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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 page 6 作者:亦舒

  “我出来吸口新鲜空气。”

  荷生下车与她并排散步。

  是烈云先提起,“你见过周琪女士,也见过我母亲,觉得怎么样?”

  荷生非常诧异,只有一个人能把这次约会的详情告诉她,荷生冲口而出:“你还在见他?”

  烈云牵牵嘴角,笑得苦苦的,“我只关心他一个人。”荷生失措,“烈云,这是不对的。”

  烈云看着荷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但社会自有一套律例,虽未臻完善,我们亦应尽量遵守。”

  烈云笑了,握住荷生的手,“你真的关心我。”

  荷生点点头。

  “那么我不妨告诉你,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事实跟你看到的,颇有出入。”

  “烈云,我猜你还是同那个人疏远的好。”荷生急了。

  烈云想要解释,略为踌躇一下。

  但烈火已经出来,叫荷生上车。

  荷生对烈云说:“考虑我的劝告。”

  那边厢烈火兴高采烈,“父亲早该下这个决定。”

  荷生看他一眼,是什么决定今得他如此开心?

  烈火神采飞扬,“父亲到今天才肯把烈风逐出局。”

  荷生的心一沉。

  “从此之后,不让他踏进公司半步。”

  荷生吃一惊,烈火恨他的兄弟,远比恨一个陌生人多。

  烈火转过头来对荷生说:“我希望父亲登报正式同他脱离关系。”

  荷生说:“烈火,你已是你父眼中的苹果,早就是他的储君,何用逼人太甚。”

  列火看着女友,“今日心情太好,不同你争论,”他笑,“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庆祝?”

  他开动车子,荷生在倒后镜中看到烈云小小苍白的身型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荷生肯定她已听见刚才烈火那番话。

  烈火继续说:“父亲想同你吃饭,我替你约了星期三。”

  荷生这才回过神来,“呵那我要去置件正经衣服。”

  语气与脸容都稍欠风骚。

  烈火得到的,正是烈风失去的。

  荷生几乎想跑到烈战胜面前去说:“你的偏心造成他们兄弟阋墙。”

  后患无穷。

  身为父亲为什么要那样做?

  “你看你,下次我再也不会把公事告诉你。”

  公事,铲除兄弟叫公事?

  当夜很晚很晚,烈云由言诺陪着上来找荷生。

  夏太太去开门,先看到小言,心头一热,随即发现他身后的少女,以为那是他的新伴侣,热情又冷却。

  荷生披着浴衣出来见客。

  小言无奈地说:“小云逼着我带她来找你。”

  荷生问:“什么事?”

  小言识相地说:“你们到露台去商量吧。”

  烈云说:“言哥哥我不介意你听。”

  言诺苦笑。

  烈云开口,“我不能坐视父亲同二哥联合起来对付烈风。”

  荷生立刻说:“烈云,这种事你不宜介在其中。”

  “你还看不出?烈风是无辜的。”

  “我也看出,你越帮他,烈火越恨他。”

  吉诺这个时候说:“荷生讲得好。”

  “这么说来,他只得我了。”烈云相当镇定。

  “烈云,我劝你丢开这件事,外边世界天空海阔,不一定要在琪园争一席地。”

  烈云看着荷生,“说时容易,你是外人,况且你很可能做琪园将来的女主人,你当然这样说。”

  荷生无言。

  吉诺问:“你想荷生怎么帮你?”

  “请她代为说服烈火放弃驱逐烈风。”

  荷生叹口气,“你太高估我,在公事上,我一点力道都没有。”

  烈云不置信地说:“二哥哥那么喜欢你。”

  “你让他学猫叫学狗吠是一回事,小云,你认识你二哥,这种决策没有人可以影响他。”

  烈云缓缓低下头来。

  吉诺轻轻地说:“你总算了解烈火了。”

  小云站起来,“那么只好由我自己想办法。”

  “烈云,我已经功过他。”

  烈云低声说:“烈风千方百计想承继他外公……”

  荷生忍不住,“我有种感觉,小云,你一直越帮越忙,烈火不愿意你与他们接近,你为什么不明白?”

  言诺要阻止荷生,已经太迟。

  烈云脸色大变。

  荷生叹一口气。

  言诺说:“小云,我先送你回去。”

  烈云看着荷生:“我以为你是我的朋友。”

  “我的确是。”

  烈云摇摇头,随言诺离去。

  荷生几乎想捶胸尖叫来出净心中一口乌气。

  烈家没有一个人肯往后退一步半步,统统坚持站在针尖上僵持,且把她做磨心。

  荷生用手捧住头。

  夏太太过去用手按住女儿的肩膀。

  荷生问:“母亲,我应该怎么做?”

  “你舍得离开这个叫做烈火的人吗?”

  “不可能。”

  “那么别问。”夏太太说,“去休息吧,时间不早,还有,我已经申请移民,短期可望批准,去加拿大料理餐馆。”

  “是几时的事,”荷生站起来,“为什么不告诉我?”

  夏太太微笑,“你哪里还有空理这些。”

  荷生已与外边世界脱节,如陷迷雾阵中,挽住烈火的手,便心满意足,看到他人安排生活,只觉营营役役,琐碎无比,她没想到,此刻的夏荷生受人操纵,已无自主,被牵着向迷宫中央走去。

  传说迷宫中央都住着一个魔王。

  荷生怀疑烈战胜会随时拉下面具,露出原形。

  魔王有角、长尾、皮肤起鳞片,外型奇丑。

  烈战胜却不是那回事,从远处看他,年轻一如烈火的大哥,表面功夫,又胜过烈火许多。

  荷生整晚都没有看见烈云。

  她关心地问起小云,烈火简单地答:“今天没有见她。”语气中有跋扈专制的意味,荷生非常不喜欢。

  荷生活泼起来可以相当投人,但这个晚上,她是个槛外人。

  整个晚上,她只肯说“是”、“不是”、“过得去”。“不错”,烈火笑她如接受律师盘问。

  饭后烈战胜说:“叫小云下来喝杯咖啡。”

  烈火离开图书室,烈战胜便对荷生说:“夏小姐好像对我有点误会。”

  荷生诧异,“你在乎别人怎么看你吗?”

  烈战胜笑笑,“很多时候不。”

  对了,这才像烈家主人,管他人满不满意,他是法律,他至高无上。

  “我猜想有人对你说过我的故事。”

  荷生坦白点头说:“有。”

  “夏小姐,你那么聪明的人,应该明白,你听的版本,都只是对说故事人有益的版本。”

  荷生笑笑,“你又不肯说。”

  “我很少解释。”

  但是,荷生想,说不解释,已是解释。

  “夏小姐,我在乎你的看法。”

  荷生抬起头来,“为什么?”

  “我有种感觉,你会留在我们家中颇长一段日子。”烈战胜目光炯炯。

  荷生牵一牵嘴角,会吗?从现在到火焰熄灭,还有颇长的一段日子?连她自己都没有把握。

  这时烈火下来说:“小云不在房内,她出去了。”

  荷生帮着烈云,笑问:“你规定她每次外出都要向你报告?”

  烈火看女友一眼。

  烈战胜问儿子,“你有没有对夏小姐说过我们家的故事?”

  烈火喝一口咖啡,“我们家有故事吗?”

  荷生见他否认得一干二净,手法比他父亲还要精练,不禁骇笑。

  看样子今天晚上的烈战胜的确有话要说。

  刚要聚精会神听故事,荷生听得门外一阵骚动。

  有人在走廊处争吵,烈火出去看个究竟,过一刻他进来说:“烈风要求见你。”很明显,烈风此刻被拦在门外。

  烈战胜神色平静,“让他进来。”

  烈火对荷生说:“我想你避一避。”

  他父亲却道:“不用,荷生可以坐在这里。”

  烈火扬声吩咐:“放他进来。”

  荷生如坐针毡,唇亡齿寒,将来烈火失势,这些人还不知道要怎么对她。

  烈风满面怒容冲进图书室来,他在走廊经过一番挣扎,衣领被扯在一边,气咻咻半晌作不得声。

  烈火静静坐在父亲身旁。

  只听得烈战胜说:“关上门,坐下。”

  烈风尽量按捺怒火,照他父亲指示而做。

  烈战胜又说:“把你的来意扼要地说出来。”

  烈风声音颤抖,“让我留在公司里。”

  烈战胜一口拒绝,“我要服众,没有商量。”

  “那是我外公周氏的事业,你不能胡乱找借口驱逐我。”

  “烈风,你外公另有产业留予你。”

  “他也答允让我在机构里占一席位。”

  烈风紧握拳头,瞪着他父亲。

  烈火缓缓站起来,留意着烈风的举动。

  “这个决定对你的前途没有丝毫影响,烈风,我劝你往外国度假静思,别让你母亲左右你的行为。”

  谈判完全失败。

  烈风忽然狂吼一声,向他父亲扑过去,荷生本能闪避,烈火伸出手臂拦腰抱住烈风,荷生连忙开门唤召下人。

  把两人拉开的时候,双方嘴角都挨了一拳,嘴唇破裂,淌下血来。

  一个管家一个司机把烈风箍得紧紧的。

  荷生过去说:“烈风,我送你回家。”

  烈火用手抹着嘴角,听见这话,吼道:“荷生,不准你动。”

  有人在门外说:“那么,由我送他。”

  众人转头一看,是烈云自外返来。

  烈火冷笑,“小云,你疯了。”

  烈云丝毫不惧,“是吗,就算我是疯子好了,幸亏我不是你的女友。”

  烈战胜叹口气,“烈风,你走吧,别再惹事。”

  烈风大叫:“把我应得的还给我!”

  烈战胜走近他,看到他双眼里去,“没有什么是你应得的,在这个家,你要什么,要努力赚取。”

  烈战胜将手中酒杯大力摔向墙角,大步踏走。

  荷生同烈风说:“我们走吧。”

  “夏荷生,你胆敢同这个人再说一句话,我就不认识你。”

  荷生也是个极端不怕硬的人,她对烈火说:“也许从头到尾我才没有认识过你。”

  荷生拉着烈云送烈风出门。

  到了门口,烈风悲哀地说:“你们俩回去吧。”

  荷生强笑道:“我是外人,我不要紧,最多以后不来琪园。”

  烈云靠着烈风的肩膀饮泣。

  荷生觉得冷,拉一拉衣襟。

  “烈云,你回屋里去。”

  小云说:“我不要回去。”

  烈风叹口气,“我自己会走,不用你们陪。”

  烈云欲趋向前,荷生拉住她,看着烈风上车走了。

  第五章

  烈火缓缓地从树丛走出来。

  荷生问:“是你?你一直偷窥我们。”

  烈火命令烈云,“小云,回屋里去。”

  烈云却恳求荷生,“让我到你家去住一晚。”

  “你是成年人,你有自由这样做,来。”

  烈火喝止,“荷生你胆敢纵容烈云。”

  “说呀,”荷生疲倦地转过头来,“说你要剥我们的皮,说呀。”

  烈火呆住。

  荷生指着他说:“你不晓得这个时候的你有多讨厌。”

  她把烈火撇在大门口,与烈云乘车离去。

  烈云开车如腾云驾雾,只想快,在这方面,兄妹俩非常相似。

  她把车子开到路上,半途在避车处停住。

  烈云幽幽同荷生说:“你得罪二哥,不怕失去他?”

  荷生反问:“这么容易失去一个人?”

  “你知道他脾气。”

  “那么,失去也只好失去了。”

  烈云钦佩地说:“荷生,你真强悍。”

  “环境造人,少年丧父,从此把一切大事看淡。”荷生深深吁出一口气,“同你刚相反,看你多么骄矜,小小不如意,即时哭泣。”

  烈云低下头来,“荷生,你对我真好。”

  荷生微笑,“我也觉得是,这是我痛脚,我疼女性,据说最没出息的女人才珍惜女同胞,应当互相倾轧,争取男性的欢心才是。”

  烈云苦苦地笑。

  “来,到舍下度一宵,试试做穷人的滋味。”

  “荷生你这样说真叫我没有藏身之地。”

  到达夏宅,荷生侍候烈云沐浴更衣,又把自己的床让出来。

  她笑说:“放心,垫褥底下没有豆子。”

  烈云叹口气,“只有你把我当小公主。”

  “烈云,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为什么不跟着母亲出外过新生活?”

  烈云笑,“荷生,这下可逮住你了,责己也要严啊,你呢,你为什么不跟令堂到外国从头开始?忘记烈火这个讨厌的人诚属好事。”

  荷生一怔,丢下烈火?她想都没想过,光是听烈云说起有这样的可能性,已经心跳。

  “做不到吧,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为自身套上一副枷锁,紧紧囚在牢笼里,不能动弹。”

  夜已深,人已静,两个女孩子压低了声音。

  “烈云,我还是要劝你疏远一个人。”

  “不,你错了。”烈云按住荷生的手。

  荷生看着她,“那人明明是你同父异母的大哥。”

  “每个人都这么想,但是烈风不姓烈,他父亲不是我父亲。”烈云透露一个惊人的秘密。

  荷生讶异地说:“我不相信,小云,你一厢情愿,他同烈火长得非常相似。”

  “英俊的男孩子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大眼睛高鼻梁,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但他的母亲周琪明明是前任烈太太。”

  “那是真的,不过烈风的父亲另有其人,这件事我一早就知道。”

  “烈云,谁把这宗秘密告诉你?”荷生非常狐疑。

  “烈风。”

  荷生张大嘴巴,但心中一颗大石缓缓着地。

  “烈云,即使没有血缘,感觉上也尴尬,为何一定要选烈风?”

  “选?”烈云仰高头笑起来,“荷生,原来说真了你比我还要天真,你以为我们真有权选择?”

  这话说得很玄,哲理甚深,荷生细细咀嚼。

  荷生紧张地问:“烈火可知道其中诀窍?”

  烈云摇摇头,“不能告诉他,也不能告诉父亲,否则烈风更加没有地位。”

  “你一定要同烈火说,”荷生握住烈云的双肩,“他憎恨烈风,一半是因为你的缘故。”

  “不,荷生,你要答应我,今晚的话,不能传出去。”

  “谢谢你,烈云,”荷生啼笑皆非,“这些秘密,一件件如大石似压在我胃里,迟早穿洞。”

  “我们睡吧。”

  睡,还能睡?

  荷生想哭。

  但是黑夜自有它的一套,仿惶慌张的心受它安抚,渐渐平复下来,荷生的双眼犹如胶着似的,黏在一起,她终于在客床上睡着。

  第二天醒来,发觉烈云已经离去。

  大概是睡不惯,急着要回家补一觉。

  荷生也不以为意。

  昨夜听来的故事,只当梦魇中情节,荷生把它搁在一旁,暂且不去理会。

  夏太太同女儿说:“烈小姐说,多谢你招呼她。”

  “你看见她离去?”荷生问。

  “嗳,她走的时候,约七点半左右。”

  “妈妈,你应该叫我一声。”

  “她说不用你送。”

  稍后,言诺的电话来到。

  “听说你硬是把烈云带走了。”

  “我没有拐带她,言诺,你必定是听了烈火片面之词。”荷生没好气。

  “你叫她来跟我说话。”

  “她已经走了。”

  “走?”言诺紧张起来,“去哪里?”

  “我不知道。”

  “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言诺的口吻已似质问。

  “言诺,烈云是一个成年人,我不能拘禁她,”荷生光火,“她昨夜在我处留宿,今早起来离去,你何不拨到琪园去看看,也许她在家里睡觉。”

  “荷生,你并不认识烈云,你不该担这种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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