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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吻留下的梦 page 15 作者:叶雯

  门口有人在喊“洪玫瑰外找”,她惊风似地丢下冬瓜,到门外。我看了冬瓜一眼,不知怎地,心情竟铅似的沉重。我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面对她!

  有些时候,当你心里有事,不欲人知时,对方的关心反而成为一种负担。我为自己知道冬瓜和怀礼的事感到不安。人与人之间,并不是所有的秘密都能分享的,知道太多,有时候对彼此来说,都是一种难堪。

  我抬头看看天花板,想了想,才问冬瓜:

  “还好吧?”

  冬瓜点头,停了半晌,才说:

  “其实也没什么。当初我和他交往时,就有了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她苍白地笑了笑:

  “这样也好,认清了许多事,以后就少受一些伤害。”

  “很抱歉,冬瓜,怀礼大花心了——”我停住口,不知怎么说下去。

  “错的又不是你,”冬瓜摇摇头,渗透什么似地说:

  “何况我也没有什么损失。也许,我还应该感谢他,使我认清了许多现实。”

  “你能这样想就好——你和饶斌,依旧吗?”

  冬瓜又摇头:“不过我想,如果我愿意,我们还是可以和从前一样。可是谁知道,将来又会出现什么样的变数!”

  的确!谁晓得将来又会出现什么样的变!

  冬瓜一直是个很理智的人,不会被爱情冲昏头。怀礼的事,令她难过的,并不是感情上的挫败,而是现实上的挫折。怀礼不认真的态度,教她认识了现实世界里那些个虚伪和丑陋。虽说爱情这回事,如果没有承诺,究竟不能说是谁负谁,怀礼游戏人间的不在乎,衬以显赫的家世背景,终究矮化伤害了冬瓜的自尊——原来,“立场”在爱情当中,在物质欲化的社会型体中,占着这么重要的地位!这样说来,人类凭什么高歌爱情的不朽?原来人类自许千古的婚姻忠诚制度,骨子里,终究不比动物性本能的交配高明多少!

  本来最善于诱惑雌性的雄性动物,莫属人类。靠着别于其它雄性动物的卖弄花俏,人类发明了誓言这名词。可是,男与女的战争,交替几千年,誓言这东西,终归究竟到底是一句叫座的名词罢了,代表不了一颗永恒不渝的心。

  我想昏了神,直到玫瑰一阵风似地跑进来,我才看见讲台上的劳勃瑞福。

  尽管名份已定,劳勃瑞福仍以他独特的魅力虏获众少女的心。那些为他流泪哭泣过的人,在眼泪风干以后,仍然本着忠实的本色,守候着心中最耀眼的偶像。

  我把课本摆平,低垂着眼,纸本上的黑字,逐渐放张成黑洞,而记忆随着黑洞在回旋……好像又听到芭芭拉史翠珊如泣如诉的《往日情怀》……冬至天寒的街头……昏黄的暮色……火腿蛋炒饭……

  “叭”一声,不知谁丢过来一团纸条。我抬头一看,玫瑰正对我挤眉弄眼。

  纸条上写着:发什么呆?小心点,劳勃瑞福一直盯着你瞧!

  钟声一响,同学立刻哄乱成一团。因为是最后一节,辅导课又因故取消,浮动的心可想而知。一下子就这边叫,那边笑,洒水打扫的,整间教室乱成菜市场。

  劳勃瑞福走到我身边,人群乱哄哄的,也没有人注意我们。

  “一起走好吗?我知道你们今天辅导课取消。”

  我稍迟疑一下便点头答应。

  “好,等我把打扫工作做完。”

  他抬眼朝窗外随意一望,伸出手,又想起什么似的垂放下来。

  “我在科学馆等你。”说着笑了笑,晴朗的阳光之中竟浮显出一丝黯淡。

  我走出教室,一直看着他走到走廊的尽头,然后转过方向。约有三五秒钟的时间,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呆到那儿,冷不防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一跳。

  “怎么了?站在这里发呆?”

  用不着回头,我就知道来人是裴健雄。他走到我面前,神情有点懊恼。“我知道你今天不上辅导课。可以等我吗?等我上完辅导课,一起吃晚饭,我再送你回家。”

  周遭的同学纷纷对我们投来狐疑的眼光,我下意识地把他拉到角落。

  “对不起!不能等你。我和我妈咪约好了。”

  “哦!”裴健雄的语调神情溢满了失望的颓丧。

  “明天好不好?”我不忍看他失望的样子,再说,我依恋他更深。“明天周末了,你请我吃午饭还有晚餐。”

  “贪吃鬼!他笑了:

  “吃成小胖猪看谁还敢要。”

  “反正是赖定你了,不怕。”这算是我最露骨的《宣言》了,他仍然一脸得不到承诺的不放心。

  开始有人对我们喋喋私语了,我假装不经意,对他说:

  “你赶快去上课吧!我也得走了。”

  裴健雄才走,玫瑰就蹦出来。

  “啊哈!被我逮个正着。快从实招来。”

  “招什么?”

  “还装!刚刚裴裴跟你说了半天的话,到底在说什么?”

  我眨一眨眼,认真地说:

  “他想请我吃饭、看电影。你相信吗?”

  “真的?”玫瑰眼睛睁得圆突突的。

  “煮的!”我把扫把往她手上一塞,就走进教室,将她丢在走廊上发呆。

  赶到科学馆的时候,劳勃瑞福已经等在那里。他走到我身旁,两人并肩走出校门。

  “肚子饿吗?先去吃饭好不好?”

  我点头。

  还是那家有着火腿蛋炒饭,音乐听来似流水淙淙清响的餐厅。劳勃瑞福似乎很偏爱这家餐厅,我特别看了店门的招牌,才发现店名竟然叫“相遇”。真是讽刺!

  “还是火腿蛋炒饭吗?”服务生送来菜单,劳勃瑞福没搭理!只是专心问我。我闻声愣了一下,才缓缓点头。

  他转向服务生,抱歉地笑了笑:

  “两份火腿蛋炒饭。谢谢。”

  我还是不明白,这家餐厅,这样的装磺,这样的气氛,这样的格调,竟然也卖火腿蛋炒饭!我不是说火腿蛋炒饭不好,而是整个搭调很奇怪。这样的气氛,令人联想到的是明亮的刀叉,高脚的酒杯,摇曳的烛光,是情人在角落旁隅隅的私语;是恋人娇羞柔媚的轻笑。怎么想,也和火腿蛋炒饭搭不上调。

  可是,在“相遇”里,就这样让它们相遇了。虽然有点突兀,座落的男女依然吃得愉快。

  “还好吧?”面对他,旧日熟悉的感觉又重回心田。

  劳勃瑞福露出一丝落寞的笑。“我还以为你不会再理我了。”

  “怎么会,你明知道我对你的感觉。”我喜欢劳勃瑞福,这一点我直很坦白,并不因和裴健雄的爱恋有所改变。可是,此刻我的笑容看来,虚弱得没有一点说服力。

  “那你为什么躲着我?”

  “我没有——”

  “有,你有。你甚至不敢看着我。”

  “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我避开他的眼光,视线落在玻璃杯上。

  “是没有用了。”他露出一丝苦笑。

  “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欢你的。”我突然脱口而出。

  “我知道。”他顿了一下,接着说:

  “如果没有她,如果我没有那段过去,你会跟着我吧?”

  我只是看着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火腿蛋炒饭适时上桌,我吞了一口饭,又喝了一口水,才开口:

  “听说你快结婚了?”

  “别听那些人瞎说。”他挥挥手,像要挥掉什么,“我跟她是老朋友了,过去的恩情总是还在的。”突然他抬头,认真的凝视着我,“如果我和她没什么,你会——回到我身边吗?”

  火腿蛋炒饭刚上桌时不断上冒的热气,此时已如游丝般的危弱,只剩一点微湿。盘中五色杂陈,灿烂缤纷,看眼里,不知怎地,色彩端的是那样模糊遥远。

  我面对着他,坦白而坚强地承接他的目光。

  两人眼波交流,摒弃言语。然后他轻轻他叹息。有些话不必用说的,劳勃瑞福是聪明人,关于爱情这回事,我心里究竟怎么想,我想他是够明白。

  若说我心中没有叹息是骗人的。劳勃瑞福这样的好,我只希望,命定和他红线相系的那个人快出现,偿付他所有的款款深情。

  “我还是你最喜欢的?”他突然扬声说出,露出那我热悉干百回,阳光般的朗笑。

  “你一直是我很喜欢的。”我说。他听出我更改的词意,伸出手,亲爱的抚乱我的头发。他和裴健雄都喜欢揉乱我的头发表示亲爱,让人意乱情迷。

  我吞了起几口饭才想起和妈咪的约会。“现在几点了?”

  “六点半。”他望了一眼腕表。“怎么了?你还有事吗?”

  我点头。“和我妈咪约好了,居然给忘了。”

  “别急,反正已经迟到了。我送你去。在那里?”

  他一边说着,一边起身离开座位到柜台付帐。我也跟着起身走到他身旁说:

  “望海楼。”

  他付完帐,低头再深深看我一眼,揉乱我的头发,声音低得我几乎听不见:

  “真的好舍不得——”

  然后挽住我的手,快步朝门口走去。

  赶到望海楼时,七点差五分,妈咪已经在包厢里等着。包厢中,除了妈咪,还有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容。一下了想不起是谁,只隐隐觉得像是在那里见过。

  妈咪微笑颦着眉,责备说:

  “怎么现在才到。”然后话锋一转,指向陌生人说:

  “这位是亢先生。”

  原来是他!我还以为妈咪早和他互不往来,看情形,他们的感情反倒更深似的,否则妈咪不会让他出现在我眼前,更何况是这样刻意的安排介绍。

  我对他点头示礼,并不叫人,他含笑回礼,不以为意。

  在服务生等候点菜的时间,我冷眼打量正在研究菜单的亢久明。他是那种事业成功的典型,沉稳闲适,揉合诗人的感性与科学家的理性,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一种气派,自信十足的一个人。

  原来妈咪喜欢这样的典型。奇怪竟和爹地那么不相同。爹地是那种幽默风趣,轻松自然的人,一身金黄暖酥的感觉,暖晕晕的,令人十分依恋,就像劳勃瑞福一样。而亢久明,明显的,是时代尖端的人种,揉合知性与感性,混杂着学者形象与成功商人的典范。

  他无疑是擅长这种夜宴豪聚的。单是看他与侍者间的应付,就不难明白他是惯于这样侍侯的人。他从菜单上抬头,微笑问我些什么,我只要了一壶清茶。

  等服务生退下后,我才问妈咪究竟有什么事。妈咪看了亢久明一眼,眼底处尽是柔情。“没什么,只是介绍你跟亢先生认识。”

  我将目转向亢久明,又回向妈咪,不出声。我又不是笨蛋,怎么会不明白这当中的奥妙。

  亢久明大概是觉得他需要说些话缓和气氛,所以他朝向我说:

  “阿椿——不介意我这样叫吧!我一直想认识你,所以央托你妈咪安排大家见面。”

  我还是不出声。其实,妈咪要交什么样的朋友,甚至找什么样的男伴,都跟我没关系。自始至终,她也根本都没跟我提过她和亢久明之间的种种。

  我只是喝着清茶,眼光在地板和天花板之间游移。

  如果说,男人是泥做的,淌了水便混浊不堪,亢久明无疑是个例外。他不像那种本能的、讨好情人的小孩,以避免可能的排斥的男人般,那样地喋喋不休。偶尔问我一、两句课业生活上的问题,便友善的微笑不说话,让人感觉到他的涵养,却又不失于冷淡。我对他一些旧有的模糊想像,反而因此鲜明夺目起来。

  基本上我对妈咪身边这个人,没什么强弱的情绪。我只是个局外人,也许在故事的高潮曲折处,会有点张望,但多半时候,我无意费力波动自己的想像。

  我喝完一壶清茶,便借口不舒服想先回家。妈咪可能不晓得该怎么面对我,所以只是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而亢久明自是也不会废话太多,他只是浅声问候。我对他浅浅抱歉的笑,然后退到玄关,拉开门,快步离去。

  入夏以后,天气变得有点燥热难耐。然而,坐在窗台上眺望远方,高楼的凉风徐吹来,牵动窗台边的薄帘,拂在身上,别有一番滋味。打从上个礼拜五结束高二最后一天课程后,我就以这样的姿态,流连着窗外的景观。

  自从望海楼正式见面认识后,这两个月来,亢久明就成了我们家的常客。一星期他总来个两、三次,多半是夜里送妈咪回家顺道上来小坐,偶尔那么一。两次的星期日正式拜访。

  他来的夜晚,我总装作睡着了,客厅里他们的低声细语,在夜阑人静时分,却一句一句牵动我的思维。

  可以说,他们的恋情是化暗为明了;而人类就是这么无聊的动物,总有些闲言闲语免不了。那些暧昧混沌的话听来让人可叹又可笑。说来好笑,除了我对这件事事不关己的冷漠无动于衷外,妈咪的爱之物语,成了本年度头条大新闻,沸腾了整条巷子。几乎每个人都用一种很兴奋的眼光看着我们,好像恋爱这种事,也是什么光耀门媚的事。

  惜惜双人鱼扫校*寻爱*小说制作室妈咪这样毫不避讳的接受了亢久明,甚至公开了他们的恋情,爷爷奶奶自是不会不知道。碍于情面,他们只是派怀礼做先锋,三番两次催促我进谒。

  我的回答一律是不知道。逼急了,索性不吭声。怀礼杀羽而归,然后是怀义。

  对怀义我无法像对怀礼那样不客气。所以,当我看见他倚在街灯旁的身影时,暗暗叹了一口气。

  我不等他开口就说: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然后摇头。

  “你应该知道,这是我妈咪的事,她不告诉我,我也不想管太多。请他们自己去问我妈咪吧!不要再烦我了!”

  怀义谅解地微笑一笑,拍拍我的肩膀就离开了。反倒换我倚着水泥柱,怔忡起来。

  后来妈咪怎么令爷爷和奶奶接受她的抉择,我全然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反正妈咪天生就有慑服人的力量,他们即使想反对也惘然。总之,一场风波最后终以圆满的大喜剧落幕:妈咪依然保持和亢久明的爱情,同时又不失宠于爷爷奶奶。

  老实说,我实在很佩服妈咪的能耐。我说过,我是不讨人喜欢的,个性不好,脾气不好,与人之间最基本的应对进退也令我厌烦不堪。我是不擅于人际关系的,一如我一点也没有妈咪那种颠倒众生的能耐。

  可是我终究有了裴健雄。只是,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恋我有几分痴狂。而这居然也是他对我相等的怀疑,他说我太冷太冷了。有那么一、两次,他问我到底喜欢他有几分。

  我失声轻笑,他怎么会问这么荒唐的问题!可是他还是绷紧了脸,说我对他太冷淡!要我对他好一点。

  一个冷漠孤淡的人,竟然说别人太冷淡!我笑着提醒他。他依然不肯笑,说真情只要对一个人热烈就够了。

  是吗?真情只要对一个人热烈就够了?我沉醉了好久,最后才问他,究竟恋我有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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