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笑得前仰后合,“连环连环,你连我都不认得了,乱叫什么?”
连环似回到少年时代,怯怯地看着她那美丽得妖异的面孔,既彷徨又吃惊。
“你忘记你的老朋友了,你忘了香紫珊。”
至此连环完全明白徐可立声音中的战怵之情。
连环的理智渐渐与现实衔接,他看着成年的香紫珊,忍耐着万言千语,半晌才说:“对不起,我一时没把你认出来,太久没有见面。”
香紫珊笑,“也许因为我们之间有点误会,你不愿意把我认出来。”
连环将在湘芹面前流露的活泼统统收起,过一会儿说:“我不记得有什么误会,”
“算了,”香紫珊招呼他到偏厅坐下,“九时发生一切,过去算数,现在让我们重新开始。”
连环一口气喝尽满满一杯矿泉水。
“家母病重。”
连环恻然不语。
“现在由我当家。”
连环不由得问:“有何吩咐?”
香紫珊清晰地说:“我需要你。”
连环震荡,他心酸地低下头,在她面前,他或许永永远远是那个抬不起头来的愣小子。
“连环,到我这边来帮我。”
“我不明白。”
香紫珊轻盈地站起来,走到连环身边,俯下身子。
“我会慢慢告诉你。”
阿紫笑着转到连环背后,整个人轻轻伏在他背上,低声说:“看看你还背不背得起我。”
连环没料到她会这么做,只觉四肢酥软,半晌不能动弹,时间像是那该刹那静止,连环泪盈于睫,过了像是一个世纪他才说:“太重了,我没有力气。”
阿紫把脸探向他,连环凝视她良久,忽然微笑说:“你一点都没有变。”
“来,我们同去看那棵橡树。”
连环明明记得下午有课,只是开不了口。
他的身体不知如何,与香紫珊一起出发,来到旧时香氏大宅。
只见草地上竖着老大一个告示:私人地盘,闲人免进。
香紫珊大叫一声,“哎呀”,我们来迟了。”
房子已经拆卸一半,处处颓垣败瓦,香紫珊一双手搭住连环肩膀,硬是要走进地盘里去探险。
大宅里的楼梯还在,扶手已经搬走。香紫珊不住地说:“你看,连环,这就是徐可立与香宝珊干的好事,为了赶走我,他们卖掉大屋,”她语气凄清,“毁了香氏基业,大宅此刻拆得一干二净,化作飞灰。”
她站在二楼一只没有玻璃的窗前伤神。
半晌阿紫转过身子来说:“这里,这里是我父亲当年击伤我母亲之处。”
连环默默站在一旁陪她。
她又匆匆走下楼梯,向小径跑去,抬头看那棵她攀爬过无数次的橡树,感喟道:“此刻它又不像从前那么高大了。”
连环一直跟在她身后。
“这是你住的地方。”她指一指宿舍。
阿紫仍坐在那块大石上,连环看着她,脸色迷茫,恍若隔世。
她问连环:“你有没有回来过?”
连环摇摇头。
她长长叹口气,站起来,忽然又捂低身子。
连环知有事,忙过去察看,只见阿紫右足踩进一块碎玻璃中,细长伤口流血。
连环掏出手帕替她裹住,“要去看医生。”
香紫珊忽然笑了。
半晌连环才明白她为什么笑。
他叹息一声,背起阿紫走出大路上车。
就在这个时候,不知恁地,竟起了雾。
天空阴暗下来,一团一团浓雾自大而降,积聚在地下,连环每迈一步,便踢开一些雾气。
他好不纳闷,大宅虽在山上,却在雾线之下,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大雾。
今日这景象太特别。
他背着香紫珊,四周杳无一人,更觉渺茫,像是进人另外一个空间,永远回不到人世间。
他还是回家去了,但已经是深夜。
连环不觉得累,电话铃一响,他便去接听。
湘芹的声音问:“连环,你在什么地方?”
连环不出声,这是他良知的声音,他把头靠在墙上,落下泪来。
“连环,讲话呀,发生什么事,要不要我过来?”
连环到这一刹那才明白为何湘芹要说不算。
是不算。
“我十分疲倦,明天再见。”他竟放下电话,置湘芹不理。
他把背脊贴着墙壁,在黑暗中,一直维持那个姿势,整个下午所发生的事在他脑海中来回奔驰,映象渐渐跳跃出来,在小小睡房瞪着他看。
那个焦黄的骷髅人忽然自轮椅上爬起来向连环招手,连环还没来得及走过去,他已经变了样子,他变成了香权赐,轻轻对连环说:“你可知道爱一个人,比那人爱你要多,其中滋味如何?”
连环大声喊:“你为什么不能爱别人,去爱别人呀。”叫出来之后,才发觉这番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只见香权赐用手掩住面孔,等他的手放下来,又换了一个样子,他变成美艳的邓玉贞。
连环挥舞着双手想驱逐她,但是她无处不在,闭上双眼也没有用,只听得她颤声说:“那红色车子的主人,终于离弃了我。”
连环支持不住,慢慢蹲下来,问道:“你们家的事,为什么要缠住我?”
“连环,连环。”清脆的叫声,“连环我们永远是朋友,是不是?”
“阿紫,阿紫。”
他此刻看见的阿紫只有几岁大,她笑着说:“是你自己闯到我们的世界来,恋恋不舍,不肯离开,你怪得了谁。”说着她指一指他,然后啪啪啪鼓起掌来。
连环呜咽一声,坐到地上。
就在这个时候,大门一响,有人开锁匙进来。
那人一声不响,走到连环身边,用力扶起他。
是林湘芹到了。
她把他扶到沙发躺下。
连环浑身是汗,似被噩梦魔着一样。
湘芹大惑不解,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她守在他身边,看他沉沉睡去。天亮了,她见他已经稳定下来,刚想走,电话响起,湘芹当然没有去听,它自有录音设备,果然,她听到对方说:“我是徐可立,连环,请从速与我联络,”说到这里他停一停,“你已见过她们母女了吧?”
湘芹猛地抬起头,灵光一闪,什么都明白了。
这时徐可立轻轻吁出一口气,挂断电话。
湘芹看着憩睡的连环,不相信天底下有这样可怜的人,他已被她操纵这许多年,看样子还要心甘情愿持续下去。
这个笨人竟好此不疲。
湘芹忍无可忍地站起来,突然发觉这不也正是她林湘芹的写照吗:忠诚地侍候一角,待对方稍微有空档时与她说两句话消遣几个下午。
她比连环更惨,她更是奴隶的奴隶。
当下湘芹心中不晓得是什么滋味,竟是呆了。
第九章
她浪费了这些时候!她为专门替别人填空档的人填了空档。
连环在沙发上转了一个身。
湘芹心灰意冷,他也许一辈子忘不了那个人,那不管她的事,但是林湘芹总可以设法忘记连环这具行尸走肉。
她轻轻打开大门离去。
连环听见门声,脱口问:“阿紫?”
睁开眼睛,才发觉躺在他自己拥有的大学员工宿舍里,窗外也没有那棵橡树。
依稀好似有人来过,也许只是清洁女工,他挣扎起来,听到徐可立的留言。
连环冲出浓浓咖啡灌下。
他不是没有想过,他从头到尾是自由身。他并不欠香氏任何人任何债项,礼貌一点,他大可以跑到徐可立面前,说一声“不关我事”,冷漠一点,他根本可以不理会这个电话。
他有他自己的生活要过。
喝光整壶咖啡,连环镇定下来,他出门去上课。
讲不到几句,他已经发觉无法集中精神,派下讲义,躲到图书馆去。
中午时分,徐可立已经找上门来。
“连环,你没有复我。”
连环一愣,徐可立从未有过气急败坏,他有什么要紧的事?
他把连环拉到角落坐下,“我有急事商量,昨日香夫人见到你,可有告诉你遗产如何处理?”
连环十分反感,“她还活着,她还没有过世。”
徐可立忽然发觉自己过分,噤声不语。
他变了,连环也变了,大家都世故老练得多。
当下连环答:“没有,她没有提及。”
“连环,她名下财产,一半归香紫珊,一半归你。”
连环大惑不解地抬起头来。
他是当事人都不明白。徐可立更加困惑,忍不住问连环:“为什么他们夫妻这样厚爱于你?”
“我不知道,告诉我为什么这会是急事。”
“你还不明白,香紫珊恨我们,她要联合你进香氏机构来接收若干权益。”
噫,所以阿紫说,连环连环,我需要你。
连环沉默。
“连环,你是君子,我与宝珊只想你答允我们,你的身份将维持中立,不偏袒任何一方。”
连环只觉得徐可立语气中命令的成分太重了一点。
他不自觉间已把那以上对下的尊严使将出来。
连环好一会儿不出声,徐可立还以为他正思考。
然后他指出:“香紫珊是你们的妹妹。”
徐可立一所失色,“连环,难道你已忘记她的为人,你至今好似还不认识香紫珊。”
“是吗,她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她危险,她无情,她旨在摧毁。”
连环哑然失笑,“我们不都也是像她吗?既是同路人,不必顾忌太多。”
看得出徐可立已经尽量按捺着性子,他说:“那么,你已决定站在阿紫那一边?”
连环摇摇头。
徐可立又略为安心。
“邓女士尚在人世,遗嘱尚未成立,请你们稍安毋躁。徐君,你言之过早了,一切不过是你们的猜测,邓女士怎么会无故把大笔财产给外人。”
徐可立十分懊恼,他早已得到内幕消息,遗嘱里千真万确把财产分成两半,他不是不知道连环一向深沉,没想到近日此于又更进一步,始终不肯应允任何事。
“连环,保持中立而已,这样都不肯?”
“香家的事情与我无关,徐君,你请回吧。”连环下逐客令。
徐可立几时受过这样奚落,幸亏他一向有涵养工夫,只对连环说:“我们改天再谈。”自己下了台。
连环也自觉太过冷酷,因而颔首,“将来再说。”
他坐在图书馆里许久许久,才决定向老区求助。
电话拨到温哥华,老区半晌才来接听,“对不起,连环,我正在后园做一只荼藦架子,有什么事吗?”
连环一听到他声音已似有了靠山,尽量简单地把过程说一遍。
老区结结巴巴足足有一分钟出不了声,然后他说:“连环,我已经退休。”不知道多么宽欣,像是庆幸香家的人再也与他没有关系。
连环却十分失望,“区律师,我真的不能借助你的智慧?”
“连环,现成眼前就有一座城隍庙,你为什么不去求支好签?”
“你指谁?”
“连环,真是当局者迷,我指的是林湘芹。”
“湘芹?”连环怔住。
“林小姐冷静聪明,分析能力强,知识丰富,目光如炬,况且她又关心你,实是你的智囊。”
湘芹?
连环像是好不容易才把她想起来。
“同湘芹详谈吧。连环,我们讲到此地为止,茶藦花苗在等着我呢。”
真的退休了,归田园去,世上纷扰已与他无关,可见事在人为。
连环默默祝福他。
湘芹,真的吗,她可以帮忙?不不不,区律师误会了,湘芹不错,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并且也善解人意。但一个女孩终究是一个女孩子,凡事一牵涉到香紫珊,湘芹已经不能平心静气,以事论事,不,她不是人选。
连环觉得无比的孤独。
香紫珊出现在他教务室的时候,是在下午。大部分讲师已经下班,只余三三两两同事在聊天发牢骚讲笑话。阿紫一进来,众人忽然鸦雀无声,全体往门边看去,连环为他们的反应奇突而抬起头来,这才看见了香紫珊。
香紫珊甜美地笑着过来,失态的同事向她呆视,竟不知收敛。
刚在这个时候,连环一个男学生进来有事请教,近距离与香紫珊打一个照脸,他“呵”地一声,手中成叠笔记都跌翻在地。
连环忽然原谅了少年时的自己,他轻轻叹息一声。
香紫珊取过连环案头上的笔,在他日记上写:现在,此刻,你的宿舍门口。
不发一言地走了。
连环的男同事伏过来失声问:“她是谁,谁是她?”
连环想一想,“她,”他作出一个适当的答案,“她是一个阿修罗。”
连环也不管有没有人相信,收拾一下,就步行到宿舍门口去。
阿修罗在等他,脸伏在驾驶盘上,似在沉思。那辆车子,血红色,敞篷,它不住地一次又一次出现,使连环心惊胆战。
他过去说:“这辆车你从何处得来?”
“它属于我母亲,你不记得了吗?你应当知道。”
连环并没有即时上车。
香紫珊伸出手来,拉一拉他身上的绒线背心,笑说:“有人打毛衣给你呢,还真不赖,是有这等女人的呵,讲究温暖牌,也是一种手段,可惜粗俗一点。”
连环静静地答:“这是家母的手工。”
连嫂一式织了两件,另一件给了林湘芹。
阿紫一怔,万分歉意似地说:“我喝错了醋,对不起。”肯认错,可见道行又高了一层。
“脚伤怎么样?”连环问。
她推开车门,连环只见她赤着足,伤口缚着纱布,一双红鞋儿撇在一角。
“对了,你母亲好吗?”香紫珊殷殷垂询。
“你想怎么样,说吧。”
阿紫并不见怪,她笑笑,“现在,此地,就这样说?”
“你要什么?”
“上车来,我慢慢告诉你。”
连环叹口气上车去。
香紫珊把车子驶得飞快,途中点起一支烟,贪婪尽兴地吸两口,递子连环,连环一手拨开,神情厌恶。
“连环,你一定要与我同一阵线行事。”
“你还没有玩够?”
“我肯罢手,姐姐也不会。”
“即使你们说的遗嘱是真的,我同你联手,也不过只得三分一控制权,亦不足以成大事。”
香紫珊微微笑,嘴角有一丝嘲讽,三分自得,还有那一点点诡秘。
“香宝珊是你的姐姐。”连环提醒她。
“还记得她的生日会吗,她没有邀请你,也没有邀请我。”
“她请我我也不会去。”
“可是她没有请你却是事实。”
“我不理。”
阿紫停下车,转过头来,“你理不理我?”
她把车子停在郊外的一条死胡同,尽头是惊涛拍岸的悬崖,海水碧蓝,海鸥低飞。
连环说:“你们两姐妹应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安琪儿。”
“连环,你比谁都清楚,他们逼使我下此策。”
“真的吗,”连环挪揄,“我倒不怪人,我是心甘情愿的,我喜欢自虐。”
“遗嘱很快会宣布。”
“你对你母亲的垂危,就只有这么一点哀伤?”
“她是个怎么样的母亲,你比我清楚,你见的比我多,你知道的也比我多。”
连环不语,手插在裤袋里,站在栏杆处看海。
有人在他脖子后边呵气,“别,阿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