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芹看了,用脸伏在他胸前痛哭,看护把她拉开。
多月紧绷着的神经忽然松下来,湘芹一时无法控制自己,没停过哭泣。
医生过来,“你俩不如出去走走,吸口新鲜空气。”
连环点点头,扶起湘芹。
他这才注意到地上有薄薄一层雪,湘芹穿着厚厚男装长大衣,围着条手织围巾,脸容哀伤,比往日又小样一点。
他们拂开长凳上积雪,双双坐下。
连环问:“老区会痊愈吗?”
“即使暂时无恙也要坐轮椅。”
过许久许久,连环又问:“你呢,你好吗?”
湘芹答:“还过得去,我升了职,你呢?”
“我很好,我已完全痊愈。”
湘芹抬起头来,不置信地看着连环,连环握住她冷冰的手,微微笑一笑。
湘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心平气和的连环,连本来最最突出嘴角那丝若隐若现的不羁都消失无踪,湘芹呆呆地看着他良久,放下心来,轻叹一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她轻轻说:“我有一个做法庭新闻的朋友,他说,香宝珊已入禀法庭单方面申请离婚。”
连环只简单地答:“香家不搞这种新闻过不了日子。”
这次纯属运气,本来哪里有这样容易瞒过湘芹的法眼,但是她已经累了,又为老区伤心,根本不设防,听到连环的陈辞,忽然愿意相信。
连环又过了一关。
“我觉得很感动,老区病得这样厉害了,还记住我们两个小朋友。”
连环不语,湘芹与老区一直有联络,老区自然知道他们分开的事。
“我们回去听医生说什么,对,我有间酒店房间,你可以来休息,多久没睡了?看上去似有一世纪。”
连环想一想,“差不多,你不声不响离开我好像恰恰一百年。”
湘芹说:“你也并没有浪费时间呀,大概天天都得对着镜子练这些俏皮话。”
“只要派得上用场,练坏了气也是值得的。”
连环伸出手臂,把湘芹搂在怀中。
湘芹穿得好不臃肿,骤看可爱得像无锡大阿福。连环十分满意,她将会是一张最坚固的锚。
与医生谈了一个下午,了解到老区余生,不论还有多久,都得坐在轮椅上度过。他们约好第二天再来探访。
医生说,世上有两种病人,一种想痊愈,另一种不想,努力想好起来的不一定成功,但放弃的必然能够得偿所愿。
老区是前者,他们盼望他成功。
回到酒店房间,连环忽然累得腿都抬不起来,和衣连鞋倒在床上,眼皮胶着,顶不开,湘芹在他身边说些什么,只余一连串模糊响音,真的精疲力尽,心力交瘁,立即要跌入梦乡。
湘芹推他,“要不要打电话回家报平安。”
连环鼓其余力,大着舌头,含糊地说:“明天我们即去注册结婚。”
然后就睡着了,奇怪,一个梦都没有,静寂之至。
一直到第二天他都没有醒来,错过探访老区的时间。
湘芹没有等他,独自先去医院。
老区的情况比前一天有很大的进步。
他对湘芹说:“现在你可认识一个半边人了。”
湘芹笑着笑着又落下泪来,“你为什么没生子女?”
“你不是以为有儿有女就有人推着轮椅服侍我寿终正寝吧,荒谬。”
湘芹无言。
“别担心,我有节蓄,可聘请特别看护照顾余生。”
“我会常常来看你。”
“连小子呢,他是比较没心肝的那个。”本来有,给妖女掏空了。
“我在此地,”连环出现,“一转背就说我坏话,真不像个长辈。”
老区想笑,但是笑这个表情十分复杂,由七十多条以上脸部肌肉组成,他力不从心,连环与湘芹只看见他歪了歪一边嘴角。
连环蹲下来,“你还是休息吧,明天要劳驾你呢。”
老区颤巍巍伸出右手,“可是要我做证婚人。”
连环点点头,“我们决定在此地结婚,省时省力,简单庄严。”
老区不住颔首。
湘芹没有出声,中国女子三千年来的习俗:不说不,就是说好。
“我同医生商量,希望他不会骂我们。”
老区说:“我,我与他讲。”
他俩独处时,湘芹问:“你是几时决定的?”
“今日。”
起床时才记起一件替换衣裳都不曾带来,刚在踌躇,发觉床头整整齐齐放着新簇簇的内衣衬衫袜子,分明是湘芹上街买的。
他在那一秒钟决定求婚。
急急淋浴梳洗刮了胡须清清爽爽赶到医院邀老区做证婚人。
院方开头不肯应允,终于在五天之后,才放病人出去十五分钟,让他完成心愿。
礼服与指环都是现买的,但是一点不马虎。湘芹的办事能力高,谈笑间一切做得妥妥帖帖。
当日他们把好消息通知双方家长,并由他们出面,在报上刊登一段小小启事。
过数日湘芹得到上司批准,予她衣锦还乡。
她找到一只精致的银相架,把结婚证书镶好,小心翼翼放进手提行李里。
她语气一点不似说笑,“这是所有为人妻者之法宝,遇到妖魔鬼怪,即可祭起护身。”
连环摇着头笑。
与老区道别时,湘芹蹲在他的轮椅旁絮絮不休,“不如搬回来同我们住。”
老区泪盈于睫。
“我们一有空就来看你。”
“有了小孩就难有空闲。”
“我们会一起来。”连环简单地应允病人。
连他自己都奇怪,讲话会这样斩钉截铁,充满说服力。
终于回到家了。
连氏夫归兴奋过后,又似有点心事,欲语还休,老连终于趁湘芹在厨房帮忙,悄悄把连环拉至一角,低声说:“香家又有大新闻你可知道?”
连环低头不语。
“大小姐同徐少爷分开了,满市都谣传徐少爷会同二小姐结婚,这成什么体统。”
连环笑了一笑。
“连环,你想想看,香先生同太太待我们多好,我们人微力薄,竟一点帮不上忙。”
想了很久,连环才说:“父亲,结婚与离婚都是很普通的事。”
“什么话。”老连双眼瞪得似银铃。
连环连忙补充,“对他们来说,不玩这种游戏,时间无法消磨。”
老连想一想,虽尚觉不妥,却不再说什么。
婚后生活尚算愉快,见面的时间并不很多,即使早回来,两人都有工夫要做,湘芹写新闻往往到深夜,电动打字机轻轻地轧轧轧,有时连环替湘芹做咖啡,有时湘芹帮连环调杯威士忌。
四周围的邻居都认识了林湘芹,也都喜欢她。
生活非常非常静,连环心知不对,暗怀隐忧,世上没有多少人有此福气长享安宁生活。
周末他们在园子散步,湘芹看到施家的小女孩,不禁注视良久。
小女孩正与比她大若干岁的男孩玩耍,忽然间被开罪了,生气地要男孩向她道歉,男孩坚持半晌,终于让步,俯首低声下气,哄得她回心转意,那女孩才嫣然一笑,去拉男伴的手。
湘芹的心一动,“她像一个我们认识的人。”
连环当然知道她指的是谁,可是偏偏说:“像你是不是,看,把我治得妥妥帖帖。”
湘芹已被触动心事,猛地转过头,全神贯注地看着连环。
连环坦然无惧,双手插在口袋里,“那份遗产已经以邓玉贞女士名义捐到大学作为奖学金。”
湘芹总算低下头,“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
“我怕你还不明白。”
“怕,你为什么要怕?”
湘芹说对了,心底深处,连环的确有点怕湘芹,怕她拆穿他,怕她点破他。
“湘芹,与你说话渐渐不易,动辄得罪。”
“你不觉得其中跷蹊吗?”
“有什么不对,我去摆平它。”
“连环,别装糊涂,你认为那个人真会放过我们?”她脸上闪过一丝惧色。
“你在说谁呀。”
湘芹抬起头想半天,“或许她已找到替身,或许她已完全忘记我们。”
“要人忘记我们,倒是有一个很简易的方法。”
“呵?”湘芹动容。
连环注视她,“我们得先忘记人家。”
湘芹惭愧地看着连环,“你说得对,我不应对她念念不忘。”
“你不忘记她,她就一直跟着你。”
湘芹喃喃说:“是。”
她低下头,细细咀嚼连环那番话。
连环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施家的小女孩,他开始迷茫,原来所有漂亮的小女孩子姿势与表情都有相似之处,足以控制一切傻呼呼的小男孩。
而连环小时候所遇见的那朵玫瑰,原来与整个花圃里成千上万的玫瑰,没有什么不同。
那男孩背起小女朋友向另一角走去。
只听得湘芹说:“这一对大了不晓得会不会在一起。”
连环忽然以过来人的身份回答:“分开也不要紧,永远是段美好的回忆,”他存心讨好湘芹,“不是每个人可以像我同你这样,自幼结识,又获善终。”
湘芹耳朵非常受用,感情不比做新闻,后者才需要百分之百可靠,百分之百真实。
她为她所得到的高兴。
连环暗地里数着。
他与湘芹足足过了两百个平静无事的日子。
他们如置身一座自给自足的荒岛,生活无忧,但乏人问津。
其间,他们去探访老区,陪他钓鱼,聊天,下棋。老区并不寂寞,许多老朋友都跟着移民,都乐意抽空陪他。
其间,湘芹发表多篇引人注目的报道。其间,连环要求停薪留职一年,专修博士课程。
连环一直在等待。渐渐,等待变成盼望,他心中焦虑,努力压抑,无奈无效,午夜起床踱步。
湘芹曾讶异问:“论文水准稍差何妨?”
不,不是为着功课。
白天独自在家,坐在长窗前写报告,窗帘拂动,都使他心悸,既渴望是她,又恐惧是她。
一日,伏在打字机前小憩,忽觉颈后麻痒,连环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听得身后有白鸽那般咕咕笑声。
他温和地唤:“阿紫。”
“是我。”香紫珊自他身后转出来。
连环一颗心忽然落实,握住她小小的温暖的手,“我真正想念你。”
“我也是。”
“阿紫,你有没有去过大宅旧址?一整幢新大厦已经盖好,起码百多个单位,保证你认不出来。”连环无限惆怅。
只见香紫珊仰起雪白的脸笑,“那么久了,你还记得大宅的事。”
连环想起来,“你与徐可立怎么样了?”
“有什么分别,”她恢复一贯狐惑的姿态,“我同你是我同你。”
“你好像不打算长大。”连环语气中并无责怪意思。
她笑一笑,“连环,我终于破坏了香宝珊的生日会。”
连环看着她,“我的生命也被你打乱。”
“但是你想念我。”
连环点点头。
“你觉得生活上少了我,困倦一如沙漠。”
“是。”连环并不打算否认。
“那么,我与你做一宗交易。”
连环摇头,“不行,我一定会输给你。”
“你且听听是否公平。”
“说吧。”
“林湘芹永无必要知道我同你之间的事。”
“那当然,她永远不会明白,亦毋需明白。”
“那多好,从此以后,每个人都可以高高兴兴,你要见我,随时随地都能够安排。”
连环看着她,“你的条件是什么?”
香紫珊过来,双臂轻轻搁在他肩膀上,“当你来见我的时候,记得开那辆红色的车,那辆车就是要来这样用的。”
连环再问:“你的条件是什么?”
“我们终于达成协议了。”
“你要什么代价,是我的灵魂吗?”
“不不不,”香紫珊大笑,“你的灵魂早已是我囊中物,我只要叫它一声,它便会过来。”
“那么你要的是什么。”
“你的余生,你所有的时间,你的一切回忆,你说怎么样。”
“你即使得到了也不会珍惜。”
“你管我呢。”她扁一扁嘴。
她转身离去,身形变得很小很小,连环没有追去,他知道她会再来。
“连环,连环。”
连环挣扎一下。
“醒醒,连环。”
连环好不容易抬起头来,看到的却是他妻子的脸。
窗外红日炎炎,原来他做了一场白日梦。
他怔怔地看着湘芹。奇怪,这个时候,她怎么会回家来,她不可能是回来干涉他的梦。
“连环,你哭过,你已经知道了。”
连环一惊,伸手去摸双颊,果然,一片濡湿,他的确哭过。
湘芹亦忍不住落下泪来,“连环,我也是刚刚接到消息,老区已经不在了。”
连环反而放下心来,湘芹什么都不知道,他微笑,她毋需知道。
他安慰她,“不要难过。”
“我也是这样同自己说,但是身不由己。”
“休息一下,湘芹。”
“我好似失去一个亲人。连环,得到有时不算欢喜,失去往往最痛苦,真不能想像失去你会怎么样。”
“你才不会失去我。”
湘芹伏在他膝头上饮泣。
连环轻轻拍打她的背脊。
“是,是我多疑了,我不该有这种想法。”
“我们可需要赶过去帮忙?”
湘芹摇摇头,“他有亲戚。”
“你去休息一会儿吧,醒来会平静些。”
“你呢?连环。”她不舍得离开他。
“我也打算在沙发里躺一躺。”
湘芹紧紧拥抱他一下,回到房内,和衣睡下,感慨万千,只想静静休息。
连环这才完全清醒过来。
多年他都生活在两个世界里,有时候界限模糊了,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他活在香紫珊的世界里抑或是连环的世界。
他进浴室掬起冷水洗一把睑,然后进卧室去看湘芹,平日长期睡眠不足的她已沉沉入睡。
他挽起湘芹的手,贴在脸颊上一会儿,才起身替她掩上门。
刚出客厅就呆住。
有人坐在大沙发里抽烟,一丝青烟袅袅上升,那人说:“大门没有关紧,我自己进来了。”
连环并没有移动脚步。
“好久不见,连环,还好吗?”
连环一时分不出真幻。
真的香紫珊同他的想像很有点出人,她成熟了,胖一点,曲线比从前明显,黑眼圈,日光下某些角度略见憔悴,头发也剪短了。
香紫珊见连环反应呆滞,有点失望,“不认得我了?”
连环回过神来,“许久不见,是有点意外,找我有事吗?”
“多年老朋友,没事也能见见面吧。”
“当然,当然。”
她同他记忆中的香紫珊完全不一样,保存在他脑海中的香紫珊才是真正的香紫珊。
“能不能约你出去喝杯咖啡?”
“有话请在这里说好了。”
香紫珊像是知道连环会拒绝她,苦笑一下,“老区那边,你去不去?”
“他没叫我们去。”
“他却有东西给我。”
香紫珊一站起来,连环才发觉她胖了好多。
他不能想像她会胖,似她那样性格的人,因不住燃烧,因那样精灵,怎么可能在短期内屯积脂肪。
香紫珊说:“长大后,就生分,以前我们无话不谈。”
太简化了他们的过去了。
香紫珊又说:“我都戒掉了,所以体重增加,这是枝普通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