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同一日?荷生不能置信,感觉上像已经过了一年,两年,甚至十年,她对时间有点混淆。
有人替她拨一拨湿头发,荷生如惊弓之鸟般弹起来,恐惧地看住那只手。
女同学笑着问:“怎么了?”
她连忙呷一口酒。
靠着酒力,渐渐松弛下来。
“荷生,有什么愿望?”
愿望,呵是,愿望,荷生用手撑着头,“我要三个愿望。”
“荷生,别太贪婪。”
“算了,一个人有多少二十一岁,一下子就老了,让她去。”
荷生苦苦地笑。
坐首席的女孩子一阵骚动。
“荷生,那边有位先生送香摈给我们喝。”
“呵,定是夏荷生的神秘仰慕者。”
夏荷生已经有三分酒意,转过头去,远侧一张桌子上,坐着个熟人,见荷生看他,颔首示意。
荷生吓一跳。
是烈风。
荷生连忙注意他的女伴,那女孩子穿得很暴露,正翘着嘴不高兴。荷生见不是烈云,放下一颗心。
为什么担心是烈云?好没有来由,荷生觉得她似走入迷宫,无数出路,统统是死胡同,只有一扇活门,但伪装得和其他通道一模一样。
同学问:“他是谁?”
“朋友。”
“咄,一朋三千里,老老实实,我就没有请喝克鲁格香槟的朋友。”
大家一阵哄笑。
荷生再回头的时候,烈风与他的女伴已经离去。荷生发呆,他们那一家人,爱来就来,爱去就去,专门在普通人的生活中留下不可磨灭的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来,到最后,凝固了,变成年轮,他们却当是等闲事。
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下半场不胜酒力,散局各自回家。
荷生并没有醉,只是累。
一如所有喝醉的人,不肯承认醉酒。
一如所有无才不遇的人,只是混赖社会。
第二天醒来,荷生先是想:哟,怎么撑得到学校去,随即觉得头痛欲裂,这才想起,她正在放暑假,可以自由地在床上再躺个大半天,于是大声呻吟。
昨天的事,一个个归队,在她思维中出现。
不住地揉着太阳穴,荷生苍白地起床找水喝。
走过客厅,看到有人端正地坐在沙发上等她。
是吉诺,他没有叫她,静静地以他明亮的眼睛看着她。
荷生从来未曾笑得这么假过,“我母亲呢?”
“伯母有事出去了。”
“怎么不叫醒我?”
“推过你叫过你,你沉睡不觉。”
言诺一脸困惑,荷生当然晓得他为什么而来,她用手捂着脸,叹息一声。
“荷生,昨夜烈火来找我。”
荷生说:“我先去漱口。”
“不,你坐下来,听我把话说完。”
荷生低着头,“请讲。”
吉诺应该得到一个解释。
“烈火所说,都是真的?”
荷生觉得越拖得久越是残忍,面临试练,她鼓起勇气答:“是。”自己都觉得这个字像一把利刀,直剜人人心。
言诺要过一会儿才能说:“荷生,这是不可能的事,你认识他,还未超过一百个小时。”
荷生轻轻地说:“这不是时间上的问题。”
“你根本不清楚他的底细。”
“并无需要知道。”
“你认为你做得正确?”
“同对与错一点关系都没有。”
“荷生,我不明白。”
荷生迷惘地抬起头来,“我也不明白。”
“我竟一点不察觉,我像个盲人。”
“你责备我吧,言诺,我伤害了你。”
“这是你的错吗?未必。”
言诺的声音里混杂了悲哀、无奈、失望,但荷生听不到任何恨意,他是一个君子人,在任何情况之下,他都维持着应有的风度。
言诺别转面孔,“我没有争的习惯。”
荷生答:“也不值得那么做。”
吉诺站起来,不知怎地,脚步踉跄,撞向茶几,荷生欲伸手去扶他,他闪避,荷生看到他右手指节粒粒瘀肿。
言诺轻轻说:“我也没有打架的习惯,出气对象只是一堵墙。”
荷生声音颤抖,“相信我,吉诺,这是我的损失。”
吉诺微笑,“是吗,那我得到的又是什么?”
荷生不能回答,怔怔看住他。
三个人坐一起玩一局游戏,有人赢,就一定有人输,一桌上的筹码不会不翼而飞,必然有人失有人得,怎么可能三个人一起输。
但荷生明明没有赚的感觉。
言诺伸出手来,轻轻抚摸荷生的鬓角,过了一刻,一声不响地离去。
荷生对着电视机,下午时分,正在播映动画片,猫与鼠正作永恒的追逐,荷生觉得生活中没有更悲惨的故事了,她泪流满面。
荷生为自己而哭,她不担心言诺,像他那般人材,哪里找不到贤良美慧的伴侣。
夏日余下的日子,荷生蜷缩在屋内,不肯外出。
她母亲完全知道发生什么事,爱莫能助,因此不发一言。
待荷生有勇气面对现实的时候,立秋已过。
这段时间内,她不想见任何人。
返学校办新学期入学手续那日,她生怕碰到言诺,任何男生走过身边,她都吓一跳。荷生凄凉地想,唯一问心无愧的是,她不是个一脚踏两船的女人。
办完正经事,约好同学买书,走到门口,听到汽车喇叭响两下,荷生没有留意,同学转过头去看,随即笑说:“找你呢,夏荷生。”
荷生吞一口涎沫,这样的作风,像煞了一个人。
她僵硬地转过头去,看到车里的人,怔住,不禁问:“烈云?”
烈云探出头来,笑道:“请上车来。”
烈家作风是不会变的,假设其余人等一概听他们命令,以他们为重。
荷生正犹疑,同学已经谅解地说:“找到书会替你多买一本。”
荷生好生感激,那边烈云又按两声喇叭。
荷生过去上车。
“烈小姐,或许你应考虑预约。”
烈云笑道:“夏小姐,这两个月来你根本不接电话。”
烈云所说属实,荷生作声不得。
“别叫我下请帖,我二哥说,你不收信件。”
荷生只是赔笑。
“你瘦了许多。”
荷生转头问:“谁叫你来?”
烈云正在拐弯,一脚踩着煞车,轮胎与柏油路磨擦,吱吱发响,她笑问:“我自己不能来?”
荷生不出声。
“好好好,是二哥让我来看你心情如何。”
这样说,他们三个人的事,烈云全知道,唉,也许烈家上下全知道了,荷生尴尬得涨红面孔。
她蓦然抬起头来,“我们到哪里去?”
“到琪园好不好?”
“不不。
烈云笑,“看你急得魂不附体。”
荷生气急败坏,“烈云,这么多人当中,你首先不应开我玩笑。”
烈云温柔地说:“你讲得对,荷生,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帮了我一个大忙。”
荷生吁出一口气。
“这样吧,我们到会所喝杯茶。”
“你送我回家岂非更好。”
烈云十分诧异,“你想躲到几时?他们已经没事了,言哥哥每天下午四时到七时都与二哥一起办公,过些时候还要齐齐出差到东京去。”
荷生大吃一惊。
她像那种二次大战孤身流落丛林四十年的日军,猛地听见战争结束世界和平,不能置信,拒绝返回文明。
“让你静这个多月还是我的主意,二哥每晚开车到你家楼下你可知道?”
荷生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不,她不知道。
没想到有人会这样做。
“有一两次我与他在一起,静静地喝杯咖啡,偶尔聊几句,并不闷。”
兄妹俩坐在车子里,借月色仰视露台,盼望伊人出现,可惜的是,有露台的人家通常不到露台站,只有佣人淋完花之后晾衣服。
烈云问哥哥:“她出来你打算怎么样?”
烈火把头伏在驾驶盘上,“我不晓得,吹口哨或许。”
烈云骇笑,“可是你从来没有怕过女孩子。”
烈火口气也带绝望的意味:“我知道,这次我劫数难逃。”
烈火从来没有这般严肃过。
“他熬过一段相当痛苦的日子。”烈云说。
到了俱乐部,烈云去停车,荷生先找到台子坐下,还没叫饮料,已经有人走过来,挡在她面前。
荷生苦笑,烈云当然是有阴谋的。
她抬起头,意外地看到白衣白裤的烈风。
“不介意我坐一会儿吧。”
“当然不。”
烈风手上拿着一杯啤酒,他彬彬有礼,为荷生叫了饮品,向她举杯,“谢谢你。”他说。
荷生奇问:“为什么?”
烈风苦涩地答:“你不歧视我,你没戴有色眼镜看我。”
“我相信其他人也没有。”
烈风说:“那边坐着的是我母亲,你能说服她便是帮我一个大忙。”
荷生斜斜看过去,只见一位身型纤弱穿着香奈儿套装的中年妇女正与朋友聊天。
呵,这便是琪园原来的女主人。
“自幼她便教我打垮那边的人。”
荷生忍不住带一点揶揄:“有没有成功?”
“我太讨厌烈火,太喜欢烈云,全盘失败。”
荷生不习惯烈家兄妹一贯惊人的坦率,觉得十分震荡,顿时有点不自在。
“我知道你今天为何而来。”
荷生一怔。
烈风笑笑,“我是闻风来看热闹的,听说你们即将举行群英会。”
荷生听懂了,知道烈火与言诺稍后会得出现,不禁对烈云这个安排生气,她轻责烈风:“假使你当我是朋友,又为何挖苦我。”
烈风一怔,承认道:“你讲得对,但是我讨厌他们两人,你先后两个选择都十分不智。”
荷生啼笑皆非,别转面孔,不去睬他。
“或许我在白天不该喝这么多,又可能我喝得太少,否则也可以加入战团,岂非更加热闹。”说罢嘿嘿笑起来。
荷生忍无可忍,“烈风,你语无伦次,很难怪人不喜欢你。”
他沉默下来,过一会儿拿着他的杯子离去。
荷生叹一口气,看样子烈云扔下她不打算回来了,荷生拾过书本手袋,刚站起来,烈火已经出现。
荷生觉得她似面对执行死刑的长枪队。
过半晌她问:“言诺呢?”
“他不肯来,他说他不是好演员。”
荷生反而放下心来,三个人若无其事地坐一张桌上谈笑甚欢,未免太过滑稽,烈云的估计略有偏差,他们还未能踏入化境。
烈火微笑,“好吗?”
荷生一时答不上来,感慨万千。
烈火的头发与胡髭都修理过,外型更加潇洒,骤眼看与烈风有三分相似。
荷生转过头看,烈风与他的母亲却已经离去。
烈火这样聪明的人,当然知道荷生的目光是找谁,他说:“以后不要同这个人说话。”
荷生微笑,“你太习惯干涉他人的言行举止。”
“你别误会,那个人是例外。”
“他是你兄弟。”
“他尽得母系恶劣遗传。”
荷生心情本来不好,但听到如此偏见的评语,不禁莞尔。
烈火说:“你笑了。”
荷生伸手摸自己的脸颊,真的,隐没个多月的笑脸,终于再度浮现,可见最难的已经过去。
像传说中那种没有良知的女人,她自辜负他人的过程中获得更好的选择。
烈火说:“烈云不看好我们。”
荷生不出声。
“她觉得我俩性格太强,易起冲突。”
“你跟妹妹十分亲厚,无话不说。”荷生羡慕。
“我与你之间也是一样,你可以把所有心事告诉我。”
不可能,荷生不住地摇头,他们一开头已经得不到诸神的庇佑,她伤害了言诺,内心不安,也许,连这一点点内疚都会渐渐埋没,但不是今天明天后天,目前荷生尚不能释然,光是这一点,已经不能告诉烈火。
他们走到停车场。
烈火指指一辆黑色大车,“这是烈风母亲的座驾。”
仍然维持着豪华的排场,可见烈先生在经济上照样看顾她,抑或,荷生忽然想起来,这是烈风外祖父的余荫?
多么复杂的一个家庭。
荷生问:“令堂住在什么地方?”
烈火露出一丝笑容,“问得好。”
爱一个人的时候,提起他,才会有笑意,烈火很明显地爱母亲,孝顺孩子坏不到哪里去。
“家母一半时间住伦敦,另一半时间住新加坡,几时我们去看她。”
“你外公也是财阀?”
烈火答:“不,家母娘家清贫,慢慢我告诉你。”
荷生点点头。
第三章
这时候烈云走过来,笑嘻嘻地看着他们。
荷生把她拉过来,搂住她。
三个人都没有发觉,烈风躲在一株影树下,正静静地留意他们的一举一动。
跟着的一段日子,要求再苛刻,荷生也得承认她对感情生活极度满足,趁着母亲到加拿大度假,不必准时回家报到,她与烈火争取每一个见面的机会。
荷生诧异时间飞逝,似有人故意拨快钟数来作弄他俩,由拂晓到黄昏,又自黑暗到黎明,一瞬即至,不可思议。
其间也发生过一两宗不愉快的事件,荷生不能不耿耿于怀,却不得不加以容忍。
一次她与烈云吃茶,碰见言伯母。
彼时言诺与烈火在日本开会,自分手后,荷生始终没再有机会见到言诺,但对言伯母的尊敬仍在,故此特地过去打个招呼。
荷生的生活经验不足,满以为是一番好意,谁知言伯母不领情当众奚落她,当时她上上下下打量她,似要重新估计荷生,然后冷冷地说:“对,夏小姐,同伙计的儿子走不如同老板的儿子走。”
荷生年轻皮薄,没想到一向和颜悦色的言伯母翻起脸来会如此惊人可怕,急急回到自己座位,忍不住落下泪来。
也是应该的,她怎么可以妄想言家像以前那样对她。
不能怪言伯母小气。
说也奇怪,挨骂之后,荷生觉得恍惚补偿了什么。
但是过了三天,荷生又发觉她连这样卑微的安乐都得不到。
烈火告诉荷生,吉诺为这件事连声道歉,荷生可以想象他一额汗满脸通红的样子。
荷生问:“言诺为什么不亲自跟我说?”
烈火没有回答。
荷生有点气,言诺没有怪责烈火,但是他不原谅她,男人与男人永远有默契,因此女人永远成为罪魁祸首。
“他请你体恤一个母亲的心清。”
荷生无话可说。
烈火说:“相信我母亲会做同一样的事。”
这样的小事,荷生愿意忘记。
比这大一点的事却令荷生紧张:烈火替她安排好,过两天见他的母亲。
养这样漂亮儿女的母亲自然是美人。
荷生相信她不会失望。
她满以为可以同时见到烈先生和夫人,但是接待她的只是烈太太。
荷生一早听说,新加坡有一群华侨受英国文化影响甚深,比香港人有过之而无不及,看到烈太太的排场,荷生完全相信这个说法。
银茶壶盛着格雷伯爵茶,青瓜三文治,小小软面饼夹奶油及玫瑰果酱。
烈太太穿着一套低调的丝质见客服,简单的首饰,看上去令人觉得舒服。
烈太太的脸同烈云一个印子,但气质过之,荷生相信她另有更大的优点令烈先生欣赏。
烈火过去轻吻母亲的脸颊。
然后他退出去,让两位女士清谈几句。
烈太太轻笑,“我们期待看烈火的女朋友已有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