,悬亮光处一照,水印透出厂商标志,同她看过那张完全相同。
荷生张大嘴巴,那封勒索信,分明是在这间书房写成。
烈战胜到这个时候,声音仍然刚强,只稍带无奈,“我是一个失败的父亲,没想到孩子的生活竟然这般不愉快。”
荷生静静地看住他。
“我已让烈火去销案。”
“昨夜一宵并无消息?”
烈战胜终于疲倦了,他轻轻摇头。
荷生已不觉得他有什么可怕,蹲下来,轻声说:“我相信烈云不会做这样的事来伤害你。”
“你好像了解她比我为多。”
“世事往往如此,也许你了解我,比家母更多。”
烈战胜只得苦笑。
“给她一点时间,她冷静下来,自会出现。”
烈战胜脸色凝重,如说旁人把事情看得太简单。
荷生叹口气,她希望这只是一宗安排失当的私奔案。
门外有汽车引擎声。
荷生探头出去看,与言诺打个照面。
言诺如释重负,“原来你在这里,我们到处找你,差点以为失踪的是两个人。”
烈火跟在他身后,他无暇闲谈,匆匆走到父亲身边,低声讲了几句话。
烈战胜说:“那么,请荷生帮帮忙。”
荷生连忙问:“我能做什么?”
“烈云要跟你说话。”
荷生答:“没问题,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我愿意去。”
时间安排在清晨两时,私人住宅区内一个公众电话亭。
电话亭边有一间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夜阑人静,只得两个店员,没有顾客。
言诺把车子停在一边,问荷生要不要咖啡。
荷生看看钟,他们提早大半个小时来到。
只剩便利店有灯光,似一隔透明的盒子。
荷生接过纸杯,问言诺:“你有没有去过烈风那里?”
“烈风不在本市。”
“这资料可靠吗?”
“烈先生已派人二十四小时监察。”
荷生低下头,“言诺,我们能不能开诚布公地同那边谈一谈?”
言诺看着她,“由你做代表?”他揶揄她。
荷生不去理他,还有二十五分钟。
“对不起。”言诺又为刚才的话道歉,“我太鲁莽。”
“不要紧,这两天大家都太累太苦。”
言诺从倒后镜里看见,“烈氏父子到了。”他马上下车。
荷生坐在车里,直到喝完咖啡。
同车来的还有其他人,把一只小小录音机交到荷生手中,教荷生运用。
亭子里的公用电话在黑暗中响起,比预定时间早了五分钟。
荷生连忙拉开门,取过听筒。
公用电话亭里有一股不愉快的异味,荷生无暇理会那么多,开着录音机,贴住话筒,提高声线说:“我是夏荷生。”
那边没有回答。
“烈云,是烈云?”
“荷生。”确是烈云的声音。
“烈云,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出来,一定答应你。”
烈云呜咽,“荷生,叫父亲救我。”
连荷生都忍不住说:“回家来,烈云,别再闹下去。”
电话在这个时候啪一声挂断。
“烈云,烈云?”
烈火拉开电话亭子玻璃门,“你听到她声音?”
荷生本着脸,把录音机还给他。
他递给父亲,荷生只听得烈战胜说了三个字,“付赎款。”
他们钻进车子,预备驶走。
荷生拉住烈火,“慢着,你没有把整个故事告诉我。”
烈火说:“现在不是讲故事的时候。”
荷生固执地说:“现在马上告诉我。”
这个时候,烈战胜忽然开口:“荷生,请到这边上车。”
荷生过去坐在烈氏父子当中。
车子驶出住宅区。
烈战胜沉着地说:“开头的时候,这件事只是一个游戏,烈云被邀请做女主角,她欣然接受,天真地一心一意要帮助一个人,心想事后最多被我放逐到外国几年,作为惩罚。”
烈火一直看着窗外。
烈战胜说下去,“她遭人愚弄了,主使人的目的是要利用她来伤害我,她中了圈套。”
荷生马上明白了。
烈火沙哑着喉咙说:“烈云如不无恙归来,我会杀他。”烈火紧握拳头。
荷生闭上酸涩的双眼。
她也被人利用了,从头开始,烈云便把她当一只棋子。
那么怯弱秀美的烈云。
荷生用手捂着脸。
这是一个连环套,夏荷生是最末的一个环节。
烈战胜看着她,“你的面色很差,荷生,回去休息吧。”
荷生颤抖的手拉住烈战胜的袖子,“我不该多管闲事。”
烈战胜转过头来,双目炯炯,“这件事与你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