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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环 page 4 作者:亦舒

  不能要求人人同一水准。

  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以后,对可以信任的人,多说两句,不可靠的,少来往少说话。

  从此连环躲开林湘芹。

  好几次湘芹想接近他,连环总是客套几句脱身。

  冷淡比斥责还要难受,湘芹很快就发觉了。

  连她自己都不明为何一定要连环原谅她。

  旁观者倒是比当事人更了解她此刻心情。一位与和芹走得比较近的同学淡淡说:“你自己没有发觉吗,你爱上了他。”

  湘芹一听,大吃一惊,怔怔落下泪来。

  有这种事,要命,“不不,”她急急否认,“没有可能,他那么怪僻孤独,不。”她一直只喜欢爽朗热情有幽默感的男孩子,而且最好有点家底,免得将来吃苦。

  但是她的感情与眼泪同时失却控制,汩汩地流泻出来。

  女同学怜悯地看着她。

  湘芹擦干面孔,朝操场走去。

  偏偏连环与队友在练射球。

  湘芹在走廊看到他强壮身材,通体挥汗,不禁呆在那里。

  篮球忽然失去方向,猛力地滴溜溜撞过来,不偏不倚,打中湘芹的面孔。

  少女顿时眼前一黑,金星乱冒,痛入心脾,往后一退,跌坐在地。

  男同学一见闯了祸,赶快奔过来,连环走在前头。

  他看到湘芹被打得一嘴血。

  血。

  第三章

  连环凝住,他曾见过黑色深不见底的洞,血不住淌出来。

  同学们争相扶起湘芹,一边说:“连环吓愣了。”

  又有人不忘调侃:“心痛也会使人发呆。”

  连环立刻回过神来,掺扶湘芹,用干净手帕替她擦掉血迹,同她去找校医。

  他在门外等她,十分钟后她出来,对连环说:“没关系。”

  连环内疚,“对不起。”

  “球是你扔过来的吗?”她情愿是他。

  “不是我。”

  “不是你又何必过意不去。”

  湘芹嘴角肿起,说话有点含糊。

  “我送你回家。”连环拍起她的书包。

  就在这个时候,湘芹忽然不顾一切,轻轻向连环靠去,把面孔伏在他胸前,哭泣起来,一抒多日委屈。

  连环真正意外了,这样柔软的身体,气息又芬芳,他的鼻子正触及她的秀发,忍不住轻轻闻闻,然后大方温和地顺势推开她。

  连环处理得十分好,也及时得令他捏一把汗,前后不及三秒钟,校医便推门出来,意外地对他俩说:“还不回家?”

  连环还是把湘芹送回去了。

  湘芹不是笨女孩,她再也没有解释,他要原谅她,总归会原谅她。

  这件意外过后,连环与林湘芹恢复到误会之前那个淡淡阶段。

  男生也有衷情要诉,男更衣室内有人说:“她们总是那么好闻。”跟着的是一声叹息。

  一人笑答:“为了你这句赞美,她们不知要下多少工夫洗头沐浴洒香水,我姐姐连衣柜里都挂着玫瑰花瓣的香包。”

  “我喜欢她们有长而髦曲的头发,可以把面孔埋进去嗅她的发香。”

  有人笑骂:“你是个猬琐的色情狂。”

  “你懂什么。连环,你来讲句公道话。”

  连环正在换球衣。

  他知道有人有这样的头发,那是他小时候的朋友香紫珊。

  连环的脸骤然红起来,像是被人拆穿了秘密。

  他低下头假装没听见。

  同学说:“连环静若处子。”

  另一个说:“谁知道呢,也许晚上化为情种,四出探秘,很难讲。”他与人交头接耳,然后轰然大笑。

  题材果然猬琐起来,连环赶快离开更衣室。

  林湘芹在外头等他。

  连环不待她开口,便说:“我有事先走一步。”

  幸亏有这个说法,虽令少女失望尴尬,到家却来得及遇上区律师。

  区律师已经成为他们的朋友,当下笑说:“连环,香先生问你好。”

  连环真正关怀香氏一家,“他们好吗?”渴望知道他们音讯。

  区律师笑着打开公事包,“我有近照。”

  连环迫不及待地接过来看。

  他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这老人是谁?”

  区律师听了很难过,一时无语。

  老连闻言探头过来看个仔细,他轻轻责备儿子:“你怎么了连环,这明明是我们东家。”

  连环大吃一惊,这是香权赐,何止老了十年。

  他满头白发,一脸愁容,哪里像当年雄姿英发的香权赐,连环发呆。

  老连同区律师说:“我这儿子是标准愣小子,别去理他。”

  另一张照片是父女三人在门前草地上拍摄的。

  香权赐看上去精神些,他身边站着如花似玉的香宝珊。不,连环不关心她,阿紫呢,他的目光在照片上搜索,只见一个小小瘦瘦的背影。

  区律师在一旁解释:“二小姐最不喜拍照。”

  连环仍然留恋地抓住照片不放。阿紫,是阿紫,她照旧穿着水手装,翻领外是一条长辫子。头发又长回来了,真好,连环一颗心似落了地。

  区律师知道他恋旧,便笑说:“照片送给你吧。”

  这是最好的礼物。

  不喜欢海军装的阿紫仍然穿着海军装,连环微笑了。

  连嫂过来一看,“哟,大小姐出落得似一朵芙蓉花。”

  区律师说:“已经有男朋友了。”

  连嫂说:“一定是个门当户对的好青年。”

  “的确是,”区律师答,“徐可立是香先生的得意门生。”

  老连与连嫂随听随忘,连环却把徐可立这个名字细细记诵,他有种感觉,这将会是个重要人物。

  在区律师告辞的那一刻,连嫂终于忍不住轻轻问,“有没有香夫人的消息?”

  区律师迟疑一刻,摇摇头。

  连嫂十分感慨,“没有人再关心她,她一个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知道怎么样。”

  区律师安慰连嫂:“不用担心,香先生曾付她一笔款子。”

  “两位小姐可思念母亲?”

  区律师无奈地回答:“没听她们提过。”

  他告辞了。

  老连悄悄抱怨妻子:“怎么问上两车不识相的废话。”

  连嫂不以为然,“人人都那么乖巧伶俐,我一个人笨些何妨。”

  老连没奈何,笑道:“连环就是像你。”

  连环没听到。

  他回到房间,取出一只空相架,把那帧生活照镶进去,搁在书桌上。

  林湘芹来探访连环,见到照片的香宝珊,惊为天人。

  这一次她是与连环约好的,名正言顺上门来。只见门虚掩着,完全是外国小镇作风,她便招待自己,在连环房间等他。

  许是少女特有的第六灵感,她一眼便落到案头的照片上,香宝珊的脸只指甲大小,却已经足够展示那秀丽无匹的容貌。

  湘芹的心“咚”一响,难怪这小子成日的恍然若失,可是为着这个小尤物。

  正凝视,连环回来了,诧异说:“你好准时。”

  湘芹回转头,“守时是美德。”

  不过她这美德也因人而施,不知恁地,每次与连环约会,她总来不及准备,她渴望早些见他,急不可待,为此忘却矜持,湘芹只觉心酸。

  连环放下球拍,去取笔记。

  “你不介意我在此等你吧?”湘芹问。

  连环扬一扬手,“大家是同学,何用拘礼,我没有秘密。”

  连环摊开笔记本,“辩论会你是负方队长,我担任正方,大家要对一对口供,切莫弄假成真,火药味十足。”

  湘芹却问:“这是谁?”手指着照片。

  连环看一看,异常淡漠地说:“这是我父亲的东家香氏父女。”

  湘芹大惑不解,听他的口气,好似与相中人没有特别交情,那么,何以把照片放在尊贵的位置。

  连环见她疑惑,便说:“左角那人才是我朋友。”

  湘芹连忙细察,咦,那是个女孩的背影。

  湘芹放下一颗心,“那是个小童。”

  连环承认,“是,我最后见她的时候,她才八岁。”

  湘芹压力顿减,不再把事放在心中,“对,负方有几个很好的论点……”

  湘芹临走,碰到连嫂,郑重地叫声伯母。

  她知道连环极之敬重父母,如要投其所好,必须入乡随俗。

  连嫂一怔,眉开眼笑地留林小姐吃饭,也不顾儿子在一边拚命使眼色。

  幸亏连环一味说:“我同学还有要紧的事待办。”几乎没把湘芹推出门去。

  母亲误会了。

  连嫂喜孜孜问:“那可是你女友,果然眉目清秀。”

  连环没有回答。

  连嫂笑说:“这两天我同你父亲可要开始张罗打点。”

  连环以为母亲还挂住先头的事,略为不耐烦地说:“全班有一半是女同学,母亲想到哪里去。”

  连嫂莫名其妙,“你说什么,我要告诉你的是,香先生偕两位小姐要回来了。”

  连环的耳朵“嗡”一声。

  他们要回来了。

  忽然之间他觉得室内大小太挤,容不了这句话。他跑到空地,抬头看着直耸云霄的橡树,打心底重复一次又一次,要回来了,阿紫要回来了。

  连环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有眩晕的感觉。

  这个突然而来的消息震荡之强,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他一直在空地逗留到傍晚。

  阿紫过往爱坐的那块大石上已经长满斑斑青苔。连环本想勤加拂拭,又恐怕她永远不会再来,徒惹惆怅,于是十分犹疑。

  真没想相隔两千多个日子,香氏父女还是决定回来。

  连环回转屋内刚好听到父母的对话。

  老连说:“干粗活的女佣已经找到,厨子水准也还过得去,百废待兴,一切要从头开始。”

  连嫂也说:“真高兴,守着空屋白支薪水不知多闷。”

  老连叹息一声,“希望可以恢复旧观。”

  “听说香先生会带多一个人回来。”

  连环想,莫非是新一任香太太。

  连嫂接下去:“我还以为香先生娶了女人,谁知是一位少爷,说是他的得力助手。”

  电光石火间连环想到,这是那个徐可立。

  “我还以为经过那宗意外……香氏不会再回这间屋子。”老连不胜唏嘘。

  “如今适合的房子也很难找。”

  “也许他们已经把不愉快事情完全遗忘。”

  两夫妻静默一会儿,才听得连嫂说:“你同儿子讲一声。”

  “说什么?”

  “两位小姐大了,叫儿子同她们维持一个距离,最好避不见面。”

  连环讶异。

  老连也意外,“为啥,有什么不对。”

  他老妻回答:“你想想,连环该如何称呼她俩,叫名字,咱们不沾这光,人家也断然不肯。叫小姐,连环又不是香家工人,何必自贬身价,划不来,倒是不来往的好。”

  老连不语。

  “一代做下人已经足够,又不是家生奴隶,何必把连环拖落水。”

  老连安慰她,“你给我放心,连环做事自有他的一套,小子一向稳重,我有把握他懂得处理。”

  “对,他有个女同学,差不多年纪……”

  连环见父母兴致那么高,不去打听他们话柄,爬上橡树,攀窗入室。

  他的体重比七年前增加一倍,树枝吃不住为道,弯成一张弓模样。

  要回来了。

  连环深宵不寐,他看到墙角爬着一只小壁虎,扭着窜上天花板。

  第一次遇见阿紫的情况又历历在目。

  连环这才发觉,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她。

  这精灵的小女孩长处他心间。

  如今要回来了。

  衣柜里替她保留着小小漆皮鞋,肯定已不适用。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只见连嫂把大屋彻头彻尾清理一遍,所有过时不要的衣物一大捆一大捆那样堆着,叫慈善机关收去。

  连环悄悄取了那双从来没有被主人穿过的皮鞋。

  房子从里到外重新粉刷一次,簇新的油漆味有点刺鼻,但是连环走过当年香夫人倒地之处,仍然有异样不祥感觉。

  为什么要回来,是否有未完的故事有待原班角色演出?

  连环忧心忡忡,一边还要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出力帮忙。

  静寂多年的屋子人声又嘈杂起来。厨子原来有坏脾气,老与打杂吵架。新司机不大能够控制大车,一下子就撞烂车尾灯。

  设计师最后决定连窗帘也要换,又多一层工夫。

  足足忙了一个月,连环忽然知道什么叫排场。

  客厅中水晶瓶子开始插满鲜花,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随时欢迎主人回来。

  入夜,连环巡视跳舞厅擦得铮亮的地板,仿佛看见累累坠坠挂满缨络的大吊灯晶光四射,圆舞曲悠扬奏起。他们回来了,偕满堂宾客翩翩起舞。

  电话铃骤然响起,打断连环的遐思,他去接电话,“香公馆。”他说。

  那边沉默很久很久,然后一位女子的声音说:“打错了。”

  连环疑窦顿起,不,这不是错号,声音太过熟悉,分明是个故人,盼望得知消息。

  连环温和地问:“哪一位,是香夫人吗?”

  那一头骤然挂断,只余“嘟嘟”之声。

  连环才觉得冒昧了,怎么可能是她,别胡思乱想了。

  他终于熄了灯,回到小屋去。

  老连累到极点,在长沙发上盹着,呼吸匀净,一起一落,把往日苦难丢得老远老远,他此刻并无他求,只图这口安乐茶饭。

  人各有志,连环并不觉得父亲有什么不对,至少他知道何去何从,连环却还不晓得自己将扮演何等样角色,心中那一丝不安又搅动起来。

  香氏父女回家那一天,恰逢连环毕业考试,天一亮就赶到科场去,没有见到他们。

  连嫂说:“连环并不在佣人名单上。”

  他们听到车号,鱼贯迎出来见东家。

  香氏只向众人略点点头,便退到房间去休息。

  老连这样形容:“大小姐紧紧拉着徐少爷的手。”呵呵笑着。

  阿紫呢,连环渴望听到她的消息。

  连氏夫妇没有说起她。

  香权赐这次回来,并不打算隐居,一连举行好几个盛会。

  推开窗户,连环可以听到忽明忽暗的笙歌声,真感慨,明明近在咫尺,又似远在天涯。

  父亲故意不同他提及大屋动态,硬是要把他自主人家分离,叫他做一个独立的人。用心良苦。

  连环到空地散步。

  月亮像银盘一样,连环不由得抬起头细心欣赏,那是月桂,那是玉兔。

  “连环,果然是你。”

  连环一怔,这把清脆的声音在他脑中不知出现过多少次,他讪笑自己又在幻想。

  “连环,你不听见我叫你?”

  连环说声而出:“阿紫。”

  连环转过身来,看到一个少女站在他跟前,月色下只见她穿着乳白纱衣,宛如仙子一般。

  “你是谁?”连环求证。

  “连环,我是阿紫。”

  是她,是她,连环激动起来,她一点也没有忘记幼时旧友,她终于选择适当时刻前来访友。

  连环几经辛苦,才克服喉头那一丝硬咽,非常平静地说:“你长高不少。”

  阿紫笑笑,“你也是,连环,再不见恐怕会认不出你。”

  连环定一定神才说:“你穿这件衣服好看极了。”

  “其实我始终没有摆脱水手装。”阿紫笑笑。

  她在那块大石上坐下来,一点也不理会石上青苔,仿佛决定要叙旧的样子。

  “连环,我一直想念你,我多怕你会离开这里。”

  连环被她真挚的情意感动。他低下头,不敢眨眼,生怕眼前景象只是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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