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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吻留下的梦 page 3 作者:叶雯

  “九六、九七、九八,……”数完了阶梯,正好爬到顶楼,到家了。妈咪真不该把房子买到顶楼,那些楼梯老像噩梦似的,延伸至我边际的尽头。

  我们是两年前才搬来这里的。在这之前,开始住在闵公馆,爹地死后,就搬来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妈咪受不了外婆一天到晚盯着她再找个“好人家”,就买了现在这个“家”,又搬了过来。爷爷奶奶一直很疼爱妈咪这个媳妇,爹地死了,他们也只叹着爹地没那个福气,阵线倒是和外公外婆一致,老是偷偷问我,妈咪有没有什么比较“好”的“朋友”。我的回答总是很简单:不知道。

  妈咪是一家规模宏大的服装公司经理,工作忙碌得常常比我还晚回家——应该说,夜色不黑透,绝对见不到她的归影。其实,爹地留给我们的,足够我们用好几辈子了。说起来,我们是有钱人家,爹地留的,还有爷爷那边的,可是妈咪硬是要外出工作,就像她硬是不肯再嫁一样。

  难道妈咪心里还是那么恋眷着爹地吗?可是、她那些个一箩筐的男朋友——

  我是不懂妈咪的。

  门开了,妈咪在家,而且居然是在厨房里作饭。我闻到了饭菜香。

  “妈咪!”我丢下书包,高声叫了一句。

  妈咪正好端着菜从厨房走出来。我有点惊奇;是以,看见她端着菜时,并不迎上去。

  等她在饭卓旁坐定了,我也坐下来,才问:

  “今天怎么那么早?”

  妈咪微笑一笑,不说话.帮我盛了一碗饭。

  我的惊奇不是没有道理的。爹地死前,我记得家里有个阿姨帮忙做饭;住外公家时,也没见过妈咪进厨房一次,也不知道是谁在掌理家务的,反正肚子饿时便有饭吃就对了;搬到这里以后,我们家的伙食,九成九是外面各自解决,剩下的十分之一是我做的。我很少、几乎从来不曾看见过妈咪做饭。而现在……

  我再问了一次。

  妈咪又笑了:

  “公司没什么事了,就早点回来做饭。”

  我实在是不相信,但也不再说什么,静静地吃饭。妈咪的笑脸,即便是那笑脸,也是我陌生的。

  过了一会,妈咪开口了;“下星期一有些事要到南部出差,去一个星期;你一个人在家没有问题吧?要不要到爷爷家或外公家住几天?”

  原来如此!

  扒了一口饭,囫囵吞了下去:

  “没关系!反正已经习惯了。”

  我又盛了一碗饭,妈咪看着我,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你在学校还好吧?”

  我看了她一眼,奇怪她这么问,嘴里却说:

  “很好。”

  妈咪点点头,说:

  “上星期去三叔公家,听他说,有个亲戚刚从国外回来,在你学校当老师。”

  “亲戚?什么样的亲戚?”我们家这些亲戚,我从来也搞不清谁和谁是什么关系。

  “我也不清楚,”妈咪顿了顿,颦着眉,很是动人。“听说是三婶婆娘家那边的人,大概是表哥之类的吧!”

  我看妈咪和我一样,搞不清这许多关系。可是她那么注重和亲戚间的关系,怎么会有这样的疏忽?

  “就算是吧!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如果真是亲戚的话,礼貌上该向对方表达意思。”

  这就是妈咪,家庭以外,对什么都周到。三叔公那件事倒是例外。

  妈咪还是好强、爱面子!那么高贵优雅的一个人!

  我有点不耐烦:

  “再说吧!现在连对方是谁,什么关系都不清楚,谈什么表示意思!等弄清楚谁是谁了再说吧!”

  妈咪仍不放弃:

  “嘘嘘,我的意思是——”电话响了,打断妈咪的话。

  找我的。

  “闵怀椿?有部电影刚上片,听说不错,明天下课一起去怎样?”刚拿起话筒,玫瑰就迫不及待地叽哩呗啦起来。

  “我们两个?”

  “还有冬瓜、李奎和他两个同学。”

  “李奎?你什么时候又和他搭上了?”

  其实李奎和我们都是认识的。早先是玫瑰看上人家,想尽办法搭上线,后来就这么熟了。不过,裴健雄出现以后,玫瑰为他颠倒痴迷,我还以为她和李奎就这么完了,倒是没想到,玫瑰这家伙当是人迷心不迷。

  “你不要扯这么多,到底去不去””

  我实在是不想去,又不知找什么借口好,正犹豫着,眼光和妈咪遇上,灵机一闪:

  “我不能去,早和我妈咪约好有事的。”

  玫瑰也没坚持,说声“拜”就挂了电话。

  第二天一早,我一进教室,玫瑰就堵住我,威胁说:

  “今天下午你如果不和我们一起去,以后我就改口叫你‘臭椿’!”

  我睨了她一眼,不理她。

  她似乎觉得很有意思,臭椿臭椿地呢喃个不停。然后指着我,哈哈大笑:

  “哈!臭椿!真有意思!”

  衣架刚好走进教室,想必也听得她大叫那一声。玫瑰尴尬地坐回座位,偷偷瞥了我一眼。我昂着头,奇怪的,竟没有脸红,却意外碰到胡柔柔的视线,一种很不屑的表情。”

  第四堂课结束后,我急于摆脱玫瑰的纠缠,急切地收拾书包。一上午,她一直跟在我屁股后,也难怪,她就坐在我旁边。

  “怎么?还在生气?”

  我不答。

  “真的生气了?”

  我还是不回答。

  其实,我并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只是不知这为什么,被裴健雄听到,我觉得很不舒服。

  “我以为你不会在意。真的!我只是觉得好玩“唉!”我打断她的话,其实她也并不是那么不可原谅:

  “算了吧!玫瑰,我没有生气。这没什么好生气的。”

  “那你干嘛憋着,一上午都不说话?也不理我们?”

  “我喉咙痛,可以了吧!我扮个鬼脸,然后语锋一转:

  “你们还不快走,电影快要开场了!”

  两人这才放心地离开教室。反倒我,原先急着离开的情绪,经这么一搅和,逐渐平息下来。看她们走远了,我反倒又一屁股坐回座位,大家差不多都走光了,只剩下几位比较用功的同学留下来温习功课。

  我趴在座位上,觉得肚子有点饿,恍恍惚惚的。眼前突然出现裴健雄擦拭黑板的背影。然后,他回过身来,叫了我的名字,对我温柔的一笑——

  当——当——,钟响敲醒了我的混沌抬头一看,留下来温习功课的同学也离开了,偌大的教室只剩下我一个人。几点了?我的脑筋有点不清楚了。

  我起身离开座位,到洗手台冲了把脸,没有带手帕。面纸,就用衣袖边擦脸。边进教室。

  走到座位后,我用另一只衣袖将脸再擦得干些,然后收拾书包准备离开。就在我背上书包,转身欲向门口走去时,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愣在当地。

  劳勃瑞福背靠着墙,正对着我,左臂搁在桌上,支着脸颊,一语不发地注视着我。

  我的座位是在东向靠窗算起第三排最后一个位子,窗户外就是走廊,前后各一个出入口。靠窗的第一排座位是贴着墙排列的,排到最后两个位子已经不临窗了。

  所以,劳勃瑞福此时背靠着墙坐在临窗第一排倒数第二个位子,而我冲完脸,经过走廊由后门进入教室,他的位置所在,就成了我视线的死角。他一定是在我出去冲脸时才进来的,因为我由后门出去,必定会经过他现在坐的位置,而我确定;当时除了我,教室再没有其他人了。

  等我回过神来,他还是那样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我。我开始不安起来,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脸颊忽的发烫起来。刚刚我用袖子擦睑的情形,一定全被他看在眼里!

  我深吸一口气,又轻轻呼了出来,然后,提了提书包的肩带,朝他点个头,头一低,逃难似地准备离开。冷不防他轻吐了一句:

  “请这里坐一下,好吗?”左手依然支着脸颊,头稍微扬起,示意他跟前的位子,也就是我座位右手边前方的那个位置。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走过去,面对讲台,但身子略为右倾,在他眼前坐下。然后头稍低垂,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好一会,他仍然保持同样的姿态,一句话也不说。我有点不耐,抬起头,正好遇上他的眼光。心一惊,忙不迭地移开视线,心脏跳得好厉害!那真像是小偷当场被逮着了似的,又惊又怕!

  当然,我对劳勃瑞福的感觉没有那么复杂。虽然久仰他的大名,真正接触到是在二年级上他的历史课以后的事。我之所以会感到心慌,完全是心理正常的反射动作罢了!看!他莫名其妙地冒出来,又一句话也不说,直是盯着人瞧——气氛实在是太诡异了,由不得我不感到心慌意乱。

  “你从哪里看来那些东西的?”

  “什么?”没头没脑的,我怎么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那些话,昨天你课堂上讲的那些话。你是不是看了一些这类的书,然后大受感动,就照本宣科搬了出来?”

  听了这话,一刹那,我竟然不知是该生气还是愤怒。

  我承认,我的思想跟不上时代,对爱情有着过份美好的憧憬,向往那种“一生情,一生还”的刻骨铭心;我也承认,不少同学笑我太迂腐,中了神话传奇的毒太深,相信什么美丽的传说,死守着封建时代女性的柔弱,让男性大沙文主义骑在头上。

  “凭什么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就该从一而终?”她们这样的不满。

  然而,我要的并不是这样的形式,表面上的平等。我要的是真情真性,一辈子真正的幸福快乐。

  我们已经十七岁了!可以对人生,甚至对爱情有更多的憧憬。虽然大人们看我们不过是小孩一个,可是我们自己却有那样的自觉,知道自己已经长得够大,足够独立自主,坚持自己的人生方向。我绝对相信真正的爱情只有一次,只有真情真性许见白头。

  我调整了坐姿,面对着劳勃瑞福,然后抬头挺胸,直视着他的眼睛,挑衅地说:

  “那么你以为呢?亲爱的老师!”

  劳勃瑞福露出他一贯阳光般灿烂的微笑,略带一抹椰榆,相当令人心动!

  “别那么冲动!我只是好奇。你还那么小,才几岁——十五?还是十六?——就对感情有那么强烈的想法。”

  “我怎么想是我的事,”我的口气仍不是很有礼貌;“而且,是你自己问我的想法的。谁知道,那样讲会碍着了你。还有,不要太自以为是,我已经十七岁了,记住,十七岁,不是十五,也不是十六。什么叫太小?李世民十八岁就出来打天下了!”

  劳勃瑞福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或者说,挪榆的味道更浓了:

  “好,十七岁,我记住了。小孩子,脾气别那么大。你真的是那样想吗?”

  “是的。”我重重地答应。

  他这时也不笑了,静静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我也回视着他。然后,他突然地站起身,拨乱我的头发,说:

  “不早了,赶快回去。”说完就走出教室。

  我愣愣地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

  “你确定一个人在家没有问题?”

  星期天晚上,我正和数学奋战时,妈咪轻敲我的房门。我抬起头对她轻轻一笑,便又钻入方程式中。

  妈咪将台灯按低,坐在床沿,又问了一次。

  我转身向她,臂衬着椅背,手上仍拿着笔;“你只要留下足够的钱就没问题了。”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妈咪一向是不担心我的,我一直自爱又自律。

  妈咪起身走向门口,又想起什么似的折回来:

  “我问过三婶婆了,你们学校那个亲戚——”

  妈咪无可奈何:

  “好吧!那我就不打扰你看书了。我留七千块在抽屉,你自己看着用。外公那儿,有时间多去走走,还有爷爷那里也别忘了。要记得吃饭,你那个胃啊,稍一不注意就全是毛病。”

  我看着妈咪,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的胃一直不好,从没有看她表示过什么,现在,她这样说,又算什么呢?我不是说我妈咪不关心我,或忽视我,而是……而是,妈咪的形象一直那么优雅、高贵、迷人,十足的贵夫人形象。从我有记忆以来,会抱我、亲我、腻我,叫我小嘘嘘的,一直是爹地;会叫我小心不要跌倒,拍拍我心口笑说“不怕”的,也是爹地,而妈咪,偶尔不小心摸到她的裙角,我都担心会把她美丽的衣裳弄脏。妈咪是很相信我,相信我自己绝对可以把自己打理得很好。也因这样的“信任”,她从来不担心我是否吃饱了、穿暖、睡够了!

  妈咪绝对是社交界光芒四射的名媛,绝对是商场上能力十足的女强人。可是,母亲的形象,在我心里却淡薄得可怜。

  妈咪对我一直是淡淡的,不像我在小说、电影中看到的,那种热烈浓郁的母爱。爹地死得早,我也就养成独立自主的个性。和妈咪反倒和陌生人一样。

  而现在,面对妈咪这样露骨的关怀,我反倒觉得局促不安,不知说什么好。

  妈咪看我没有反应,将门轻轻带上,离开房间。我将台灯扳高,盯着刺亮的灯泡;良久,头昏目眩起来。

  一直到我上床睡觉了,只要一合上眼,伏在眼睑下黑暗的角落,那些金星乱射的流光,便张牙舞爪的飞撞上来。

  第二章  春心初前

  星期三下午是我觉得最舒坦的时光。连着两堂的体育课,郁闷的心情被驱散了不少。

  其实我的体育是一等一的差;我喜欢的,不过是趁着活动展开的混乱之际,偷空在空旷的操场四处乱跳。反正在升学为主的前提下,大家都没有把体育活动看得太认真。甚至连体育老师——我看啊!他自己都快跑不动了。这样说,也许大夸张了。老赖虽然年逾五十,看起来其实还是强壮硬朗得很。只不过不知为么,学校一些体育老师,全是些老弱残兵,每每看见他们带着学生四处奔跑时,都暗替他们捏把冷汗深怕他们一不小心,下一口气提不上来,就此呜呼哀哉。

  在操场乱跑,实际上并不是那么有趣的。而我贪图的,不过是在正常的体制下,一些脱轨的快感。奔驰在操场上,那种偶尔一点放肆的心情,让我觉得,我真的正值灿烂的年华,美丽的青春岁月。

  学校是呈凹字型的建筑,楼高五层。左边是各实验教室、烹饪教室、军训护理教室、福利社和体育馆的组合,右边则是音乐、美术教室,图书室、阅读展览室交错叁杂着.正中间巍丽的建筑,则包括了校长室,各级办公室和各年级各班的教室。那凹洞的一大块空白,就是我们可爱的操场,大得一如撒哈拉沙漠。而缺口处的左下角,忠实的校工老爱有事没事就在那门口附近竣巡,向右延伸过去成一直线,则是一排不及我胸膛高的围墙,正好让我趴在上面,觉得很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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