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先生,你像是忘记,他是我的孩子。”
烈战胜似有一丝恼怒,但一闪即过,他若无其事地吩咐:“把锁匙交给夏小姐。”
“烈先生,我不能接受。”
他取过荷生的手袋,打开,把锁匙放进去。
荷生怕他下不了台,打算过两日才把锁匙归还。
烈战胜建议,“我们一起午餐如何。”
“我已经约了人。”
荷生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让烈战胜知道,他行动也许太过激进。
他只得退一步说:“我送你回去。”
门阶上有青苔,荷生走得小心翼翼,正在这个时候,有人伸出一只手来扶她。
荷生抬起头,好一个意外之喜,“言诺,你回来了。”
烈战胜的意外程度并不下于荷生,他十分错愕,没想到言诺会擅自返来。
“烈先生,下午那个会,我已交给史提芬赵。”
烈战胜问他:“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声音中怒意可闻。
言诺一怔,“我来接荷生。”
“我不记得叫你来过这里,荷生可以坐我的车子。”
荷生连忙说:“是我叫言诺来的,我一早约了他。”
她没想到烈战胜会同言诺起冲突,急急挡在两个人当中。
她接着说:“言诺,我们走吧。”
她拉着他的手上车。
车子驶离之后,荷生才笑笑说:“恐怕要害你被老板责骂了。”
言诺看她一眼,“你开玩笑,刚才那件事已经足够令我丢掉工作。”
荷生意外,“那么严重?”
言诺点点头。
“那你不该造次。”
“我不放心你。”
“言诺,”荷生实在无法不感动,“我可以照顾自己。”
“烈火不这么想。”
“对,他叫我与你结婚,你可知道比这更加荒谬的建议?”
“他知道他可以信任我。”
荷生忽然笑起来,“你们并不要我,你们要的只是我的孩子。”
言诺不出声。
“我关心烈云,请把她的事告诉我。”
“她认得我,还问我,荷生姐在何处?”
“言诺,我想跟她通话。”
“但是你要有心理准备,她只记得人,不记得事。”
是的,荷生黯然地笑,烈云连快乐王子的燕子都记得。
“还有,烈先生不是轻易接受拒绝的人。”
这是言诺第一次谈到烈战胜的真面目,荷生静待他说得更多。
“烈先生有非常强烈的占有欲,成功本身便是不停占有,知足的人往往止于某处,极难出人头地,烈战胜对事业对家人都要百分之百控制,他从来不会鼓励烈火与烈云努力事业,可见一斑,他的爱与恨,同样炽热。”
他的子女也像极了他。
第二天,荷生出去找工作。
她看到图书馆里贴出招请临时工的广告已有一段时间。
荷生一出现,管理员如释重负,“这是一份闷坏人的工作,希望你会做得久。”以往他们每星期换人。
把破损的书页补起来,每小时的酬劳是十五元。
工作的环境倒是十分清静优美,不久,工作人员习惯这个面貌清秀的东方少妇默默坐在一个角落努力操作。
言诺来看过她,并且玩笑地说:“别心急,做得太快,你会失业。”
其他人都以为他是荷生的爱侣。
荷生问:“烈先生有无责备你?”
言诺侧着头想一想,“没有。”好像有某种预感。
荷生答:“那好,请你代我把这串锁匙还给他,我不打算搬到那所房子里去。”
言诺不语,他仿佛有点担心,“据我所知,他不会在此刻放弃。”
言诺说得很对,过两日,荷生抵达图书馆的时候,看到烈战胜坐在她的位子上。
“早。”荷生说。
“你是乘公共车来的?”
“不,我步行,可以省一点。”
烈战胜震惊地问:“你以为我会任你过这种生活?”
荷生坐下来,握住烈战胜的手,“烈先生,你一直待我至好,一直给我自由,请不要在这个时候放弃对我的关怀。”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安排?”
荷生正欲用最简单的言语解释她要独立的意愿,烈战胜却已经问她:“是受了言诺的影响吧,他一直在等机会。”
“不,不是他,你千万不要误会。”
“我一直以为你与他已一早没有纠葛。”
荷生按住烈战胜,“听我说,这与言诺完全无关,我只想过自己的生活,你也已经默许我。”
“现在情况不一样,荷生,把婴儿给我,你可以走到天涯海角。”
荷生不置信地看着烈战胜,她终于见到他专横的一面。
“我不会把我的孩子交给任何人。”
“我不是任何人,我也不会任由你带着孩子嫁到言家。”
“我不想再说下去,烈先生,我要开始工作。”
烈战胜在盛怒中站起来,一手把桌上一大叠硬皮书扫到地上,静寂的图书馆中发出震天的忽喇喇一声巨响。
他说:“我不会就此罢手!”
众人转过头来错愕地张望。
烈战胜已大步踏出,他身上大衣扬起,如一件张牙舞爪的巨氅,充满逼力威胁感觉,他卷出大堂,大力拍上门。
荷生受了震荡,她跌坐在椅子上,突然感到胎动,她连忙说:“没有事,别怕。”
工作人员前来问候:“你不要紧吧!”
荷生摇摇头。
她慢慢蹲下,把书本逐一拾起。
荷生见过他炮制出来的人版,烈家三兄妹是最好的榜样,她怀疑在他屋檐下难以有真正快乐的人存在。
这种不快会得互相传染,荷生后悔态度太过强硬。
那天晚上,言诺来看她,一进门,他便说:“荷生,我有事与你商量。”
荷生奇道:“我也正想说这句话。”
“那么你先讲好了。”
“不,言诺,你请先。”
“荷生,烈先生要派我做一件事。”
荷生心一跳,“那是一件什么样古怪的事?”
“他要我护送烈云返家。”
“可是烈云尚在接受治疗。”
“荷生,你想到些什么,不妨与我直说。”
“我想到许多许多,很远很远,我像是忽然开窍,以前所不明白的细节,此刻一一解了开来。”
言诺脸色凝重。
“言诺,你试想一想,陈珊女士怎么会让烈云返回琪园,她好不容易才把女儿带出来。”
言诺抬起头,沉吟良久,“烈先生说,他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荷生说:“这不算,我们每一个人都付出代价。”
言诺托住头,“那又是为了什么?”
“有人要你暂时离开此地。”
言诺笑起来,“我不懂,谁会施调虎离山之计?”
荷生看着言诺,“你不妨猜一猜。”
言诺终于说:“荷生,那是一个非常大胆的假设。”
“是吗,吉诺,在你心底下,你敢说你从来没有这样怀疑过?”
言诺不出声。
“他一直有个想法,我系受你唆摆,正如他一直以为,烈云受着烈风摆布一样。”
言诺站起来,“荷生,你想得太多了。”
荷生说:“他并不容许前面有障碍存在,只是他没有想到,在清除异己的时候,连带牺牲了烈火与烈云。”
言诺说:“我相信烈先生出自好意。”
荷生叹一口气,他自幼尊敬烈战胜,他信任他,也是人之常情。
若今日图书馆一幕没有发生,荷生不会这样烦恼,在烈战胜的逼力下,她很自然要作出抗拒反应。
“烈先生现在要我听令于他。”
言诺在狭小的客厅踱步,“他至少应该知道,夏荷生不是一个容易妥协的人。”
“真可惜,这个秘密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荷生笑。
“荷生,你需要休息,在图书馆里,先挑童话故事修补,此刻你不适宜看推理侦探小说。”
荷生问:“你会不会去?”
吉诺考虑,“我会先了解一下真相。”
荷生把言诺送到门口。
言诺转头问:“医生有没有说是男孩还是女孩?”
荷生微笑,“重要吗?”
“女婴多可爱。”
荷生一直维持着那个笑容。
言诺一走,她便关熄灯火。
她知道有人在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因为她身份特殊,因为她知道得太多。
自从认识烈火那一天开始,她就有这个感觉,现在证实并非因她多心。
言诺第二天一早就拨电话到麻省陈女士公馆。
他要经过一番内心挣扎才能作出行动,以前,他从来没有怀疑过烈战胜。
他接到的指示是要在第二天下午抵达麻省陈府,自陈珊手中接走烈云,回家旅程已经安排好。
陈宅的电话很快接通。
言诺要求陈珊女士说话。
那边的管家却道:“陈女士出了门。”
“她什么时候离开?”
“你是哪一位?”
“我是烈战胜先生助手。”
“陈女士出门就是为着到纽约与烈先生会合,许是班机延误?”对方说:“你们可以查一查。”
言诺乘机问:“烈云小姐可好?”
“她情况一如以前。”
“谢谢你。”
言诺轻轻放下电话。
陈珊根本不在家,怎么会有人肯把烈云交给他。
荷生起码已经猜对了一半。
假如他依着指示准时抵达,必需留在当地,等烈云的母亲回来,那可能是一天,或许是两天之后的事。
烈战胜为何要调走他?
言诺深觉讶异。
当初,让他过来陪着夏荷生,也是烈战胜的主意。
彼时他已不在乎这个外人,他甚至不介意制造机会让她与旧男友重修旧好。
现在,事情完全不一样了。
烈战胜前后判若两人。
言诺看着时间,荷生在这上下应该抵达图书馆。
他猜想得不错。
第十章
夏荷生在图书馆附近的咖啡室吃早餐,这两日她吃得比较多,肚子饱的时候有种非常满足的感觉。
今早,荷生觉得也该是把消息告诉她母亲的时候了,只是,该怎么开口呢,真是难。
这个时候,她最宽身的衣服也显得有点紧,面孔圆圆,增长的体重似乎有一半囤积在那里。
刚预备结账上班的时候,荷生一抬头,看到了她的母亲,她几疑眼花,揉一揉双目。
可不正是夏太太。
夏太太静静坐到女儿对面。
荷生十分讶异,“你是怎么找来的?”
“烈先生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不相信。”
荷生看看表,“我工作的时候到了。”
“荷生,你应该让烈先生照顾你。”夏太太的声音相当镇静,“一个独身女子流落在外,有许多不便。”
荷生笑笑,喝一口咖啡。
“烈先生让我来劝你。”
荷生说:“看样子,娘家已经不欢迎我。”
“你肯搬回家来吗?”
“我不想增加你的麻烦,”荷生说,“现在我这个身份,相信到任何地方去都不会太受欢迎,等多几个月再说。”
“烈先生说你的倔强令他恼怒。”
荷生说:“他的专横也令我难堪。”
这个时候,言诺赶到了,他付了茶资,笑说:“荷生,你去办公,我陪伯母谈谈。”
他永远是夏荷生的救星。
荷生如蒙大赦,披上外套,一溜烟逃走,动作依然灵敏。
夏太太感动地看着言诺,“你一直在照顾她吧?”
言诺说:“我们是好朋友。”
夏太太抱怨,“你不应放她走,生出多少事来。”
言诺安慰伯母,“即使如此,她也心甘情愿。”
“我真的担心她。”
“不用费神,荷生知道她在做什么,她比我们都理智勇敢,我对她充满信心。”
夏太太苦笑一下,“你总是帮着她。”
“相信我,伯母,荷生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女子。”
这边厢荷生出了咖啡室,走到街角,看到一辆黑色大车停在当眼之处,她看了看车牌号码,慢慢走过去,伸出手,敲敲后座车窗。
紧闭的黑色玻璃车窗过了一会儿落下来。
后座位于上却不是烈战胜。
荷生仍然对那陌生人说:“请回去同烈先生说,他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
她缓缓走开。
中午,言诺来接,荷生笑道:“难怪要支开你,你永远在旁碍事。”
言诺陪她散步到公园,“伯母已经回去了。”
“我还得多谢烈先生,他免我对母亲坦白之苦。”
“在这几个月里边,他仍然会不住努力。”
“也好,”荷生说,“这样他可以有点消遣。”
“你那要命的幽默感好像恢复了有五成以上。”
言诺说得对,荷生似已找到新力量。
荷生停步,“吉诺,你去送烈云吧,这里我自己可以应付。”
“也该有人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烈火了。”
荷生看着足尖,“言诺,请勿违反我的意愿,对他来说,这不一定是好消息。”
“我明白你的顾虑。”
荷生说:“言诺,试想一想,假使我们这些人统共没有出生过,上一代的生活岂非轻松得多。”
言诺不出声,过一会儿他问:“孩子取什么名字?”
“不是有三天假期吗,趁那个时候,好好地想一想。”
言诺灵机一动,“荷生,我们可以一起去探访烈云。”
荷生意动,嘴里只说:“被言伯母知道我俩一起行动恐怕又会触发一场误会。”
言诺瞪她一眼,心里却十分欢喜,荷生已大有进步。
第二天早上,荷生照常到附近的邮筒去寄信,猛地想起,昨日并没有收到退信。
她不希望这是邮误,她希望烈火已经把信收下拆开。
她有点激动,连忙回忆那封信的内容,热泪盈眶。
中午,言诺来接她出门,她的心境犹未平复。
荷生提着简单的行李刚走到门口,已经有人过来拦截,荷生认得那人,她昨日在街角车厢内见过他。
那人一时情急,竟冒昧地问:“夏小姐,请问你到什么地方去?”
荷生大大诧异,反问:“你是谁?我因何要向你汇报?”
那人退后一步,连忙返回车内。
言诺与荷生出发往飞机场。
言诺看看倒后镜,“他跟在后面。”
荷生无言,可以想象当年也有人这样盯住烈云,这是何等巨大的压力。
荷生忽然说:“把车停到前面油站去。”
言诺问:“什么?”一边已经把车慢下来。
荷生吁出一口气,待车停下,她说:“我去买一罐苏打。”
后面的黑色大车也跟着停下来。
荷生走过去,司机佯装看不见她。
荷生轻轻说:“我不打算开始逃亡的生涯,请告诉烈先生,我此行是偕言诺到波士顿探访烈云,我很安全,婴儿也安全,请烈先生莫紧张。”
司机听了荷生如此坦诚的一番说话,十分惊讶,脸容宽驰下来,终于说:“夏小姐,谢谢你,你使我的生涯易过许多。”
“不用客气。”
荷生回到车子里,言诺问:“你同他说什么?”
荷生回答:“原来走出迷宫的方法再简单不过。”
“说来听听。”
“只要伸手推倒面前的障碍就行,我们一直犯了大错,兜完一圈子又一个圈子,愚不可及。”
言诺开动车子,直到抵达飞机场才觉悟过来,他说:“看情形你终于接受了烈先生。”
“是的。”
“并不容易。”
“我知道,但我想再斗下去也没有意思,我愿意作出适当的让步,希望他也会体谅我。”
言诺微笑,“烈先生只晓得进,不懂得退,商量一词对他来说,是由他告诉你下一步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