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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姐妹 page 8 作者:亦舒

  “描红,”纪敦木顿一顿,“尹白有没有怨我?”

  描红声音有点冷,“尹白从无怨言。”

  “你说得对,我一直没有听到她说任何人的坏话。”

  描红说:“再见。”

  没想到是台青,俗语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伶俐的台青应该懂这个道理。可怜的尹白,难怪似有难言之隐,原来吃了这样的暗亏。

  描红十分生气,她握紧拳头,在客厅踱步。

  电话又来了,也是男生,亦是找尹白,语气好不温和,声音叫人舒服。

  “尹白出去了。”

  “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她妹妹沈描红。”

  “呵是。”描红有点意外。

  “尹白时常提起你,这样吧,请跟尹白说,韩明生找过她。”

  “好的。”

  但愿这是尹白的新朋友,尹白,加油,争气,一定要博取胜利。

  刚在这时候,尹白一人用锁匙开门进来。

  描红不见三叔三婶,便问一声。

  “他们还有下半场。”尹白脱下白皮鞋。

  “这两位小生找你。”描红把字条递过去。

  尹白只瞄一瞄,“谢谢你。”并不放在心上。

  描红益发佩服尹白,她自问做不到这样大方磊落,尹白的风度修养,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学到。

  尹白躺在长沙发里,喝着冰水,却说:“描红,你真懂得控制情绪.你看我,不如你,一想到要离乡别井,心里无限烦躁。”

  描红失笑,临走时她变得歇斯底里,午夜梦回,想到未卜的前程,痛哭失声,白天起来,带着黑眼圈,强自镇定,却觉得天气特别热,人特别易累,还有,亲人特别不了解她。

  有好几次她甚至想放弃出国这意愿,根本已有工作等着她,外语学校的助教也不是每个有资格得到的职位,收入也不错,况且,她的男朋友也在彼处任职。

  放弃原有的一切,离开亲人从头开始,实在是人生道路上一件最可怕的事。

  描红听闻过许多同类型的传说:念英文专科的女演员早已获得百花影后奖,差一年毕业,竟托词到美国学电影,离开本家,结果只落得在电视片集做临记,长时期连一句对白都没有资格讲……

  描红真正害怕。

  即使后来熬出头来,吃过这样的苦,恐怕也得不偿失。

  但她还是鼓起勇气出来了,想必是遗传的拼劲,像她的二叔三叔,向未知的黑暗出发。

  即来之,亦无法不安之。

  尹白还误为她镇定。

  描红不得不苦笑,“你跟台青才幸福,父母总在身边。”

  尹白回答:“你不说还好,一提起我真正惭愧,什么年纪了,尚未能经济独立,这一代父母最可怜,孩子往往要养到三十岁。”

  “那不会是你,尹白,我才要发誓自给自足。”

  尹白见描红脸上露出落寞彷徨之态,急急安慰她,“才不用担心,我做你经理人好了,同你签合同,转让给电影公司,已可赚一大票。”

  晚风甚有秋意,她俩坐在客厅里,也不开灯,就这样聊下去。

  描红不能叫尹白失望,她穿着尹白的衣服,睡在尹白的房间里,连出国的保证金都是尹白的,欠人这么多,又不知如何尝还,感觉奇突,施的确比受有福,因为不必受良心折磨。

  描红也开始明白古时女人为何动不动以身相许报答大恩,她们一定是想图个一了百了。

  描红问:“台青几时来?”

  “快了。”

  台青先来,她父母殿后。

  尹白心里很清楚,台青是要争取时间来见一个人。

  描红在飞机场看见纪敦木,当然也明白了。

  小纪对着那么明亮的四只眼睛,惶惶然流了一背脊汗。

  但他相信尹白会了解会原谅他。

  尹白始终维持笑意,习惯了,出来做事的人,再不高兴,也不能将喜怒哀乐形诸于色,以免招致更大的损失及侮辱,日子久了,尹白渐渐深沉。

  纪敦木站在尹白身边,似向神父告解的教徒,絮絮地说:“我因公出差,探访过台青一次。”

  嘴巴长在纪君身上,他要解释,尹白只得听,虽然她一直认为上帝造人,应该在耳朵上装个开关,可以开合,免得听多了废话听得生茧。

  纪敦木低下头,他站得很近,那股熟悉的资生堂男用古龙水清新草药香味传过来,尹白又希望上帝可以在人类鼻子上也添个开关。

  尹白心里想的是一件事,做的又是另外一样,她拍拍小纪的肩膀,“你要是坚持耿耿于怀,徒令台青难做。”

  小纪感动之极,顺手握住尹白手背,深深吻一下。

  描红看到这一幕,至为震荡震惊,可能吗,看得这么开,做得这么大方,表现得若无其事。

  太残忍了。

  尹白为何虐待自己?

  描红知道她要学的事太多,但这一项,她无论如何不要懂得,她情愿一辈子做个狷介小器女人,换了是她,她起码叫纪敦木吃一记耳光,还有,要好好教训台青,爱不爱这个男人是另外一件事,但他不能丢她的脸。

  尹白抬起头,看到描红一脸不满,向她笑笑,似说:将来你会明白。

  台青出来了。

  小小黑色棉上衣,露背,配短裙子,头发用一条宽缎带束起,更显得剑眉星目。

  候机室众人以为是哪一个女明星,纷纷转过头来。

  台青一眼看到尹白,大声叫姐姐,再看到描红,又喊二姐,把手挽着的一只行李包扔在地下,奔过来与她们拥抱。

  描红见台青一派天真,实在不愿相信她是一个坏女孩,只得也迎向前来。

  台青关怀地问描红:“习惯吗,趁这会子多吃点多穿点。”

  描红不以为然,甩开台青的手退后一步,她把她当次百姓,乡下逃荒上来的难民?

  尹白见势头不对,连忙一手拉一个妹妹。

  那一边纪敦木见有机可乘,拾起行李包跟在她们后面。

  谁知台青生气了,转身在纪君手上抢过那只巨型背袋,气鼓鼓佯装不认得他,拉着姐姐往前走。

  尹白大表意外,揶揄纪君:“同志仍需努力。”

  描红却觉得台青可能在演戏。

  最尴尬的是纪,弃了那边的船,却登不上这厢的艇,两头不到岸。

  在异性群中小纪也算是无往而不利的一个人物,此刻被台青冷落,有难以下台的感觉。

  明明在台北见过她,还是好好的有说有笑,忽然脸色说变就变,分明是耍手段,纪敦木停住脚步,看着三个女孩子的背影,心中如倒翻五味架,尹白从来不曾这样对待过他,尹白是个公正的女子。

  就因为这样,尹白也欠缺一丝女性应有独有的狡黠韵味,而台青,她是一个狐女。

  纪敦木自嘲:谁说人不会犯贱?他急步追上去。

  台青始终不曾正面看他,随姐姐到停车场取车。

  描红到这个时候,更不方便与他招呼,她要是再一插手,关系岂非比大代数更加复杂。

  纪君进退两难,不由得惆怅起来,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罢了,他与她们三姐妹翩翩起舞,何等热闹,如此良辰美景,可能永远不会重视。

  只有尹白一个人向他摇手说再见。

  上了车,描红坐后面,台青在前座系上安全带,转过头去说:“这下子你的愿望可达到了。”

  描红不去理她,眼睛看路上风景。

  尹白陪笑道:“出外留学是我们所有人的愿望。”

  台青略觉气氛有点不对,讪讪地说:“但是对描红来说,尤其难能可贵。”

  描红忽然冷笑一声。

  尹白心里着急。

  果然,台青问:“描红怎么了?”她可以嗅到敌意。

  尹白急忙说:“刹时间离开家乡,她已算适应得很好,对了,我们三个很快会成为一家大学的同学,多开心。”

  台青看着姐姐,“爸爸说你不必牺牲学业来支持描红,描红的学费由他来付。”

  尹白笑道:“这些细节可以慢慢商量。”

  谁知描红说:“尹白,我情愿做苦工都不要他人施舍。”

  火药味渐重,尹白暗暗叫苦。

  台青讶异说:“我爸爸是你叔叔,请你不要见外。”

  描红抢白,“我不会象你,别人的当自己的。”

  台青涨红面孔,“你讲什么?”

  尹白大叫:“小姐们,不要说下去了。”

  描红提高声音,“你为什么抢走姐姐的男朋友?”

  台青喊:“我没有!”

  “还说慌,你这样对姐姐,良心何在。”

  “这事姐姐信我无辜,我不必向其他人交待。”

  “姐姐甘吃哑巴亏不同你吵才真。”

  尹白恳求:“请停止讨论这个问题。”

  台青辩曰:“那人到台北来,只说姐姐有话托他讲,我并没有同那人多话。”

  描红冷笑,“这就怪了,那人神机妙算,忽然就知道你几号来香港。”

  台青语塞。

  描红责备她:“你太过份,还叫他到飞机场来耀武扬威,不给姐姐留一点面子。”

  台青瞪着描红,“你才可怕呢,你这个红小兵,你就会清算人。”

  这句话如刀子一般割伤了描红,她在后座跳起来,“沈台青,我不能与你靡烂腐败的心灵交通。”

  台青瞪起大眼睛,“姐姐不在这里的话,我就打你。”

  尹白大受刺激,车子走之字。她只得驶到最近的避车处停下来。

  “小姐们,求求你们,不要再吵了。”

  她伏在驾驶盘上,忽然之间,觉得无限疲倦,无法控制情绪,开始哭泣。

  描红与台青十分吃惊,面面相觑,自动噤声静下。

  尹白饮泣一会儿,用纸手巾抹干眼泪,“不要再为这种小问题争吵,想一想,我们三姐妹聚头的机会率微之又微,应不应该珍惜。”

  描红低声倔强的说:“这也不表示台青可以随便欺侮人。”

  台青不服,“我问心无愧,不过,我听姐姐的话,你可以继续侮辱我,我决不回嘴。”

  话虽如此说,唇枪舌箭却未有稍止。

  尹白正在束手无策,忽然自倒后境内看到一名交通警察将他的白色机车驶过来停下。

  尹白忽然想到那条大人恐赫孩子用的、百发百中之千年古方,说道:“警察来了”

  果然,描红与台青两人有强烈反应。

  尹白暗暗好笑,“证件都在身边?”

  她们同声同气答:“在。”之后又瞪对方一规。

  警察过来,俯身问尹白:“小姐,有什么事吗?”说的自然是粤语。

  台青与描红听不懂,简直不知道错在何处,现出傍徨的样子来。

  幸亏交通警察年轻英俊,礼貌周到,说话又客气,不然的话,连尹白都要紧张起来。

  当下尹白说:“刚才车头好像有点奇怪的声音,所以我停下看看。”

  警察问:“现在还有没有事?”

  “我正想驶回大路。”

  “我替你开路。”

  “谢谢。”

  警察上了机车,尹白跟着他驶出大路。

  描红紧张的问:“我们到哪里去?”

  尹白紧蹦着脸,“他要请我们到局里去谈话。”

  台青面孔刷一下变白,“为什么?”

  “因为这车上有人不友爱。”

  描红与台青一怔,立即明白了,羞愧地靠在车座上,不再出声。

  尹白松口气。

  那位警察向尹白打一个手势,把机车驶远。

  一直到口家,尹白都可以安心驾驶。

  同时她也注意到,有一辆小小红色开篷车尾随在后。纪敦木的车子。

  到达家门,台青先讪讪开口:“姐姐把我们当小孩子。”

  尹白看她一眼,“非凡作为似孩子的,都怪不得别人把他当孩子。”

  描红躲在尹白身后,一个字不敢说。

  红色跑车在她们身后停住。

  尹白走过去,对它的司机说:“今天到此为止,我们都累了,需要休息,你暂且打道回府,明天请早。”

  纪敦木觉得这番话非常合理,尹白已经做得无懈可击,况且楼上有沈先生沈夫人在,以他目前的身份不知向长辈如何交待,就此收蓬也很应该。

  他把车子调头,并且对尹白说:“我一生一世都感激你。”

  语气非常诚恳逼真。

  且不理这是否与小纪的精湛演技有关,尹白苦笑,谁要男人衷心铭谢?她只要他们爱她。

  爱,爱爱爱爱爱,爱得眩晕,不能自拔,眼里只有她一个人,尊她为大,有若神明,宠得她头昏脑胀,天地变作蔷薇色,世界只剩他们两人。

  谁要男人把女人当恩人?

  沈太太先发觉三个女孩子神色有异,尤其是尹白,眼皮红红,又不是新式化妆,倒似哭过模样,两个妹妹跟在身后,神情萎靡。

  分明是有过争执。

  要命,这三个女孩子还得挤在一间房里共渡一段日子,如何是好?

  沈太太不禁暗暗着急。

  尹白尹白你千万要为父母争一口气。

  台青一叠声说累,进房去淋浴休息,描红在厨房吃冰淇淋,尹白躺在书房里,三女居然没有成墟,反而静寂一片。

  沈太太才不去理她们的闲事,乐得耳根清静。

  在多年教书生涯中,小孩子吵架,她见得多了,小孩子的心理,她也懂得一点,总而言之,见怪不怪,其怪不怪,其怪自败。

  果然,隔不了多久,描红便过去向尹白道歉,台青没睡着,出来讪两句,当下含糊地言归于好。

  尹白自幼习惯独处一室,凡是旅行都要租一个单人房,所以该晚是最后睡着的一个。

  描红己睡了一觉,朦胧间睁眼,看见尹白站在窗前,便轻轻问:“在想什么?”

  尹白转过头来,笑笑答:“这样闹哄哄日子真容易过。”

  描红点点头,“是的,根本无暇去想人生大道理。”

  “想来也无益,华人深信其理,故此天天打锣敲鼓地过。”

  台青转一个身。

  尹白说:“睡吧。”

  第七章

  第二天,台青与描红在研究粤语发音,一边讲一边笑,和好如初。

  尹白听见她们说:“咪野,即什么东西咪野,多古怪,匪夷所思。”

  “还有亨朋冷,”台青笑,“即统统,全部的意思,亨朋冷交给我,亨朋冷听我说,亨朋冷不是好人。”

  台青眯起眼睛,侧侧身,学一个风骚样,娇声娇气地问:“咪野吖?”

  她们真懂得化腐朽为神奇,化沉闷为乐趣。

  描红与台青两人可乐不离手,尹白怀念黑松沙示,但喝的是黑咖啡。

  从抽屉底尹白找到了几把当年乘凉用的旧扇子,不管式样,孔明扇团扇摺扇一视同仁,三姐妹拿着扇子装模作样一字排开跳起舞来。一边还唱着流行曲:“送上万千温柔,半醉新月,良夜未深透,人生如一梦,难计缘去来,尽贺这晚相逢……”

  电话来了,尹白去接,对方清晰地听到莺声呖呖,乐声悠扬,不由得神往。

  “什么好节目?”

  呵是韩明生君。

  尹白还来不及解释,韩明生已经听到女孩子在唱“真痴假情,亦是一样笑容,醉柳映月娇也羞,今宵愿陪君,醉酒共同饮”,接着是银铃般的笑声。

  韩明生笑说:“看样子你的姐姐妹妹全部来了。”

  尹白笑,“才来两位罢了,若真的都到齐了,可组织歌舞团走埠巡回演出。”

  “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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