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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环 page 9 作者:亦舒

  老区见他神色如此奇突,又看到湘芹一脸体恤之情,知道第三者的存在全属多余,一句“你们慢慢谈,连环,一有消息我立刻通知你”,便退出去。

  湘芹把连环拉到走廊,轻轻问:“你怎么了。”

  连环再也忍不住,忽然落下泪来。

  湘芹连忙例过头去,掏出手帕给他。

  湘芹靠在墙上,心头明澄,知道这眼泪,并非为她而流,人各有命。有些女孩子令异性伤心,另有一些女孩,安抚创伤的心。

  湘芹感慨地想,她肯定是后者。

  她主动地说:“我真的需要一杯咖啡。”

  湘芹挽起他的手臂,离开资料室。

  后来她对好同学说:“男女关系没有理性,亦无公道,只在乎你愿不愿意。”

  能看得这样透彻,也属湘芹始料未及,感觉十分悲凉。

  连环的母亲在洗衣服的时候,发觉儿子的口袋有一方白麻纱手帕。

  她一怔,她认得它,如今用手帕的女孩子不多了,记忆中湘芹是用这种手绢的,不会这样幸运吧。失而复得,值得庆幸。

  正想进一步追究,湘芹的电话已经来了。

  很大方得体,当中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亲切地问候,并且留言请连环回电。

  真不容易,连嫂想,委屈都放心里,一点小性子也不露出来,抹掉女孩子本色来迁就连环,岂是容易,真要多疼她一点。

  连环不在家。

  区律师通知他:“出乎意料,我一同对方律师接触,香夫人听说是你,毫不犹疑就拨出时间,但是她要到周末才回来,我们给你订了星期天下午四点正,不要迟到,地址是孤骛路四号,记下来没有?”

  连环一愣,他们住得近得不得了。

  步行过去才十五分钟。

  尽管如此,连环仍然早到,他在门外徘徊一会儿,看准了时间,才按门铃。

  应门的是女主人本人。

  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明艳,穿着她最喜爱的颜色,把门开得大大的,欢迎连环进屋。

  她让他在书房坐,一边笑语:“长大了,可以喝杯啤酒了吧。”

  那把声音,若不留神,一下子就误会是香紫珊。

  细心的连环,看着她倒啤酒,递杯子,蓦然发觉,她没有动过右手。

  他抬起头来。

  对方笑一笑,“物理治疗没有做好,伤口肌肉纠结,一只手不便伸展,算是残废了。”

  连环十分难过。

  “所以你看,我总得讨回一点点公道。”

  连环看着她不语。

  “我变了很多?”邓女士好似懂得阅心术,“经过那么多事,人总会变。”

  连环轻轻移动一下身体。

  黄昏夕阳自长窗射进来,全室似膝上一层金光,气氛优美。连环小时候,老以为住在此等华夏中的人,一定快活似神仙,他此刻的想法有点不一样。

  她温柔地问连环:“你这次有什么要求?”

  “请你撤销官司。”

  香夫人一怔,“我还以为同香紫珊有关。”

  “正是为了她,她情绪非常困惑,恐怕支持不住,请予她帮助。”

  香夫人凝视连环,忽然哑然失笑,“她这样同你说?”

  “不,由我自己观察所得。”

  香夫人笑意更浓,“多谢你关心她,但据我所知,她情绪不安,却不全是为这个原故。”

  连环一怔。

  “我让她本人同你说好不好?”

  她揿一揿铃,女佣进来,她吩咐传二小姐。

  连环忍不住欠欠身,没想到阿紫在这里。

  “连环,她这样不开心,是因为徐可立的缘故。”

  连环如中了一记闷拳,半晌作不得声。

  “你自己同她说吧。”

  香夫人站起来离开书房。

  连环并没有等到香紫珊出来,他自长窗穿过花圃往原路上回去了。

  那么,就让徐可立来解开这个铃吧,他已不适合多管闲事。

  他努力与林湘芹拾回旧日情谊,他们多数约在外头见,有时老远路赶出去,只为看一部电影,说几句话,使连环感到安慰的是湘芹永远朝气勃勃,给他无限鼓励。

  时间逼近了,老连不得不问儿子:“香宝珊订婚宴会就在后天,你同湘芹代表我们吧。”

  连环转过身来,“不,我们不去。”

  老连讶异,“我同你母亲没有出客的衣裳。”

  “马上去买现成的。”

  “你们到一到不就完了,我们进去,不知是招呼客人好还是招呼自己好,多尴尬。”

  父亲有父亲的难处。

  但连环不愿意看到阿紫。

  湘芹笑,“办法还是有的,我们在门口打个圈子,主人家看不见我们就算数,反正客人多。”

  无论什么事到了湘芹那里,总能化繁为简,无声无息就解决掉。

  那日大宅花园设了帐篷,只见客人肩并肩那样挤逼地站着喝鸡尾酒,连环深觉不可思议,徐可立交友竟如此广阔。但是这些人,在他要紧关头,都打算拔刀相助吗,抑或这样想太天真?

  在环问湘芹:“可以走了吗?”

  “主人家等你过去握手呢。”湘芹笑着哄撮他。

  连环只得走向前去与徐可立打招呼。

  正在此时,他忽然听得身边有客人说:“那小子,接受了香家大部分财产,兼接收如花似玉的香家大小姐。”无限艳羡。

  这还不算,另一人冷冷接口道:“不止是大小姐,恐怕还有二小姐。”

  连环猛地转头,想用目光把那多嘴的人揪出来,搜索半天,不得要领。

  他发誓永不请客,这些人,吃饱了主人家的饭就说主人家的是非。

  “连环,”那边徐可立叫他,“这里。”

  连环过去与他紧紧握手。

  第七章

  人逢喜事,香家大小姐居然也和颜悦色地与连环颔首。

  湘芹赞叹,“她长得真美,比照片更好看。”

  连环看她一眼,湘芹倒是对那张生活照印象深刻。

  连环又问:“可以走了吧。”

  “我想喝一杯果子酒。”湘芹温柔地恳求。

  “你在这里等我,别走开。”

  走开?不会。湘芹站在白色裙边帐篷的角落看众生相,她十分欣赏花园派对的情调,扑鼻而来的是玫瑰花香,令湘芹想起《当我们年轻的时候》这支歌来。

  “我知道你是谁。”

  湘芹转过身来,看见日光照不到的内厅站着一个白衣少女,斜斜地靠着玻璃门框,隐隐约约听见她的笑声。

  刹那间湘芹也知道她是谁了,浑身汗毛像一只猫似竖起来。

  湘芹把平日所有的温柔敦厚收敛起来,扬起一角眉毛,瞪着她,握着拳头,十万分警惕。

  湘芹沉着地说:“我也知道你是谁。”

  怎么会忘记!

  当天晚上树顶上那只向她扔石子的精魅就是她,湘芹永远记得她的笑声与她那张面孔的轮廓。

  她中石子的部位到现在这一刻还在痛。

  湘芹沉着地斥责她,“你又打算冷箭伤人?”

  香紫珊又笑了,她微微走出来一步,好让对方看清楚她,她也想看仔细这名手下败将。

  湘芹用手遮住额角挡去阳光,才看到香紫珊全身。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穿这样的衣裳:甜心领口的象牙白缎蓬裙礼服上累累缀满透明亮片,稍微动一动,便泛出闪光,她脚上是一双芭蕾舞鞋,此刻她的笑容甜美纯真,足以令一个陌生人相信,一切过失都是误会。

  她扬一扬鬈曲的头发,“你站在我家的地上,对我无礼,是不是要我再赶你一次。”

  湘芹双目炯炯地看着她,以暴易暴,“你的家?恐怕要等官司结束才能知道这是否你的家吧。”

  香紫珊倒退一步,没想到对方是个这样厉害的角色,把她的底细钻研得一清二楚。

  “你是谁?”她喝问。

  湘芹讪笑,“你不是说知道我是谁吗?”

  这时候连环拿着两杯果子酒过来,看到她们两个对峙,忽然明白湘芹一而再、再而三要多留一会的原因,就是希望可以见到香紫珊,一雪前耻。

  他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香紫珊已经敏捷地抢过一杯果子酒往湘芹身上泼去,那玫瑰汁子似的酒正淋在湘芹白衣胸前,慢慢化开,如一束花瓣。

  连环挽湘芹的手,“我们真的可以走了。”

  就在这个时候,人群外围一阵骚动。

  只见区律师匆匆向前,与几名大汉打交道。

  说不到两句,老区的神情激动起来,他显然反对无效,只得挥动双手。

  是湘芹先会意,看着连环说:“是便衣警察。”

  连环不顾三七二十一,把香紫珊拉至一旁,“二小姐,快把那些东西拿出来,莫拖累了全家。”

  香紫珊挣脱手臂呼痛。

  区律师带领着大汉入屋,怒气冲冲地说:“你们太会挑日子了,今天宾客满堂,希望你们满载而归。”

  湘芹迎上去,“怎么回事?”她手中拿着酒杯。

  老区停住脚步,冷笑道:“这几位朋友接到情报,说香宅藏着一些不合法的东西。”

  湘芹“呵”地一声退开。

  那边香紫珊已经领着连环奔上房间去。

  湘芹何等聪明,即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香紫珊的双眼出卖了她自己。只有用麻醉剂的人才会有那样朦胧不羁的眼神。

  她跟着他俩跑上楼梯,推开房门,兄见香紫珊自枕头底翻出一些什么交给连环。

  湘芹过去一看,连环还不知道接过的是什么,湘芹是个跑新闻的人,反应敏捷,立刻抢过他手中那几块冰状的透明物体纳入手中的酒杯里。

  幸亏她眼明手快,因为跟着进来的是那三条大汉与区律师。

  湘芹连忙开始演戏,“连环,你现在马上跟我走,不然以后都别想见我。”

  活脱脱是纨绔子弟争风吃醋。

  连老区都信以为真,果然不出所料,这愣小子已陷入三角关系的死胡同里。

  他叹口气拍拍连环的肩膀,“这几位朋友想看看房间里有没有他们要的东西,你们且到别处说话。”

  湘芹先仰起头下楼去。

  背脊上爬满冷汗。

  耳畔还听到老区讽嘲地说:“我建议全体搜身,看谁身上带着三钱或四克重的可卡因。”

  连环猛然抬起头来,原来香紫珊交给他的,正是那个玩意儿的新品种。

  湘芹迅速走进卫生间,把杯子里的酒和冰倒下冲掉。

  她这才松一口气,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唇上布满汗珠,便用手背抹一抹,对镜叹道:“一切为着你,连环。”

  她推门出去,看到连环感激的眼神。

  湘芹这才拂一拂身上的酒迹,半真半假地对香紫珊说:“你不配穿这件衣服。”

  她扬长而去。

  那几个大汉再也没有怀疑,心中感叹这等少年锦衣美食不晓愁滋味,成天在象牙塔内吵吵闹闹,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湘芹要等站在草地里才能松口气。

  她有点眩晕,靠在大树上喘息。

  连环走过来,静静站在一角不出声。

  这是他的本色。

  湘芹说:“你劝你朋友速速把那个戒掉,我们有个同学做过详细的有关报告,它里边有一种甲基安菲他命,药性非常厉害,对心身无益。”

  连环过一会儿才说:“刚才多亏你。”

  “我也不晓得为何要帮她,”湘芹解嘲地说,“像她那种人,字典里没有感激,因觉得全世界应该供奉她们这等特权分子,自小娇生惯养,理所当然,我才不会同这种人做朋友,我没有好涵养,从头到尾尽是付出付出付出,这种人除了私欲,看不见其他事其他人。”

  连环微笑。

  湘芹叹口气,“对不起,我说得太多了,或者我只是不想看见他们破坏一个订婚礼的气氛。”

  连环笑笑,轻轻说:“你的或是我的订婚礼上,双方家长到场已经足够。”

  湘芹一愣,你的或是我的,同你我又有很大分别?

  连环并没重复刚才的话,他站在橡树下,似笑非笑地看住湘芹。

  他对着她可真挥洒自如,心理上一点障碍都没有。

  湘芹怔怔地看他一会儿,一声不响,独自循小径走下山去。

  一边走一边无端端落下泪来。

  第二天晚上,区律师亲自来接连环。

  他们在大宅的图书室里等连环。

  香宝珊坐在她们母亲的右手边,香夫人的律师在左角,徐可立一见连环就迎出来。

  “那件事我到今早才知道。连环,谢谢你的朋友。”

  香夫人抬起头,“这宗消息会令连环高兴。”

  连环低头屏息,不敢无礼。

  “我与香氏曾尝试庭外和解。”

  连环没想到一年多的纷争会因此妥协,一时倒不是高兴,而是意外。

  香夫人说:“希望我能得到我要的,他也得到他要的。”说到最后,声线细不可闻。

  连环懂得叫他来是第一时间叫他知道这个消息。

  香夫人轻轻站起来,“我送连环出去。”

  她在门厅里抬起头端详连环,“你看你在这个家里扮演了多么重要的角色。”

  连环不语。

  “你懂得我们,比我们懂得自己更多。”

  连环想否认,却只能在喉间发出一点声响。

  “许多许多年之前,我来到这间屋子,是因为有人爱我。”

  连环想,呵,这是她的故事,她终于讲出来了。

  “那个人开头的确能够遵守他的诺言,我们生活得很愉快。可是后来,他患了恶症,改变了他的观点,我变成他最憎恨的人。”

  连环一怔。

  说故事的人笑一笑,“当年你见他,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病,人变得多疑孤僻,难以相处。”

  连环恻然。

  事情还没有发生之前香权赐已预知它会发生,步步为营,处处防范,结果女方被逼与他合作,朝那个悲哀的方向走去,直到完成他的愿望与预言。

  “他到现在还左右着我们的情绪,他没打算放过我们。直到昨天,我才发觉,他虽已去世,我们却仍为他而活,这正是他的预谋。”

  连环一直没有出声。

  他们站在门口,司机把一辆血红色开篷跑车驶出来。

  连环吓一跳。

  邓女士忽然笑了,“连环,为何惊奇,你对这辆车子应该十分熟悉。”

  连环只得说:“徐可立好像有一辆。”

  “不,不是他的。”

  她嘴角那丝神秘的笑容又浮现出来。

  连环明白了,她像是在说:香权赐,你看,我虽然赢不了你,但是我也没输。

  她上了车子,连环替她关上车门,跑车迅速在弯角上消失。

  她没能摆脱他,她也不能。

  徐可立缓缓走出来,对连环说:“她这次大让步,想必是为着阿紫,可是香氏也起码不见三分一控制权。”

  连环低头不语。

  “我们已经找到诊治阿紫的医生。”

  “她可愿意合作?”

  “你见过香紫珊同任何人合作没有?”

  连环笑一笑,静静步行回家。

  只见阿紫坐在大石上等他。

  一开口便说:“我并不感激你。”

  “我从来不曾以为你会。”

  “你应当挺身而出,对那几个人说,那些冰块属于你,你应为我顶罪。”

  连环坐在她对面,“我还以为我是你的朋友。”

  “我不要一个陌生女人帮我忙。”

  “林湘芹不是陌生人。”

  香紫珊忽然笑,“没有人可以自我手中把你夺走。”

  连环很镇静地答:“我并不打算离开你,我们会一直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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