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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姐妹 page 3 作者:亦舒

  尹白骇笑。

  作者会不会有点夸张?

  她读下去:“上海南京路挤逼不堪,以致纽约第五街相比之下,好似一条乡镇小路,中国人已经培养出一种在人群连推带撞以求前进的高超技术,不再对陌生人讲客套话以及说对不起。”

  台青不置信,“比西门町更挤?”

  “这我不知道,但是,不可能比假日的旺角更挤吧。”尹白比她更加困惑。

  台青说:“父亲告诉我,凡是华人聚居的地方就挤逼不堪。”

  “而且嘈吵,擅长制造各种噪音。”

  “奇怪,为了什么?”

  尹白答:“我父亲说可能是缺乏安全感的后果。”

  “昨夜酒店房间内有人搓麻将,叫洋住客投诉才停止。”

  “你说难不难为情。”

  台青侧着去欣赏描红的近照。

  尹白在一旁笑道:“最令人不服的是她一点土气也没有。”

  台青抬头,“我一早就听说香港人最爱动不动派别人士。”

  又来了。

  尹白分辨:“我又没说你什么。”

  台青诉苦:“熨头发又嫌土,穿件红衣服更加土,连大眼睛小嘴巴都算土,总而言之,在大香港主义下,全世界华人都是土豹子,台湾人固然什么都不懂,新加坡简直是南蛮生番,北美洲几个大埠的唐人街大小华侨百分百惨不忍睹,只有香港才能培育出精英。”

  尹白瞪着台青。

  哗,她是认真的。

  台青说下去:“这些年来,我们受够了气,这次我特意睁大双眼看个清楚,究竟怎样才合你们的标准。”

  “算了,我们换个话题。”

  “不行。”

  “台青你讨厌。”

  台青算起旧帐来,“七四年暑期我跟爸妈来港,在飞机场你一看到我就掩着嘴笑,还不是笑我那袭红纱裙。”

  尹白记得那件事。

  她只是没想到台青也记得。

  隔了几年,她忽然心平气和,老老实实的说:“我不是挪揄你,那天你一出来,我母亲就叫:唉呀,台青象安琪儿,我马上自惭形秽,偷笑自嘲。”

  台青意外呆住。

  “那年冬天,我磨着母亲替我买了两件红大衣。事实上,自该年开始,年年我都穿红大衣,”尹白悻悻说:“你都不知那次见面对我有多大的后遗症,我不提就算了,你还与我算帐。”

  “可是,我回家之后就送走所有红衣。”

  尹白看看台青,四目交投.姐妹俩都讪讪的。

  电话铃声为她们解了围。

  小纪在那边问候数句后便说:“令妹确是美人胚子。”

  尹白说:“我所有的妹妹都长得好。”

  小纪笑,“沈家原来是美人窝。”

  第一次,尹白第一次觉得纪敦木轻佻,第一次,尹白了解到父亲不喜欢纪敦木可能亦有一二分道理。

  但玲珑剔透的小纪立刻知道这三秒钟的沉默表示若干不满。

  他花了五个月的时间才令尹白对他另眼相看,都说香港女孩骄傲,不错,尹白更是傲帮公主。呵不,他得继续小心侍候。

  “我说话造次了?”

  “你说呢?”尹白反问。

  “这是由衷之言啊。”小纪一额汗。

  “还有什么事吗。”尹白明显的冷淡。

  “你必定还有许多行车需要收拾,改天见。”

  尹白觉得纪君语气有点特殊,心中迟疑,总不能让他下不了台,不是不可以换人,他固然有他的缺点,但别人可能连他的优点都欠奉。

  想到这里,尹白的神情便呆滞起来,台青很快的觉察到。

  “是重要的电话吗?”

  尹白连忙回过神来,“没有的事。”随他去吧,急急笼络,着了痕迹,气焰一短,以后便不好说话。

  尹白忽然觉得疲倦,在床上躺下,眼睛看着天花板,这样尔虞我诈,还要到几时呢。

  母亲那一代,廿余岁便可以结婚生子,宣布休息,那多好,这一代女姓已经失去这种特权,必须要在社会大舞台上不停献技,大展身手。

  台青体贴的说:“你累了的话我就让你休息。”

  “没有,”尹白转一个身,“请拨冗多陪我一些时候。”

  台青过去坐在尹白身边。

  尹白笑:“已经开始不舍得你离开我。”

  台青也有这种感觉。尹白每一次到她家渡假,都馈赠礼物无数,两姐妹到处逛,尹白一走,连邻居都会向:“你姐姐几时再来?”

  她想念她,但从来不敢写信告诉她,怕姐姐见笑,怕姐姐说她老套。

  台青说:“想来,独生儿真是怪寂寞的。”

  “我们一共有六姐妹呢。”

  “但是没有亲兄弟姐妹。”

  “退一步想,求得到其次已经蛮好了。”

  她们握紧四只手。

  沈太太刚好进来,看到这个情形,心中大乐。

  她说:“新闻周刊有篇报道,值得一读。”

  尹白问:“是关于北京物价飞涨那一段吧。”

  台青连忙说:“我想看。”

  尹白脱口说:“你们也有亚洲版呀。”

  两位沈先生都订阅大量杂志;时事、侦探、武侠、妇女、电影……鼓励孩子们有读无类,总而言之,开卷有益,故此尹白与台青至少拥有一个共同兴趣:看书,日子有功,说话不乏题材。

  台青报告说:“鸡蛋肉食都要配给,菜蔬比起年头贵一倍,肥皂衣着与香烟都供不应求。”

  尹白不表示意见。

  台青放下杂志:“今晚父亲请生意上朋友吃饭,我要列席。”

  尹白说:“我叫爸爸送你回去。”

  那一天,纪敦木再也没有找过尹白。

  父母在闲谈:“……真是德政。”

  沈太太笑:“这次我们家的盛举,直追红楼梦里省亲一事。”

  “你做元妃?”

  “我才不要做那些苦命女人,地位尊贵又怎么样呢。”

  “这不是违心之论吧。”

  结婚已经廿五周年,还能演出调笑令,夫复何求。

  当初,两人也经过无数试探考验吧,也曾经一度,有人觉得辛苦考虑退出。

  终于克服一切难关结合,还要懂得珍惜,又肯努力维系,才有今天。

  尹白知道父母永远是家庭第一,自身第二,值不值得,见仁见智。

  越来越少人做得到,至少她与纪君,都不是这样的人。

  尹白不止外形时髦这么简单,工作了一年,她已经有一点节蓄,与父亲合股投资,在加拿大温哥华西边买了一层小公寓,已付百分之三十首期,对上十二个月当地房产价直线上升,票面上尹白已赚了一笔。

  她有她的打算,即使结婚,也纯为追求精神寄托,断不图以经济上有任何倚赖,纪君知道她,也十分敬服她,所以才重视她。

  第三章

  第二天尹白收拾好简单的行李。上衣都是棉质吸汗质料,尹白有种感觉,看上去她会比沈描红还似内地姑娘。她带的全是短中长裤子,白袜球鞋。

  台青的行李亦十分合理,内衣裤特多,她特别带了两条花俏的束腰裙,有必要时借给尹白穿。

  尹白一直有意无意间等小纪的电话。

  等等不来,就瞄一瞄手表,看小纪能支持多久。

  年轻貌美就是这个好,玩得起,玩得从容,不计输赢。

  台青说:“他们的行李一定超重。”

  他们指她父母以及叔婶。

  尹白补一句:“人人这样,飞机不能起飞。”

  她俩偷偷去磅大人的行李。

  本来不怎么好笑的事,一有台青相伴,也能乐半天。

  终于抵达飞机场,大人急急办手续,尹白与台青却大喝咖啡。

  话说到一半,台青推尹白一下,尹白抬起头来,看到纪敦木站在那里对着她笑。

  她示意他坐,故意问:“送人?”心却踏实了。

  小纪却反问:“送谁?”

  尹白一怔。

  小纪说:“我也是去渡假。”他把手提行李给尹白看。

  尹白立刻沉着应付,“呵,那可真巧,去哪一个城市逛?”

  “港龙七0三班机往上海。”小纪的声音极之温柔。

  尹白总算明白了,脸上渐渐恢复血色,还不忘加一句:“台青,那好象与我们是同一班飞机同一个目的地。”

  台青只是笑。

  尹白又说:“嗳,二伯伯在那边向我们招手呢。”

  便向那边走去。

  沈先生一见纪敦木,姜是老的辣,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人钉人,钉得这么紧,看样子尹白与此人有进一步的可能,身为父亲,如没有容人之量,将来不好见面,沈先生只得与小纪颔首。

  台青正好奇地看着他们眉来眼去,却被母亲叫了过去,轻轻嘱咐:“别多管闲事,别乱讲话。”

  上了飞机,台青发觉纪先生就坐在后两排,一直朝她们张望,台青原本想把座位让出来,想起母亲刚刚说过的话,真不敢多管闲事。

  中途小纪走过来递糖果,先给台青,再给尹白。

  又有一叠彩色杂志,也交她们消闲。

  台青津津有味逐篇阅读,对各类丑化哗众夸张奇突的报道深表诧异,视为奇趣,刚想问尹白是否真有其事,一抬头看见姐姐正呆呆地望着天边云层发呆。

  尹白有心事。

  微褐色皮肤一直是华南人特征,长在尹白身上,衬出亚热带风情,描紫色眼线,配浅色口红,特别好看。台青一直觉得皮肤白皙反而难以打扮,浓妆会给人一种娇异的感觉,素脸又嫌憔悴,她羡慕尹白。

  尹白永远在动,偶然静下来,又是另外一副面孔。

  她在想什么呢。

  一个什么都拥有女孩子。

  父母在前座,男友在后座,为何脸上还有那么落寞的表情?

  连尹白自己都觉得不对,连忙拿出一副扑克牌,教台青玩一种新游戏。

  飞机在虹桥机场降落。

  台青有点紧张,她在海峡彼岸长大,听过太多的传说与报道,对这片大陆感情复杂,她一直认为一下飞机就会看到一片血红旗海,但是没有,飞机场跟其他东南亚城市并无差异。

  尹白态度轻松得多,她喜欢旅行,跑惯码头,到处悠然,且能一眼关七,把十来件行李照顾得妥妥贴贴。

  台青叫声惭愧,高下立分了,许多事都还得向姐姐学习。

  这时候,两位沈先生已经说不出话来,表情十分迷茫,象是不相信终于来到故乡,将见故人。

  两兄弟不住地拿手帕擦汗,已不记得数行李及照顾妻女。

  由尹白及台青推着行李过关。

  过程相当顺利,又有纪敦木在一旁相帮。

  台青轻轻说:“比想象中好得多。”

  大人再三同她说过,看到新鲜的事,千万不能置评,但是台青处身异常的环境下,情绪不受控制。

  尹白回答:“我知道有人在英国希德路机场被制服人员欧打,也听说过加拿大温哥华海关动辄叫游客进小房间搜身。”

  台青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

  亲戚聚集在门口。

  尹白一眼就看到沈描红。

  那张小照,那张小照对描红太不公平,拍不出她秀丽的十分之一!

  这时沈先生一个箭步上前,还没有相认,眼泪忽然汩汩淌下,连他自己都吃一惊,用手一擦,见真是泪水,他讶异了,索性尽情让它流遍面庞。

  沈老二看见老三哭了,更加激动。

  他们的太太见丈夫哭,也跟着抽噎。

  尹白与台青站在一边发呆,她们一直以为父亲是擎天石柱,天塌下来尚不动于色,谁都没见他们淌眼抹泪,可见是尚未遇到伤心事。

  大伯伯倒是非常镇静,伸出两条手臂,一左一右搭住老二老三的肩膀,一直往前走。

  妇孺们不知他们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只得用力扶推着行李跟在后面。

  尹白的视线一直没脱离过沈描红。

  此刻描红把双手插在裤袋中,目光凉凉的,打量尹白与台青。

  台青胆怯,无论如何不肯率先与描红打招呼。

  尹白只得做中间人,唉,谁叫她是大姐。

  她笑一笑,作一个港式手势,“我是你的姐姐沈尹白,这是你妹妹沈台青。”

  沈描红眯一眯眼睛,活泼的笑了,露出雪白小颗编贝,别人倒还禁得起,一直跟在尹白身后的纪敦木先生却觉得一阵晕眩。

  老天老天,他心里边嘀咕,这沈家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天底下的菁华,都叫她们吸收去了不成。

  奇怪,他想,忘了自身也有一半中国血统,东方女孩子里可丑得离奇:五短身裁、平扁面孔,一脸疙瘩,要不就是美人胚子,十全十美,竟毫无中间路线可走。

  此乃纪先生毕生钻研东方妙龄女性之绝学,得此结论,非同小可。

  前面停着一辆九座位面包车,他们连人带行李全体登车。

  尹白问描红:“令堂呢?”

  描红看着纪敦木,一脸诧异,写满了阁下你是谁?

  明明是个外国人,褐色头发,咖啡色眼珠子,怎么会是同道人?

  一边回答:“母亲在祖父母家等我们,现在就去。”

  南京路上新建筑地盘林立,都是高楼大厦,夹杂在旧房子之中,一看就知是建设中城市。

  台青一面红旗都没有看见。

  回家,她打算把一切经历详细地告诉同学。

  纪敦木先在宾馆附近下车,约好晚上再来。

  沈家三兄弟在车中絮絮而谈,尹白发觉母亲已靠在车厢内瞌睡。

  台青一时找不到话题,尹白只得主持大局,问道:“这次从北京赶下来可辛苦?”听说描红在北大念外文。

  描红笑道:“我愿意用英语回答这个问题。”

  尹白连忙正襟危坐,“欢迎。”

  “有错误请改正我。”已经是标准美国口音。

  台青大吃一惊,她不愿意在三姐妹中考第三名,竖起耳朵听。

  描红说:“北京夏季也很热,但在冬日,暖气设备比上海好得多。”

  尹白鼓掌,“讲得好极了,但上海人与法国人说英语时齿音都太重。”她示范几个单字。

  台青忽然开口了:“祖父母身体可好?”

  描红答:“非常健康,七十多岁的祖母还亲自主持家务,不需人照顾。”

  台青说:“家父说很惭愧,多年来靠大伯伯与三叔照顾他俩。”

  描红也很得体:“地理环境所隔,加上政治因素,令二叔无暇照拂长辈,亦是不得已之事。”

  尹白手心冒汗,应付不了这两位伶牙俐齿的妹妹倒是事小,怕只怕她俩更加要看扁了殖民地居民。

  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描红问:“请问香港流行白衬衫卡其裤吗?”

  尹白吁出一口气,这个问题她胜任有余,“我们穿衣服相当随便,跟随潮流之余,也选一些适合自己性格的式样。”尹白不愿多讲,她不想描红误会她把毕生精力都用在吃穿玩这种事上。

  描红说:“你并没有熨头发,尹白。”

  台青说:“你也没有呀描红。”

  尹白说:“台青也是直发。”

  然后三个人一齐说:“直发不但好看,也容易打理。”

  沈太太醒了,笑问:“你们三姐妹在唱歌吗?”

  六只明亮的眼睛齐齐有犹豫之色,要找一首三人都会唱的歌,还真的不容易。

  忽然之间她们灵机一触,几乎是同时说出“邓丽君”三个字来。

  小邓救了她们,三姐妹高声唱出月亮代表我的心。

  尹白唱得最差,歌词漏掉一大截,普通话亦不甚准,可是她笑得最爽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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