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没有同她办妥离异手续,他是故意的,他就是要她回来同他纠缠,”区律师说,“这一切都在我意料之中。”
徐可立断然说:“我们不打这官司,我是外人,绝不同香夫人争任何产业。”
香紫珊忽然推开区律师:“我是他的女儿,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必须站在母亲那一边。”
她奔出去。
宝珊追在妹妹后面,“阿紫,阿紫。”
区律师突感疲倦,托着头,困惑地叹口气,为香氏服务已近二十年,知道得太多,不胜负荷。
过半晌他对徐可立说:“我们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他并没有即时离开香宅,老区走到连管家的小屋敲门,他的朋友老连用冰冻啤酒及花生欢迎他。
老连搓着双手,“这可怎么办呢?”
老区苦笑,“这样吧,我同你一起辞去职务吧。”
没想到这老实人当是真的,“嗳,确是好办法。”
老区真的笑了,“怪不得人家说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一走了之,什么烦恼都没有。”
“可是,”老连搔搔头皮,“我又老觉得仿佛欠了香家什么似的,不能走。”
老区大奇,“你也有这种感受?”
连环在门口听见,才发觉世上还有其他人与他有同感,不禁也拿过一罐啤酒在一角坐下。
区律师抬起头冥想一会儿才说:“香家的人有股奇异的魅力,其实我们同他们无拖无欠,是我们忍不住要留下来。”
老连不再言语,区律师说得比较玄,他接不上口。
区律师终于站起来,“我要走了。”
“不多坐一会儿?”
“当然想,这间小屋无嗔无欲,与世无争,确实是个好地方,真羡慕你,老连。”
他搓着额头希望舒缓头痛,叹着气走了。
连嫂关上门,“香先生多慷慨。”
连环知道母亲一直希望拥有一间房子。
连嫂又十分困惑地问:“但是,为何二小姐——”她欲语还休。
老连忽然斥责老妻:“这不关我们的事,以后不准再提,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没见过没听过没说过,记住了。”
报复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一件事。
连环在笔记本子的空行上这样写:聪明人从不报复,他们匆匆离去,从头开始。
他忽然想起湘芹,可爱的湘芹就有这样的智慧。
连环时常在邻校的同学会刊物上看到湘芹的消息,她总是获奖又获奖。那边的气候好像非常适合她,才二年级已经倍受注意,是颗触目的明星。
也许连环思念的不是湘芹,而是她代表的人生正常、温馨、平和的一面。
他们终于在一次演讲会上碰头。
连环不十分肯定湘芹是否看见他,但是他晓得她记得他,女孩子通常不大会忘掉对她们坏的异性,这一点特性往往令好男人痛心疾首。
是他先过去与她招呼:“湘芹,好吗?”
林湘芹早就看见连环,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真没想到震荡感如旧。正在自怜,连环竟过来叫她,据她记忆所及,他还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以前他从不称呼她,只用一个喂字算数。
湘芹无故泪盈于睫。
连环只当她冷淡他,也是应该的,许久不见,话不知从何说起。
对湘芹来说,这一刻却紧接上次会面,当中没有时隙,她终于冷静下来,挤出一个微笑,轻轻说:“我很好,你呢?”
她的眼神出卖了她,连环见湘芹仍然关心他,也有点手足无措。
相隔一年,两个年轻人都以为自己老练了,成熟了,会得应付此类场面了,可是一碰头,马上败下阵来,不知多么尴尬窘迫。
过一会儿连环说:“湘芹,你功课越发出色了。”
湘芹连忙回答:“哪里能同你比。”
话一出口,才觉得太客气太浮面,不由得自嘲而笑,连环见她先笑,也松弛下来接着笑。
他俩离了队走到一角。
这次才是真正关怀的问候,“连环,你好吗?”
连环答:“你是新闻系高材生,什么都瞒不过你。”
“香氏官司大约不把你们家牵涉在内。”湘芹一直体恤人意。
“新闻界看法如何?”
“轰动之至,许久不见这样包罗万象的案子,来来去去不过是小型商业罪案,乏味之至,故此略作夸张报道。”
“你在法庭实习?”
湘芹点点头,她班上有两个同学打算以香氏争产案做论文,跟到底,因看情形这场仗有得好拖,一找新证据便休庭半年,大家都有种感觉,这是一场不会完结,只有输家的官司。
同学在一角叫:“湘芹湘芹,还不来准备,轮到你了。”
连环微笑,“去吧。”
湘芹点点头,毕竟长大了,已算把这次会面处理得不错,足以自傲。
她有点希望他会约她,给了他几分钟机会,连环始终没有开口,她也不觉得失望,轻轻说声再见,便被同学簇拥而去。
不要说湘芹,连环都觉得奇怪,一直以来,他俩相敬如宾,连对方的手都没有碰过,为什么这次再见却有旧侣重逢的感觉。
他没有离开现场,找到一个柱子后的座位,欣赏湘芹演讲。
她已不是当年那个小女生了。
外型、谈吐,都无懈可击,大方可爱。
连环直到她演讲完毕才悄悄离开现场,觉得十分安慰,湘芹是那种被人引以为荣的朋友。
那日回家,连环看见母亲正在端详一张帖子。
连嫂想得到儿子的意见,因说:“喜帖当然是红色的好,你说是不是?”
连家已没有亲戚,连环接过来一看,只见正面写着徐可立香宝珊宣布订婚。
“大小姐与你同年,二十一岁,有自主权了,不过,递帖子过来的却是徐少爷。他人真好,没有一点架子。香先生总算挑对了女婿,已经不叫我们办事,薪水还是照发,却之不恭呢。”
连环放下帖子。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哗啦”重物堕地之声,连环跑出去,发觉工人在他父亲的带领下,竞在锯橡树的丫枝。
连环大急,“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老连慢条斯理答:“不锯掉不行,树枝顽强有力,快要顶穿木墙。”
“不行,”连环把工人手中电锯抢来扔地上,“不能锯,我不准。”
老连不去理他,命令工人:“锯。”
工人耸耸肩,照旧进行工程,当下木屑四射。
连环这才顿悟,莫非父亲已经知道他的秘密。
只听得老连自言自语道:“危险,懂得吗?”
没想到他的表现这样含蓄。
连环却仍然走向前去,同工人说:“那一枝横杆不过打窗前掠过,放过它吧。”
工人看看老连,叹口气,说道:“这是你的地,你的屋,你的树,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心灰意冷地走开。
工人只得爬下树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连环只听得母亲在前门喝道:“走,走,走!再不走我叫警察。”
连环赶到那边一看,只见十个八个小报记者正围着他母亲,有人拍相片,有人提问题,闹成一片。
自从香氏案正式开庭以来,他们陆陆续续,三三两两过来按过铃,借过电话,却不似今日般大阵仗。
连嫂用手臂挡着刺目的闪光灯,急得团团转。
连环最恨人欺侮妇孺。当下二话不说,回到二楼,用橡皮管子接好水龙头,一开水喉,往楼下记者群直射。
那十来个男女哗然,衣服湿透像似落汤鸡,边骂边逃避,连嫂乘机躲进屋内锁上门。
连嫂直骂:“还算是知识分子呢,败类,不择手段,拖垮行家。”
但是门外人群已经散去。
连嫂问:“他们说是为了工作抢新闻,一份工作真的那么重要,人没有自尊吗?”
连环把气呼呼的母亲接在座位里,待她平息怒意。
老连出来说:“不能怪记者。”
连环抬起眼睛,听他父亲有何高见。
“审了几个月,控方律师要力证香某立遗嘱时神志不清,辨方律师却指证香夫人不贞,太荒谬了,能怪人议论纷纷吗?”
连环默不作声。
“两位小姐即时成为笑柄,给牺牲掉了,”他停一停,“大小姐已在看精神科医生。”
“我比较不担心她,徐少爷对她很好。”
连嫂挂念着香紫珊,这女孩子平常已经怪怪的。
老连叹口气,“这个家莫非受过诅咒。”
连环亦遭到骚扰,一些同学会用心痒难搔的语气问他:“你不是住在落阳路一号吗?”
早上步行往学校,他老觉得有人跟踪。
那人向他拍照,他过去抓住照相机,才发觉是个穿宽衣服的少妇,她急急呼叫,说的却不是中文或英语,连环听出是日语,他十分震惊,没想到此案已威震东洋。
这些都不足以使连环失眠,他可以应付。
使他辗转反侧的原因通常只有一个。
一听到窗外有微丝轻响,他便脱口而出:“阿紫?”
有时不过是只松鼠跳过树梢。
即使是她,态度也已经变得令连环讶异、反感、害怕。
在银白的月色下,她的脸更无一丝血色,她会轻轻地对连环说,“我跟徐可立讲,叫他放弃香宝珊,站在我这一边来,我会赢,我会得到父亲所有的产业,我可以给他一切。”
连环如给人在鼻子上打了一记老拳,金星乱冒。
原来他们并不是朋友。
连环见过寂寞的小孩与玩偶开茶会,或对着洋娃娃诉苦,他在香紫珊面前,就是扮演着同等样的角色。
他尊重她,而她不。
但是他仍然渴望看见她,即使她口口声声徐可立。
香氏的诅咒似漫延到连环身上。
他梦见自己背着香紫珊走一条独木桥,桥下是万丈深渊,他汗流浃背,战战兢兢,却无论如何不肯回头。走到一半,阿紫忽然挣扎着呼叫:“你不是徐可立,不要你,不要你。”
步伐不稳,两人齐齐堕下深谷。
连环喘息着惊醒,好不容易定下神来,颈后却似有人淘气地哈气,麻痒麻痒,明知没人,连环仍然转过头去问:“阿紫?”
这样的煎熬,他瘦了下来,身段仍算健壮,他父母已经警惕。
自学校回来,老连唤住他:“徐少爷找你。”
连环一怔,简单地答:“我与他无话可说。”
过一日,徐可立亲自上门来。
他一脸笑容,“第三年的功课不应该太忙。”
连环只得听他道出来意。
“营业部有一个位置,颇适合你,想请你过来帮忙。”
连环答:“我对商界一窍不通,亦无兴趣。”
他不打算道歉,又没有做错事,何用对不起。
徐可立涵养工夫真正好,还在笑,“连环你好似一直对我没有太大好感似的。”
连环见他如此诚恳谦虚,马上觉得理亏,“不不,”他第一次说出心底话,“家父的意思是,他做香氏的工已经足够,盼我独立。”
徐可立一怔,笑道:“香氏陈氏张氏有什么分别,大家不过是拿劳力来换取应得的酬劳。”
连环听得出这话里也有徐可立为自己辩护的成份,故说:“香家的工特别难做。”
徐可立知道连环在称赞他。
他伸出手去搭住连环的肩膀,“毕业后出来帮我。”
“我念的是纯数,帮不上忙。”
“你知道我专攻什么?高温物理。”
连环骇笑,与徐可立的距离顿时拉近。
徐解释:“家父生意失败,由香先生搭救,才不致结束得太难看。”他吁出一口气,“那已是十年前的事。”
连环维持缄默。
“然后我认识香宝珊。”徐可立笑了。
他没有提到香紫珊。
“连环,考虑仔细后再给我答案。”
连环只得点点头。
徐可立轻轻说:“案子暂停你是知道的吧,邓女士要到英国去寻新证据。”
连环答:“我只留意西报的法庭新闻。”
“那段报道比较真实。”
是,它的撰写人是实习记者林湘芹,报道得比许多正规记者还要好。
徐可立忽然说:“我从没有这样恨过一种人如我恨不负责任的记者,如果有一把猎枪,起码要把他们的照相机轰掉。”
连环因有同感忍不住笑起来。
“来,到大宅来喝杯咖啡,我们是邻居,应当和睦。”
“改天吧。”连环微笑。
徐可立摇摇头,“固执如牛,我们需要你这种性格的人才。”
他潇洒地离去。
连环背后有人问,“你们有没有谈起我?”
连环答:“没有。”
“那你们谈什么?”
“谈生意。”
阿紫轻轻走过来,“不,你说谎,你们一定在谈我,他与你摊牌,他不许你再见我。而你,你要与他拼命,是不是,是不是?”
香紫珊仰起脸,看着连环,限神闪烁,盼望听到她要听的答案。
连环见她神情迷茫,语无伦次,忽然明白了。
他抓住她双肩,“你服什么药?”
香紫珊不回答,只是怔怔看住他。
连环心痛到极点,“谁给你这种东西?”
阿紫把脸靠在连环肩上,“你看今天天气多好。”
连环蹲下来,瞪着眼说:“你再玩这种游戏,我就不再理睬你。”
阿紫不在乎,“不会的,连环,你永远爱我。”她一边说一边摇着头。
“去,我们一起去见徐可立。”
“不,”阿紫挣扎,“不,我不要这样去见他。”
“你怕他不高兴,你怕在他面前丑态毕露。但是你不怕我伤心,你不怕我难过。”
阿紫不能回答。
连环从来没有抱怨过,当下他却说:“我浪费了这些年。”
香紫珊反问:“你真的那么想?这些日子来,我俩分享那么多秘密那么多时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真的认为是浪费?”
连环看着她的小面孔良久,才轻轻答:“对不起,我说错了话。”
连环约见了区律师。
老区对他很亲呢,“这是你头次到我的写字楼来吧,呆会儿有时间我带你参观参观。”
连环一开口便提出要求:“我想见一见香夫人。”
老区一愣。
“我有话同她说。”
“这并非适当的时候。”
“我知道,但对香家的人来讲,永远等不到静心一谈的时间,不如争取。”
老区苦笑,“你说得对,我去试一试,你谈话的主要内容能否告诉我?”
“有关香紫珊。”
老区十分意外,双眸露出不寻常的眼色来,一瞬即逝。他欲语还休,终于紧闭嘴唇。
过半晌他转变话题,“我带你看看我们的资料室,在行内颇受赞誉。”
那像一个小型图书馆,老区轻轻推开门,因为有好几位同事正在做功课,第三行座位有人抬起头来,连环看到的是一双温柔熟悉的眼睛。
他脱口而出:“林湘芹,你怎么在这里?”
老区又得到一个意外,这个他自小看大的愣小子敢情是一匹黑马,仿佛同不少女孩子有瓜葛似的。
当下连环说:“我们曾是同学。”
湘芹也过来解释,“区律师一向慷慨,让我借用他的资料。”
老区盛赞湘芹:“我未见好学如林小姐者。”
两个年轻人四目交投,是连环先低下头来。不知恁地,蓦然见到湘芹,他只觉眼涩鼻酸,所有的委屈都似按捺不住,要自动倾囊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