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或者你是对的,值得一试。”
在候机室荷生轻轻推一推言诺,言诺朝她暗示的方向看过去,只见烈战胜远远站着,朝他们点点头,随即转身离去。
可怜的人。
将他的一生得失归纳一下,他过得极其贫乏。他的原配对他不忠实,他的长子并非由他所出,他与后妻感情破裂,烈战胜是悲剧中的主角。
奇怪的是,从来没有人从这个角度看过他。
言诺见荷生怔怔地,便在她耳边说:“他已经走了。”
荷生抬起头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他可认得回家之路?”
言诺一愕,“他是烈战胜。”
荷生随即笑了,“的确是,他是烈战胜。”
到达陈府,管家不让他们进去,守卫如此森严,可见是怕有人带走烈云。
言诺留下姓名及酒店电话后偕荷生离去。
荷生在一间人工湖畔的小餐馆内写明信片。
言诺以为她要寄给烈火,看到地址,原来是问候母亲。
荷生说:“我们极少照父母的意愿长大,三岁一过已经自由发展,各有各命运,各有各道路,难免叫大人失望。”
“夏荷生将为人母,感慨突增。”
荷生忽然想起来,“那位与你相亲的漂亮小姐呢?”
“她肯定我与旧情人藕断丝连,已经避不见面。”
“为这样好的男孩子,她应当出来同我决一死战。”
“荷生,你总是高估我。”
荷生笑了,她拍打着言诺的肩膀,心中也承认,能把从前狭义的感情升华到今日这个地步,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傍晚,电话接通,陈珊女士愿意见他们。
她站在门口欢迎荷生,“我知道夏小姐一直是小云的朋友。”
荷生十分惭愧。
“请进来。”
大家坐好,寒暄过后,不知道如何开口,三人只是面面相觑。
隔了许久许久,大家静静坐着,但空气中不知有些什么,使荷生的鼻子有点酸意。
终于,陈女士问:“最近有没有人见过烈火?”
他们摇摇头。
陈女士难堪地说:“他不肯见任何人。”她深深叹息。
会客室里又静下来。
还是陈女士打破沉默,“夏小姐,我去带烈云出来。”
烈云胖了,整个人看上去圆圆的,一见荷生,就把她认出来,趋到她身边叫:“荷生。”
荷生紧紧拥抱她,“烈云,你太好了,看,这是谁。”
烈云只是笑,“原来是言哥哥,请过来这边坐。”
她母亲脸上却没有欢容。
荷生过去说:“烈太太——”
“我早已恢复本姓。”她停一停,“结婚二十多年,真正做烈太太的时间,大约不超过一个月。我对丈夫并无认识,对子女甚为陌生,失败得不能再失败。”
荷生笑了,见到陈女士仍然率直如故,觉得快慰。
她接着问:“言诺,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老板搞什么鬼,约好我在纽约见面,却叫我扑空。”
言诺赔笑:“他另外有要紧的事走不开。”
“你可以同他老实地说,十六年前我把烈云交给他是我最大的错误,今天我不会重犯。”
荷生跟随烈云走到温室,烈云一转身,看到荷生,非常惊讶,“荷生,你怎么在这里?”
荷生陪她坐在长凳上,“我来看你。”心中明白,烈云已经失却记忆,任何事,转瞬即忘。
荷生知道她不该这么想,但又禁不住这么想,能够全盘忘却,是多么好的一件事。
正在感慨,忽有一股奇异的清香钻进荷生的鼻孔,她转过头去寻找香气来源,看到花架子旁放着一式两盆曼陀罗花,十个八个蓓蕾正盛放着,这香气勾起了荷生全身的七情六欲,她一生的悲欢离合纷纷繁繁,笑泪忽然都在刹那间泛过胸间。
荷生忍不住,匆匆用手掩上面孔。
“荷生,”烈云问,“你怎么了?”
荷生轻轻答:“没什么。”
“荷生,你为什么哭?”小云握住她的手。
荷生答:“我思念烈火。”
烈云笑一笑:“呵,烈火。”
这时言诺唤她们,“小云要加件外套吗?”
荷生对烈云说:“我们回去吧。”
看护过来把烈云领走。
言诺过来,只看见荷生嘴角挂着一个暧昧的笑容。
他安慰她:“有朝一日,烈云会把前尘往事一一归纳起来。”
荷生抬起头,“彼时恐怕她会惊叫一声,痛哭失声。”
言诺蹲下来,“这是什么话,我以为你已经振作起来。”
茶点已经准备好。
陈女士说:“荷生,我知道你一直想重组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
荷生讶异说:“不,我从来没想过要做能力不逮的事情。”
陈女士微笑,“你很快会有得力助手。”视线落在荷生腹部。
荷生有点尴尬。
“真没想到今天会得到一件这样令人鼓舞的好消息。”
荷生问:“你支持我?”
陈珊毫不犹疑地拥抱荷生,“我多愚鲁,要待言诺告诉我,我才注意到。”
“你做祖母是太年轻了。”荷生微笑。
“言诺说你打算自己照顾他。”
荷生点点头。
这时候烈云走近,“你们在说什么,好像很高兴。”
荷生伸手招她,“过来,蹲下。”
小云照荷生指示把耳朵贴向她腹部,胎儿碰巧踢动一下,小云吓一跳,“哟,”她说:“有人。”
言诺先大笑起来,“小云说得好,可不真是有人。”
烈云也笑了,她仍把双臂搭在荷生肩上。
那天晚上,荷生把这个笑话写出来,寄给烈火。
言诺问荷生:“节目还称心吗?旅程还愉快吗?”
荷生答:“我担心回去要看烈先生严厉的面色。”
“你是我们当中唯一从来不理会他脸上颜色的人。”
荷生叹日气,“我不应那么做,我该对他好一点。”
第二天他们带烈云到公园喂鸽子。
看护与司机紧随着,荷生有点不自在,烈云却非常满足。
她如三岁奶娃似的满草地追逐飞鸟。
荷生忽然觉得烈家的孩子命运奇突,见得到母亲便见不到父亲,双亲犹如参商二星,不允团聚。
她轻轻对胎儿说:“你恐怕也要过一段这样的日子。”
言诺一直不离烈云左右。
吃完冰淇淋,他们送小云回家。
烈云在门口拉住荷生,不舍得她走,神情茫然,却想不起何故不肯让荷生离开,荷生恻然。
陈女士亲自出来道谢,“有空再来,保重身体。”
归途中,荷生对言诺说:“你可以放心了吧,我已找到新的力气。”
言诺点点头,“我很佩服你,荷生。”
“作为烈火与夏荷生的朋友,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更完美。”
言诺说:“开头,我不是没有私心的。”
“向烈先生辞工吧,也许你应该回家陪父母亲,不然与长辈的误会日深,终有一天筑起一道冰墙。”
“现在轮到你安排我的生活了?”
荷生笑笑。
“有人说,最怕人家对他好,因无以为报。”
荷生默然,的确是一种压力,吉诺已经为她无条件牺牲太多太久,他比谁都应该去开始新生活。
言诺问荷生:“你要我走?”
荷生点点头。
“好的,我走,不过别说我不告诉你,一回到家,我马上会开始大宴群芳。”
荷生由衷地说:“太好了。”
言诺沉默下来,“荷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已经良久。”
“我知道。”
“你晓得问题是什么?”
“当然。”
言诺不忿,“说给我听。”
“‘大学一年级欠下的英国文学笔记,到底打不打算还我?’”
言诺看着夏荷生,一直笑,笑得眼泪掉下来,然后他轻轻吻她的额角脸颊,“夏荷生夏荷生,你永远令我绝倒。”
荷生不敢让他听见她的叹息声。
她当然知道言诺要问什么,他要问:荷生,到底从头到尾,你有没有爱过我。
她一直怕他终于忍不住会问出口,她不想说谎,但是内心深处,到现在,她明白了,夏荷生不算真正的爱过言诺,因为假如有的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对烈火的感情。
车子停在门口,言诺对荷生说:“需要我的话找我。”
夏荷生回家推开门第一件事便是留意有无退信。
没有。
地板上光光滑滑,什么都没有,连电费单广告函件零碎单张都没有。
荷生松弛下来,沐浴更衣休息。
然后她发觉她还有一个舒服的原因,她走到客厅,刷刷拉开窗帘,直看到街上去,那种被偷窥的感觉到今日才算完全消失,监视她的人,已经离去,荷生希望他们以后都不要再来。
是夜荷生睡得非常好。
第二天一早她出门去上班,那辆再熟悉不过的黑色大车立刻驶到她面前,司机下车招呼她,“夏小姐你回来了。”
荷生点点头。
“今天要用车吗?夏小姐。”
“不用,我步行,反正需要温和的运动。”
出乎荷生意料之外,那司机递张卡片给荷生,“夏小姐,需要我的话,拨电话给我。”
他随即上车驶走。
多么文明!
荷生不相信烈战胜会给她这么多的自由,尊重她的意愿。
别看这轻描淡写小小一项改变,对烈战胜这样的人来说,简直是艰难的一大步。
一整天都不再见有人前来谈判说项。
伏在案上工作久了,颈项背脊都有点酸软。
中午出去饭堂吃一客三文治,回来再做,一直到下班时分,都无人骚扰,荷生抬起头来,恍若隔世。
她喃喃自语,“孩子,都没有人来理我们了,随得我俩在这里自生自灭。”感觉非常矛盾。
荷生害怕她会一辈子坐在这个位子上为图书馆修补破书一直到白发萧萧。
原来一切在争取到自由后才刚刚开始,难怪有许许多多女性根本不去向往海阔天空,她们情愿伏在熟悉巢穴中天天抱怨。
图书馆八时正关门,同事见她迟走便问她:“你身体没有不适吧?”
“没有。”
她收拾好杂物回家。
天色已经漆黑,荷生有退回室内拨个电话给司机的冲动,终于忍下来,自手袋取出一块巧克力,咬一口,努力向前走。
荷生听到有脚步追上来,连忙转身。
是适才那位热心的女同事,荷生又失望了,她满以为是言诺来接她。
“我们一起走吧。”女同事笑说。
荷生点点头。
开头的时候,他们,包括她母亲,把她缠得奄奄一息,几次三番,荷生在迹近窒息的情况下太想失声痛哭,现在,他们终于听从她的哀告,荷生又觉了然一人之孤苦可怕。
她仰头看到天空里去,只见到疏落的星,她内心有点悲凉,世上难道真无中间路线,抑或还待苦苦追寻?
女同事说:“我们一直嚷要独立,现在丈夫们乐得轻松,都不再来接送我们。”
荷生只得笑笑。
女同事想起来,“我们好像见过你丈夫几次。”
荷生简单地答:“最近他比较忙。”
她俩走到一个路口,女同事说:“我要在这里转左,你好好当心。”
“对了,”荷生问,“这冬季什么时候过去?”
“快了,树梢已经发芽,”同事笑,“第一个冬天的确难挨,不过我们的春季会使你惊艳。”
荷生笑,“明天见。”
她慢慢走回家,一路上想到许多形容词,像蹒珊,像颠簸、像流离……
街角的面包店刚要关门,荷生还来得及进店去买最后一只葡萄干卷,店东同她熟,“还以为你不来了。”
荷生道谢。
“好好照顾那婴儿。”
她打开门,仍然没有退信。
她假设烈火已经把信件收下阅读,下一步,或许他会回她片言只字。
目前荷生要做的是熟悉这种清淡的生活。
睡到半夜,她听到有人叫她:“荷生、荷生。”
又是那熟悉的梦。
她游离着自床上飘浮起来,追溯声音来源。
她看到有人背着她坐在客厅那张小小椅子上,那人缓缓转过头来,她发觉他是烈火。
他脸容沧桑许多,胡髭头发已经清理过,他笑问荷生:“你还在等?”
荷生答:“是,我一直在等。”
她走近烈火,伸手过去,触及他的脸庞,感觉太真实了,荷生问:“你吃了很多苦吧。”
烈火点点头。
荷生心底下明知道这是一个梦,却也觉得十分欢愉,刚要进一步问候烈火,电话铃骤然响起来。
荷生的精魂遭此一惊,马上归回床上的躯体,她跃起来,掀起被褥,出去听电话。
太杀风景了,是谁有什么要事,急急要与她说话?
她看一看钟,才七点正。
那头是个外国人,荷生一听,啼笑皆非,分明是打错,刚欲开口,那洋男却问:“你还在等?”
荷生一怔,泪珠上涌,纷纷落下。
对方声线异常稚嫩,分明是个少年人,也只有十八九岁的大孩子,才会在晨曦拨电话问出如此傻气痴情的问题来。
荷生忍不住答:“是,我一直在等。”
那边听到不是他期望的声音,只当荷生开玩笑,咔一声挂上电话,听筒内只剩下呜呜连声。
春寒料峭,荷生搭上一块披肩,坐在窗前,掩着面孔。
有人以为生老病死贫最苦,虽是事实,但思念之苦,也足以使人万劫不复。
静坐良久,她抬起头来,看到门外的樱桃树枝上果然已经附着点点绿芽。
十天之后,当这些嫩芽都生长伸展成为半透明翡翠叶的时候,荷生才再一次听到言诺的声音。
“身体好不好,生活如何?”
荷生十二分惊喜,“好家伙,我以为你要避我一辈子。”
他只是笑,“真正物以罕为贵,以前看到我一直有厌恶感,今日口气却如获至宝。”
荷生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可是,荷生,你说得对,我们过往企图经营你的生活也太过分了。”
“言诺,现在连烈先生都放弃我,司机保镖统统不再包围我。不是没有一点点遗憾的。”
言诺意外,“真的?没想到烈先生会这么做。”
“我们今天晚上能否一聚详谈?”
“呃——”
“言诺,不是晚晚皆佳人有约吧。”
他笑,“荷生,我在家里,这是长途电话,只怕今夜赶不到你处赴约,后晚如何?”
“你回了家!”
“是,父母与我已经冰释误会。”
“我真替你高兴。”
“芥蒂仍存,真没想到家母会这样横蛮盲目。”
“嘘,当心她听见。”
“幸亏你不用嫁到我们家来。”
这时候,荷生隔着一个大西洋,忽然听到言诺那边有人莺声呖呖地问:“‘谁呀,谁不嫁给你?’”
言诺有点尴尬,“荷生,那是——”
荷生连忙接上去,“你的英文补习老师。”
“不——”
“你的表妹之一,那简直是一定的,言诺,我们后天晚上一起吃饭。”
言诺一直陪笑,“要不要我带什么来?”
“要,烈火的消息。”
言诺沉默一会儿,“我尽力而为。”
大学人事部约见荷生,向她透露一个喜讯。
他们想聘她为永久雇员,那样,她可以享用医疗服务、产假以及其他福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