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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 page 2 作者:亦舒

  荷生心中有数。

  夏太太讶异地说:“荷生,你快来看,是小言同一个阿胡髭在一起,这是怎么一回事?”

  荷生笑,“所以呵母亲,别把事情看得太简单,言诺这小子也有另外一个面孔。”

  “那野人是谁,一脸的毛不怕长痱子?”

  荷生预备出门。

  “小言怎么会有那样的朋友,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要小心谨慎。”

  荷生开门,“早就来不及了。”笑着关上大门。

  在梯间她听到喇叭声震天地响。

  荷生对言诺说:“你太纵容令友。”

  言诺笑,“这是他庆祝你生辰的前奏曲。”

  烈火自司机位探头出来,“夏荷生,自今日开始,你正式是个成年人了。”

  荷生避开他的目光,“小言,你来开车。”

  言诺与烈火换了位子。

  “荷生,今天由烈火替你安排节目。”

  荷生冷冷地说:“我的生日由我自己安排。”

  烈火咭咭地笑她反应过激。

  言诺也笑道:“我们一整天都喝香槟,不用其他饮料。”

  都是那个人的馊主意,荷生有种感觉,她与小言之间所有的宁静会叫他给破坏掉。

  荷生坐在前座,老觉得脖子后面痒丝丝,似有人在她颈后呵气,她忍无可忍,别转头,正待苛责烈火,却发觉他舒舒服服躺在座位里,用一顶破草帽遮住脸,正在假寝。

  不是他。

  是荷生疑心生了暗魅。

  她涨红面孔,连耳朵都麻辣辣地烧起来,颈后那只无形的手竟大胆地伸过来拨弄她的鬓脚,她拂之不去,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是同一只手,昨夜那只手。

  荷生低下头,闭上眼睛,原来真是真的,已经来不及了。

  车子停下来。

  荷生张开眼睛。

  她听见后座有人懒洋洋地问:“烈云出来没有?”

  言诺笑说:“在玻璃门里边,她看到我们了。”

  荷生朝他指向的方向看过去,想象中的烈云是个卡门那样的女孩子,同她兄弟差不多脾气,但是玻璃门内穿白衣的身形十分熟悉。

  她推开车门,“我去叫她。”

  烈云正与几个同龄女友说话,她们一个个打扮得花团锦簇。

  走近了,荷生发觉烈云竟是那日在烈宅偏厅躲向她身后的女孩子,不禁又添一分惊讶。

  这个时候的烈云,却是另外一副面孔,细软的短发全部似男孩子那样梳往脑后,一袭露背白裙,闻声转过头来,看到荷生,她也认出了她。

  那群女孩子忽然一阵骚动,原来两位男生也跟了进来,她们朝异性迎上去。

  荷生十分感喟,条件那么好的女孩子,本市女性人口比男性又是一比一点二,何用这样心急。

  她听得烈云说:“我知道你是夏荷生,言哥哥的女朋友。”

  语气天真而清脆,夏荷生马上喜欢她,亲切地说:“那么叫我夏姐姐。”

  烈云只是笑。

  烈火先走过来,“我们在这里订了位子,烈云,参加我们好不好?”

  “我只有时间喝一杯香摈。”

  荷生看一看那边,言诺让女孩子围得紧紧的。

  烈火说:“我们先过去坐下,烈云,你等言诺。”

  荷生走在他身后,离一截路。这是间私人会所,装修非常考究,地板是柚木格子,偏偏烈火与荷生两人都穿着球鞋,没有半丝声响。

  走廊很长,走着走着,烈火起了疑心:她还在身后吗?终于忍不住,回头看荷生。

  荷生见他停步,也就站在原地。

  两人静静对望一会儿。

  烈火说:“奥菲斯不该往回看。”

  荷生答:“别担心,幼罗底斯不在此地。”

  吉诺走上来,笑道:“你们俩肯说话就好。”

  不知怎地,烈火与荷生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一直有说有笑。”

  言诺笑,“哦,是吗?”

  荷生别转头去。

  烈云说:“父亲应允我,当我二十一岁的时候,给我一间公寓,让我搬出去住。”

  荷生喝一大口香槟定神。

  烈云放下杯子,“她们在等我呢。”

  言诺站起来送她,“玩得开心点。”

  烈云跟荷生说:“生辰快乐。”

  荷生连忙答:“谢谢你。”

  烈云一转身,裙据扬开,色如春晓。

  荷生赞叹,“令妹是位美女。”

  烈火笑,“我是野兽。”

  这并不正确。

  他们一家都长得美。

  如果你相信优生学的话,便可以肯定烈老爷栽培这样漂亮聪明的孩子是特别用过心思的。

  但敏感的荷生始终觉察到他们三兄妹似乎有许许多多难言之隐,明媚的表面底下不知收藏着怎么样的黑暗危机。

  她想得太多。

  平静朴素的大学生活忽然闯进烈火这样一个人,使得荷生遐思不断。

  “荷生,荷生。”吉诺叫她。

  荷生拉一拉衬衫领口,“这热浪叫我疲倦。”

  言诺笑,“热?空气调节畅顺,何热之有。”

  烈火却说:“用力抗拒一件事的时候,最消耗精力,一下子就累得贼死。”

  荷生问自己:你在努力抗拒什么,夏荷生,说呀,你是知道的,你只是不敢说,你只是不敢承认。

  吉诺说:“烈火,你的话最多,快介绍一下自己。”

  “我?我是言诺的好友。”

  糟糕,夏荷生想:我是言诺的女友。

  “奇怪,”言诺取笑他,“平日你滔滔不绝,伟论最多;绝无冷场,今日水准大跌,令人失望。”

  烈火并无自辩。

  言诺勤于制造话题:“把你经营的花圃告诉荷生。”

  荷生抬起眼睛,这倒是一个风雅的嗜好。

  言诺说:“我来讲也一样,不对的时候你更正我。”

  烈火笑,“少年时的玩艺儿,好久没去花工夫了。”

  荷生好奇,一定是个玫瑰花圃,现身说法。

  “来,烈火,带我们参观一下。”

  花圃在烈家后园一角。

  小言说:“要不是父亲逼着他去念商管,或许烈火会成为植物学专家。”

  在言诺眼中,烈火没有缺点。

  第二章

  车子驶抵烈府,这是荷生第二次来了。大宅静悄悄,烈火带着他们自后门走,花园对着山下蔚蓝的大海,面积比荷生想象中的大。

  她没有看见嫣红姹紫的花圃。

  荷生不动声色,她知道言诺与烈火在考她。

  她慢慢走到石栏杆处靠住看风景。

  她听到烈火轻笑。

  荷生低下头,发觉左脚踩住一棵草本植物,茎是方形的,卵形叶子对生,被她踏碎部分发出一股清凉的香气,荷生低头摘一片叶子揉碎嗅一嗅,觉得沁人心脾,顿时凉快不少,她诧异地说:“薄荷。”

  烈火笑,“被你猜中了。”

  荷生大感兴趣,“其余的是什么?”

  看仔细了,她发觉有许多种植物,大半拥有貌不惊人的小叶子,言诺一一为她数出来:甘草、天麻、地黄、黄连、艾、菖蒲、茯苓……

  荷生高兴到极点,蹲下来逐一细赏——“艾叶与草蒲在端午节燃烧薰屋,传说可驱邪除病”,“甘草是中药中的百搭呢。”

  她忽然看到角落有两株绿茎碧叶的白花,花形像牵牛花,但是比牵牛花大,于是问:“这是什么?”

  烈火答:“曼陀罗花。”

  “什么,这就是鼎鼎大名的地狱之花?”她后退一步。

  吉诺说:“它也是一种药用植物。”

  烈火笑,“是一只为盛名所累的麻醉剂。”

  荷生惊叹,“我可以在此地研究一整天呢。”

  佣人捧出冷饮,烈火与言诺走到泳池旁的太阳伞下去。

  荷生抬高头,正在欣赏一边墙上爬得满满的长春藤,忽然之间,她后颈那股麻痒的感觉又来了。

  荷生吓一跳,猛地转身,一边用手去拂扫,却看到二楼露台长窗内站着一个人。

  那人随着荷生的目光隐失。

  荷生惊疑地搓揉着后颈。

  小言在那边招她,“过来歇一歇,当心晒坏。”

  荷生坐下喝一口冰茶。

  刚才谁在窥望?

  她听得烈火说:“父亲的意思是叫我留下来,明年待你毕业,我俩全力出击。”

  言诺说:“我这边一点问题都没有。”

  烈火答:“祝我们前途似锦。”

  荷生忽然问:“烈风今天在不在?”

  言诺连忙说:“不,他不住这里,他另外有个家。”宛如烈家的发言人。

  荷生实在忍不住,“那么,”她伸手指一指,“谁在那个露台上?”

  吉诺看一看,“有人吗?”

  荷生笑,“你让烈火回答我好不好。”

  烈火却已经走进屋内。

  言诺按住女友的手,“荷生,他们家事比较复杂,我们不便问及。”

  “对不起。”

  言诺想一想,还是透露消息,“他有两位母亲。”

  啊,多了跟少了都不美,荷生缺父亲,烈火多出一个母亲,只有言诺最幸福,一父一母,恰恰好。

  看样子他们两兄弟同父异母。

  言诺又说:“只有烈云是他亲妹妹。”

  荷生见吉诺代烈火遗憾不已,便安慰他说:“这样的家庭也常有常见。”

  “烈火不这样想,不是他父亲追他,他才不肯回来。”

  荷生说:“我们也该告辞了。”

  言诺点点头。

  刚走近长窗,就听到重物堕地声。

  言诺像是知道发生什么事,立即冲入书房,荷生跟着进去,发觉言诺已紧紧抱住烈火,不让他动弹。室内凌乱,一张红木茶几掀翻在地,另一头站着烈风,手中抓着一只椅子当武器。

  烈火狠狠地说:“你给我滚出去,以后都不准你进这间屋子来。”

  烈风冷冷地答:“笑话,这间屋子是我外公的物业,跟我母亲的名字叫琪园,我不把你轰出街已经很好,明明是你霸占我的产业,你倒恶人先告状。”

  言诺功道:“一人少一句吧。”

  谁知烈风指着他骂:“姓言的,你父亲忘恩负义,枉周家栽培他成才,到头来倒戈相向,有老奴才就有小奴才,这里容不下你说话。”

  吉诺脸上变色。

  烈火大力挣扎,“你还不松手让我赶走他。”

  荷生站在一角急得好比热锅上蚂蚁。

  烈火额上青筋绽现,“你听着,再被我见到你缠着烈云,我发誓杀掉你。”

  荷生不顾一切,走向前对烈风说:“请你先避一避。”声音里充满恳求。

  烈风先是瞪着荷生,不知怎地,大力扔下椅子罢手,转头走开。

  言诺松开烈火。

  烈火还想追上去,荷生挡在门口,无论如何不给他过关,烈火这才倒在沙发上,不言不语。

  荷生过去蹲下劝他,“喊打喊杀有什么好?像我们,想要有个同胞手足还不能够,你俩却互相作践。”她管这桩闲事,像是管定了。

  烈火用手捂着脸,荷生有荷生的牛脾气,硬是要扯下他的手,吉诺在一旁急得要命,他怕烈火怒气冲天,一句话或是一个动作得罪了荷生,以后无法弥补。

  但是没有,烈火渐渐静下来。

  室内三个人,都紧张得叫汗湿透了衣裳。

  佣人到此时才敢探头进来查看。

  荷生同言诺说:“我们走吧,让他休息。”

  离开大宅的时候,荷生没有法子不再留意门旁琪园两字。

  她看言诺一眼,这里边的故事,小言当然是清楚的,言家与烈家的交情恐怕不止二十年,烈老爷怎么起的家,同两位妻子的轇轕,言诺统统知道,不过他不说,荷生不会去问他。

  烈家的司机赶出来,“言少爷,烈先生叫我送你们。”

  荷生讶异,“烈先生在家?”

  “是,他还说,谢谢夏小姐调解纷争。”

  家主在家!

  他为什么不露面?

  身为家长,应当出来镇压场面。

  吉诺拉拉荷生的衣角,低声说:“烈风与烈火无日不吵。”

  两人上了车。

  小言又说:“两兄弟的心病不止一朝一夕了。”

  荷生有一点点同情烈风,但眼见吉诺与烈火站同一阵线,不便发言。

  半晌她问:“园子里有没有金鸡纳树?”

  外表粗犷的烈火竟会有心思经营一个中药植物花圃,真是不可思议。

  到了家,小言没有送荷生上去,她另外有约,一班女同学要与她出去跳舞。

  小言叮嘱她,“看到英俊小生,不得目不转睛,不可与他说话,不许与之跳舞。”

  荷生问:“那么,能不能与他私奔?”

  小言睁大眼睛,作一个狰狞的表情。

  荷生笑着逃上楼去。

  她心里却有点凄惶,到了家门,把身于靠在墙上发呆,出去几个钟头,像打过一场仗,累得说不出话来。

  隔一会儿才掏出钥匙开门进屋。

  躺在藤榻上就睡着了。

  人影,有一个人影,轻轻地走过来,“荷生,荷生,随我来,荷生,我唤召你,随我来。”

  荷生惊呼:谁,谁?

  “荷生,荷生。”

  是她母亲推她,睁开眼,天色已暗。

  明明已睡了好些时间,为何恍似一刹那?

  “同学打过电话来催,叫你准时到。”

  荷生点点头。

  夏太太喃喃道:“真热,汗出如浆,让我关上窗门开冷气。”

  荷生坐起来,藤榻上浅浅一个汗印。

  荷生怕她整个人会热融掉化成汗水。

  天空闪起霍霍电光,雷声隆隆,刮来一阵雷雨风,夏太太忙到露台收衣服。

  大雨忽然倾盆倒下,哗喇哗喇,四周只余雨声。

  夏太太问:“有没有人来接你?势必不能穿白皮鞋了。”

  荷生站在露台边,抱着手看景,一片白濛濛,气温顿时下降,凝得一屋雾气,她拂一拂脸上的水珠,回到房内淋浴装扮。

  珠灰色晚服是早就预备下的,荷生来不及吹干头发就套上裙子。

  雨没有停,荷生也没有期望它停下来。

  穿上楼空鞋,她走到门口,回头一望,发觉她母亲在卧室内看电视,荷生微微一笑,下楼去赴约。

  大雨中车子与街灯都只是一团光,荷生根本不知道她怎么样才能抵达目的地,可是也不在乎。

  她站在檐篷下,原来手上连雨具都没有。

  “好大的雨。”身后有人问。

  荷生抬起头,并没有惊讶,宛如她一早知道他会来,她似在等他。

  脚背早被雨溅湿,她没有退后。

  荷生看向雨中,他站得离她很近,手臂与手臂之间像是没有缝隙,但又好像隔着一线天,荷生动都不敢动,也不能动,她已被点了穴道。

  脖子后边那股酥麻的感觉又来了,这次,她肯定是他在呵气。

  前有水,后有火,荷生不知如何抉择。

  过了很久很久,荷生听得他说:“我会同言诺讲。”

  荷生落下泪来。

  “我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很抱歉。”

  天空上雷电交加,传说人若做了亏心事,天雷会转弯搜他出来打。

  荷生幼时怕行雷闪电,此刻她觉得最可怕的是她旁边那个人,不不不,最可怕的是她自己夏荷生。

  他像是已说完要说的话,缓缓转身,走向雨中,双手插在袋里,调过头来,看住荷生,笑一笑,消失在雨里。

  荷生独自站着落泪。

  不知过多久,才有一辆计程车驶进来,有人落车,荷生才上去。

  晚饭已吃到第三道菜,女主角方姗姗来迟,女同学起哄。

  荷生嗫嚅地解释,“大雨叫不到车。”

  “小言不是你司机吗?这回子又找什么借口。”

  有人替她叫了一杯白兰地来挡挡湿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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