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敦木只得说:“我先走一步,明天再联络。”
他不喜欢韩明生,直觉认为此人配不上尹白,韩某至少应当减掉三公斤脂肪,还有,他领带的花式是去年的,况且,年纪也略大了一点。
尹白注视纪君的背影,神情矛盾,早落在细心的韩明生眼中。
这是谁?
与其藏在心里,不如直接问出来:“他是谁?”
尹白坦白地回答这个直率的问题:“我妹妹众多追求者之一。”
“我可没注意到你有位妹妹。”
“她住在台北。”
原来如此,韩明生很高兴他选择了有话直说的方式,“此人有几成希望?”
“零分。”
韩明生骇笑,他庆幸遇到的是尹白。
“不过,”尹白又说:“妹妹快要到外国读书,在陌生环境里,情绪比较波动,或许,他有机可乘。”
韩明生一怔,之所以他要追尹白追到加拿大,就是为着这个理由。
难道已经被她识穿?
他看着尹白小小的面孔,忽然冲动地伸出手,轻轻拧一拧她的耳朵,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她的肌肤。
尹白措手不及,只得侧着头笑,韩明生见她没有不悦,放下心来。
他搭讪问:“那人不会追不到妹妹改追姐姐吧?”
尹白一怔,感慨万千。
她永远不会把真相说出来,韩小觑了这个人,事实上他追到姐姐,又再去追妹妹。
尹白问:“要不要到我们家来吃冷面,芝麻酱同药芹拌一拌,其味无穷。”
“令尊令堂看到我会怎么想?你妹妹的对象如此高大英俊。”
尹白讶异,“韩明生,没想到你是一个这样多心的人。”
他涨红了面孔。
吃完面他俩出去看电影。
沈先生同妻子说:“奇怪,年轻人的夜永远不尽,我们一下班一整天已经结束。”
沈太太却在想别的事,“香港不但物资丰富,连找男朋友都比别的地方容易点。”
沈先生说:“尹白同别人不一样。”
“对,别人的手腕比她高。”
“小韩比那一位成熟得多。”
沈太太叹口气,“两个我都不喜欢。”
沈老三吐吐舌头,“幸亏如此,否则我地位堪虞。”
沈太太给他看老大的白眼,“您老可真是越活越轻松了。”
描红乘火车抵达香港那一日,天气特别炎热,秋老虎,焖得她一衬衫汗。
站里头人如过江之鲫,她还是一眼就看到尹白。
沈尹白穿件花衬衫,窄裤管牛仔裤、高统子球鞋,架副墨镜,活脱脱一个小阿飞。
描红人地生疏,正在心怯,视线抓到尹白,松口气,连忙提着行李挤上去。
尹白一把抱住她。
不见三数个月,描红瘦了许多,三十六小时的火车旅途中大概也没有睡好,本来晶光闪闪的大眼睛失却七分神采,她紧紧握着尹白的手,在这个陌生的都会中,数百万人口,她只认识沈尹白。
尹白在她耳边说:“我会保护你,没人敢欺侮你。”
讲完之后,自己先感动起来,眼眶发红,做人,要不被保护,要不保护人,能叫人牺牲,或为人牺牲,都有足够意义,最不好就自己顾自己,寂寞孤清至死。
描红听到这两句话,忍不住的把头靠在姐姐的肩膀上。
“来,”尹白说:“把行李交给我,你三叔在外头等呢。”
描红只带了一只小小旅行袋。
反正什么都可以现买,身外物并不重要。
骤离本家的描红神情萎靡,尹白想逗妹妹开心,一直讲着笑话。
要另外一个人快乐!这是多么艰苦的任务,许多佳侣尚且因失败而终告离异,尹白急忙警告自己,切忌勉为其难。
这样精神才松弛下来。
车子兜过市区,街道整洁,过马路的人群打扮合时,走路采取敏捷活泼的节拍,建筑物的玻璃窗在阳光下闪烁,尹白不禁为这个城市骄傲,她是它的一份子,出过力泼过光,对它的成就有贡献。
描红处处留神,她没有时间,不能象尹白那样,自出生那日学起,沈描红必须在最快的速度下完成课程,使自己看上去听上去都似与这个大都会混为一体。
描红心怯了。
为着达到目的,她可是要加倍努力。不择手段,随时预备牺牲?描红根本不知道这次出来是祸是福。
尹白问她:“我们这城市如何?”
描红答:“太整齐太清静了。”
尹白笑道:“我还以为你说新加坡呢,人家地方才真的似一座大花园,走在路上,都嗅到花香。”
描红陪着笑听尹白分析。
“香港是世界第四大金融中心,商业社会发展到最繁华的阶段,便是这个模样,坦白的说,在此地,没有什么不是买卖性质的,以物易物,公平交易,看你当时最需要的是什么便拿你所拥有的来换取,原始而简单。”
这话连沈太太听罢都发呆,连忙阻止:“尹白,你别吓坏描红。”
尹白说:“我讲的都是真相,我不打算给描红任何幻觉,资本主义式生活并不易过,并非遍地黄金,我们此地盛行一句俗话,叫做“英雄被困筲箕湾,不知何日到中环”,关云长付不出那程卑微的车费,也只得徒呼荷荷,多么辛酸无奈。”
描红呆住,低头只会得看牢自己的手心。
沈先生说:“够了尹白。”
尹白说:“听完最恐怖的一部分,剩下的就是光明的一面,在这里,只要你奉公守法,多劳一定多得,有志者,事竟成。”
沈太太问丈夫:“这是你调教出来的好女儿?”
沈先生说:“描红,你别理尹白,她想做姐姐想疯了,不放过任何机会来教诲妹妹,你这次出来纯为读书进修,不用理会其他事情。”
描红努力挤出笑容,大力点头,仍然握着尹白的手。
她轻轻说:“我想找工作做。”
晚饭后浴罢,两姐妹把茶谈心,尹白为描红详细分析。
是一条很简单的算题,黑市劳工酬劳刻薄,以目前工资计,为求赚得低限度生活费用及学书簿,每人每日必须工作十三小时以上,除出上课时间五小时,睡眠时间低至四五个钟头,长此以往,铁人都会崩溃。
尹白知道内地盛传一出国便买屋买车,再隔三个月发财即把父母都接出享福的神话。
她轻轻告诉描红,这是不值得相信的,以她自己为例,毕了业,长久都还寄居大人檐下,未能独立,不知尚要奋斗多少日子,才能有点眉目。
描红傍徨的问:“那我怎么办?”
“像所有人一样,按部就班,慢慢来。”
“但时不我与。”
尹白笑着反问:“你要赶着去哪里?”
夜阑人静,描红只得睡下。
尹白知道她不可能睡得着。
过了许久,描红轻轻说:“临行前父亲叮嘱我,叫我顾全中国人的自尊,作人,千万不要企图不劳而获。”
尹白对她大伯伯的人格毫无直疑,便以家长式口吻说:“单是这两句话就够你受用一辈子。”
描红在黑暗中忽然笑了。
尹白有点不好意思,也笑了一阵。
两人终于堕入睡香。
第六章
第二天沈家再没有把描红当作客人,描红反而觉得自在,越是客气,描红越会觉得自己是个负累。
下午,二叔自台北来电问候描红:“香港好吗?”
描红则中庸地答:“什么都好,但要有钱。”
深得精髓,她二叔大笑起来。
“台青下个月就来陪你。”
这一下又热闹了。
尹白怕描红闷,替她找工作。
最便当的是叫小孩上门来补习,在电话里与家长说项的是尹白本人,做真功夫的却是描红,但学生们对老师秀丽的外表及极佳耐力都表示满意。
尹白中学时就做过补习,差些把学生的头颅都拧了下来,只得被动辞职。
描红不一样,她的数理化程度极高,而且永不言烦,无微不至,两星期后,她名下已有四名初中生,都是经介绍闻风而来。
沈先生十分诧异,他说:“描红不如开间补习学校正式在此地做生意算了。”
取到薪酬,她交于婶母,沈太太取起三分一,“这替你储蓄,尹白也是这样。”
手上有款子,描红要请尹白去喝咖啡。
那天尹白非常忙。
韩明生最近只能在午饭间与她见面,短短一小时,说话都嫌短,不要讲是倾诉相思之苦。
日来尹白只有一个话题,开口闭口都是“我妹妹”,听得韩某打呵欠,他从未见过如此为亲人着魔的女子,况且那不过是她内地的堂妹。
更不巧是碰到纪敦木,这人找不到台子,索性过来搭坐,挤在他们当中,形容暖昧,看得出与尹白极之熟捻,她的家事私隐他都知道,令韩明生异常不安。
捱过一顿饭,两位男生争着付帐,场面热闹。
好不容易摆脱小纪,韩明生松口气,“今天晚上可否单独见面?”
“我妹妹要请我喝咖啡。”
韩明生啼笑皆非,“替她找一个男朋友,叫他陪她喝咖啡。”
尹白扬起一条眉毛,“她要努力学业,最近三五年都未搞男女关系,不要开玩笑。”
韩明生凝视尹白,“你好像一只母鸡维护小鸡似保卫她。”
尹白没有生气,笑问:“是吗,你觉得是?或许是。”
“她一定是个可爱的妹妹。”
“当然。她问我,是先有那么多的头要洗,超级市场才有堆积如山的洗头水,抑或见到那么多的洗头水,人人才开始洗头,多么有趣。”
“尹白,希望你不要把人当作小玩意。”
“韩明生,你岂敢质疑我对妹妹的感情。”
“请你镇静一点。”韩君不住拍尹白的肩膀。
尹白问:“你想不想见她?”
“才不,我会妒忌。”
韩君走了尹白才松口气,闻说许多有办法的女子可以同时应付三五七位异性,真是天赋异禀,尹白吃不消这种艳福,一个过去男友,一位现任朋友,已经使她精神紧张,腰骨发痛。
匆忙去到约定的地方,只见描红已经坐在那里,但是神色略见惊惶,有个陌生男子正趋前与她说话。
岂有此理,大胆狂徒,尹白连忙走过去,竟在公众场所调戏良家妇女,吊其膀子,敢情是活得勿耐烦了。
描红看见尹白叉着腰站在那男子身后,一松弛,便忍不住笑出来。
那男子会讲普通话,正欲进一步说出他的意愿,尹白已经把领班请来,叫他走开。
他犹自辩曰:“我不过想问一问这位小姐可愿意做女演员。”
“不,我们不做女演员、女明星,或是女戏子,或是你可以想像的同义称呼,我们只想好好喝一杯柠檬冰茶,请你退下。”
那人讪讪回座。
描红不忍心:“也许他有诚意。”
“他们都是披着人皮的狼,有什么真心?”一说出口,尹白才觉得这个控诉太严重,吐了吐舌头,笑起来。
描红也笑问:“可有人叫过你做明星?”
尹白摇摇头,落实地答:“从来没有。”
描红不相信,“怎么会?”
“像我这样类型的女孩子太多,你抬头看看,单是银行区起码三十万名。”
描红低头吸了一口冰茶,“在自由市场做演员,收入一定不菲。”
“是:一排排失败的骷髅顶住一两个红透半边夭的偶象,我才不要冒这样的风险,成败机会率差异如此大的行业,其中竞争之惨烈黑暗,可想而知。”
描红点点头,“肯定是。”
“你想都不要想。”
描红心里存着一个问题已经很久,索性趁这个时候问了出来:“尹白,怎么不见纪敦木君?”
尹白一怔,刹时间无限惆怅涌上心头,勉强笑着,“你倒还记得这个人。”
描红见到这个惨淡的表情,马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真可惜,纪君堪称是一个翩翩美少年,即体贴又会玩,描红十分留恋这样的姐夫,要什么,只要同他说一声,略见唯唯诺诺,便叫姐姐去督促他,比拥有兄弟还强,因为兄弟最终会成为别人的姐夫,为别人疲于奔命。
描红咕哝,“我不相信他会找到比你好的人。”
尹白干笑数声,“有,许多人都比我好。”
“他会后悔的。”
尹白摇摇头,大都会的男女关系十分先进,因地位平等,不分强弱,互不拖欠,一旦分手,谁也不会祝福谁,还有,谁将来反悔,都于事无补,感情的投资亦与外币股票的投资一样,蚀了老本,只怪眼光不够,不能怪美金蓝筹不听话没良心。
这点,将来要好好同描红解释,不然的话,还真的不配做时髦女性。
反正在讨论私人感情问题,尹白用英式口吻问:“这次南下,你有无需要向任何人说再见?”
描红涨红了面孔。
“他一定很伤心吧。”
描红黯然低头。
原来她的憔悴尚有许多因由。
尹白叹口气,“生活中充满了‘你好’‘再见’,我们每个人过的,都是迎送生涯。”
描红忍不住笑,“姐姐,我真爱听你说话,一句是一句。”
纪君不在,尹白已经失去大半幽默感,描红不敢说出来,原本,小纪答应带她们到夜总会及的士高观光。
描红说:“姐姐,你不愁没有新朋友。”
但是,已经不是那个人那回事那股滋味。
尹白看着二妹付了帐,便离开咖啡店。
那位星探犹自瞪着描红端详。
经描红一点题,尹白也开始怀念那辆小小的红色跑车。
尹白的内心其实没有外表一半那么潇洒,但她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包括父母姐妹在内。
一连串的饯行使沈家三口疲于奔命,总而言之,吃完又吃,吃了再吃,鲍参翅肚实在油腻难以消受,只得频频冲果子盐帮助消化。
许多时候,描红留在家中,与家务助理作伴。
她迷上了英文电视节目,补习完毕,学生走后,便静心欣赏,有不明之处,尹白回来,同她讨论。
沈太太暗暗留意越发觉得这样聪敏好学,言行谨慎的女孩子实属少有,寄人篱下,而能做到不卑不亢,真正难得,这样的性格如属天赋,那是家教好,假使是后天培养,便是工心计。
无论如何,皆是人才。
有一夜,描红在看新闻报告,电话铃响,女佣正在淋浴,描红便去接听。
“沈公馆。”
那边问:“尹白?”
他认错了人,描红却不会,“你是纪先生。”
“噫,你是哪一位?”
描红一乐,莫非事情尚有转机,连忙答:“沈描红。”
“唉呀,你们三姐妹的声线一模一样,你是几时来的?”
“有一段日子了,姐姐出外应酬,要不要留话?”
“稍后台青与你们会合,可就热闹了。”
描红一怔。
台青要来是谁告诉他的?
是尹白吗。
纪敦木接着说:“我下星期到台北,你有没有话要带给台青?”
描红马上明白了,她心底闪过一丝愤怒,这不是真的,台青怎么可以这样子!
纪敦木笑问:“尹白有无带你到处逛?这城市自有它美丽的一面。”
描红无心再说下去,“姐姐回来,我同她说你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