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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姐妹 page 13 作者:亦舒

  想到这里,描红不禁万念俱灰。

  她一心一意图上进报答尹白,没想到半途杀出一件这样的奇事。

  内心似被虫蚁啃咬,说不出的痛苦。

  “回去吧,我们不能在这里坐通宵。”台青说。

  描红摸摸胃部,“肚子也饿了。”

  一个人,倘若不用担心饱与饥的问题,相信容易维持尊严。

  “台青,”她恳求,“请你为我暂时保持缄默。”

  “你放心。”

  她们回到家,尹白来开的门,一脸笑容,打趣地问:“我有无看错,到什么地方去握手言欢来着?”

  描红惭愧得无地自容,低头回房间去,一言不发。

  尹白低声问台青:“你探到什么?”

  台青勉强圆谎:“她想家。”

  “啊。”尹白十分同情。

  台青不由得在心中嚷:姐姐,姐姐,你真傻,读书工作都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为何在这种事上笨得似一条牛,木知木觉,失去一次又一次?

  台青的神情也有点萎靡。

  尹白问:“你也想家?”

  台青没出声。

  “你母亲快要来看你,之后我们就该动身了。”

  三姐妹倒有两人吃不下饭,沈太太挂住丈夫,只喝一碗汤,尹白不管三七二十一,据案大嚼。

  描红呆呆的注视尹白,目光充满内疚,忽然放下筷子,走到露台去,台青跟着过去安慰她。

  尹白小怀大慰,“你看,她们终于冰释误会。”

  沈太太一半玩笑,一半颇有深意的说:“是吗,当心她们联合起来对付你。”

  尹白再添半碗饭,不在乎的说:“她们会的伎俩,我也懂,不怕不怕。”

  沈太太有一句话说不出口:这些姐姐妹妹相比,尹白,你差远了。

  笨女人生笨女儿,沈太太怜惜地看住尹白,“妈妈没有天份让你承受,真不好意思。”

  尹白大奇,“你是第一个说这种话的母亲。”

  多数父母亲会得埋怨子女蠢钝,口头禅是“不知道象谁”。

  沈太太摸着尹白的手背,“你爹明天可以出院了。”

  “不影响行期吧。”

  “幸亏不会。”

  “母亲,你对远行的感觉如何?”

  “我还没问你,你倒问起我来了。”

  沈太太有点心不在焉,她双眼一直留意露台上的动静。

  只见台青把一只手搭在描红肩膀上絮絮细语。

  奇怪,她们俩居然会忽然自动要好到这种程度,里头似有文章。

  尹白天真烂漫,一点不予注意,只嚷着要吃桂圆。

  “我肯定温哥华没有这个玩意儿。”

  “有,片打东街榴莲都有。”

  描红肩膀耸动,分明在饮泣。

  尹白说:“有人告诉我,他们现在已懂得卖玉簪花了,另有一个名字,叫做月下香。”

  “尹白,”沈太太忍不住,“你看看描红干什么。”

  尹白转过头去,“她想家。”

  沈太太闻言黯然,“华人,谁不想家,象你父亲,到了香港想上海,将来到了加拿大又想香港。”

  尹白笑,“一生就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中渡过?”

  沈太太被女儿逗得笑出来。

  当初留学,半夜醒转,尹白永远搞不清楚身在何处。

  “台青倒好,观音兵跟着走。”

  尹白答:“想必是,我不大好意思追问详情。”

  “你看得开我也很高兴。”沈太太温和的说。

  尹白微笑,“一切都是注定的,也许小纪认识我的目的,不过是为着要转接结识台青。”

  “尹白,这个夏天,你改变太多太多,总算长大了。”

  “我很不舍得呢。”

  沈太太说:“不好,连台青都哭起来。”

  “让她们发泄发泄。”

  “我去劝劝。”

  沈太太走过去,半晌总算是劝住眼泪。

  这时候,韩明生打电话来,尹白听见他的声音,不由得说一句:“噫,好久不见。”

  “尹白,我有话说,明天下午你可有空。”

  “明后天都不行,父亲不知哪一天要出院。”

  “那么星期五下午。”

  尹白见他语气郑重,便取笑他:“没想到你我之间还有说不尽的话。”

  “星期五下午四时老地方见。”

  那边已经挂断电话。

  尹白还来不及纳罕,描红的学生又追上门来。

  描红一个礼拜教七天,上午两节,下午三节,一直到十点多不停,尹白出这个主意本来是为着替描红消闲,没想到描红要证明独立,竟当一项企业来做。

  尹白见描红心情甚差,而学生也不过是住在附近,便替她回掉。

  沈先生第二天下午就出来了。

  身子略见虚弱,但无大脑。

  沈太太赶着服侍丈夫,心无旁惊,尹臼忙着做副手,竟没留意描红早出晚归,举止失常。

  星期五上午尹白特地出去买了一盒父亲爱吃的糕点回来,见房中只得台青在读小说,便问:“描红呢?”

  台青不敢回答,只说别的:“尹白,我母亲明天飞机到。”

  “咦,怎么拖到现在才说?”

  “我见你们都忙,打算自己去接。”

  “当心计程车司机把你们载到荒山野岭。”

  台青忽然喃喃说:“拿我喂豺狼都不要。”

  尹白吓一跳,“这等自卑感不是描红传染给你的吧。”她把一块巧克力蛋糕递过去。

  “姐姐,明天妈妈一到,我便会同她说,我与纪敦木打算订婚。”

  尹白听着,静半晌才说:“你不必忙着向任何人交待,想清楚才做决定。”

  到头来还是处处为台青着想。

  “我真的决定了,”台青低下头,“相士说我会早婚。”

  “这几天你与描红的士气低落,到底怎么回事?”

  台青躺在床上,双臂枕在脑后,长叹一声。

  尹白见这天之骄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模样,不禁莞尔。

  “母亲相当迷信,平常没事都上一柱香一支签,此刻不知如何求神拜佛。”

  “明天来了,你可以陪她到此地黄大仙庙去。”

  “你不反对?”台青意外。

  “妇孺寻求一点寄托及娱乐有什么好反对的。”

  “尹白,你知道吗,很多时候听你的口吻,你都没把自己当做一个女子。”

  尹白笑着更正台青,“你的意思是,我没有故意在日常生活上突出女性的特征。”

  “对,是故意的吗?”台青问。

  尹白笑,“这是最后一招,未到性命关头,不能露出来。在童话中,虎是猫的徒弟,猫把所有武艺传授给虎,虎便想吞吃猫,猫于是纵身上树,原来他留着绝招救命。”

  台青不出声,讲理论,尹白真是一套套,奈何纸上谈兵,现实生活上,碰到的,永远是另外一些事。

  尹白对镜化妆。

  台青问:“其余姐妹好象还没有给我们回信。”

  “别急。”

  台青见尹白特别留神配色,“约了谁?”

  “韩明生。”

  台青噤声。

  尹白临出门跟台青说:“描红回来,同她说,冰箱里有果子冻蛋糕。”

  尹白轻松地下楼叫车,一点也不知道什么在前面等她,人类自称万物之灵,对于命运的安排,却一无所觉。

  韩明生比她早到,一见尹白便站起来,她几个男朋友都坚持执行这种礼仪,尹白只觉舒服。

  尹白喜欢孜孜打量韩明生,“真亏你们男生一整个暑天背着西装外套。”

  两个月不上班,尹白的武装解除得七七八八,姿态比常时天真,韩明生更不知道如何开口,鼻尖渐渐沁出汗来。

  他头皮发麻,硬着心肠,没头没脑的说:“我同描红商量过了。”

  尹白一怔。

  韩明生鼓起勇气说下去:“投亲靠友总不是法子,我愿意带描红到伦敦,一切开支由我负责。”

  尹白何等聪明,听到这一句,即时明白了。

  她抬起头来。

  韩明生接触到尹白的目光,觉得寒飓飓,他低下头,“对不起,尹白。”

  尹白镇静地坐着,外表什么异象都看不出来。

  过一会儿,她以一惯的语气说:“你肯定已经找到理想的人了。”

  “是。”

  “开头的时候,你以为我是她,因为我象她。”

  韩明生不得不残忍地回答:“是。”

  “直到你看见真实的版本,你决定立时更换。”

  韩明生再也说不出话。

  尹白站起来,“我尊重你的意愿。”

  尹白觉得心胸间空荡荡,象是掉了一样重要的东西,她有点慌,目光到处寻找,终于发觉那是她宝贵的自尊,它落在地上,亮晶晶似碎玻璃,摔成一千片一万片,淌满地,天呀,尹白想,这要花多久才能一片片拾得回来?

  她震惊,屈辱地退后一步,对人性重新有了估价。

  韩明生伸手过来,“尹白。”他想扶她。

  尹白转头离开。

  回家去,尹白告诉日已,至少那还是她的家。

  她用力推开大门,一迳走到客厅,见父亲正为台青解释建筑结构上的问题。

  尹白铁青着脸,“沈描红呢,叫她出来!”

  沈太太暗暗叹口气,她早已料到有这么一天。

  台青忙站起来,“姐姐——”

  “假惺惺,你知情不报,与她狼狈为奸,去叫她出来与我对质。”

  沈先生连忙喝道:“尹白,你给我坐下。”

  “父亲,世上有那么多男人——”

  “尹白!”

  尹白知道父亲不肯让她去到更不堪的地步,他要她自重,他要地控制情绪,他不准她出丑。

  尹白忽然觉得她要令父亲失望,眼睛逼满泪水,“爸爸——”

  沈先生急急说:“是你要接妹妹出来,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

  尹白再也听不进去。怀一腔怒火,回房去找描红。

  不见有人。

  尹白拉住台青:“你一定知道她在哪里,她躲不过这一战。”

  台青并没有否认,她点点头,“我的确知道。”

  “说。”

  “她到东区火车站去了,乘今日六点钟班车回上海。”

  “什么?”

  “我没能劝阻她,她叫我代守秘密,并叫我交这封信给你。”

  尹白呆住。

  她突然间醒觉,把信放进口袋,拉住台青的手,“跟我来。”

  “没有用,姐姐,火车要开了。”

  尹白在最快速度内取过父亲的车匙扑出去,耳边传来父母焦急的询问声。

  她没有回答,自车房内驶出车子,急踩油门而去,平时只要十分钟时间便可抵达,今日尹白一连冲几个红灯,抱着撤销驾驶执照,大不了以后都不开车的原则,飞向车站。

  台青在一旁紧张地握着拳头,“快点,快点。”

  尹白恶向胆边生,骂道:“现在快有什么用,描红出门时你为什么不拉住她,你自私,你内心盼望她回上海去。”

  台青转过头来,“你骂我。”

  “是要骂,廿多岁的人,一点主张也无,也不想想描红这次回去怎么交代:你怎么回来了?呵我因一个男人同姐姐闹翻所以回来——笑死全上海两千万人口,台青,你陷她于不义。”

  台青翻复的说:“尹白,你终于肯骂我了。”

  “难道还不该骂?”

  “应该应该,”台青饮泣,“我以为从此你立意对我客客气气,不再是自己人,见你与描红理论,心里难过,至少你肯与她计较,但你只对我冷淡。”她用手掩住脸。

  尹白啼笑皆非。

  也许台青永永远远不会长大,活该,让纪敦木照顾她一辈子好了。

  尹白把车子丢在车站门口,准备给交通警察拖走,她与台青挤进火车站大堂,抬头一看,但见人山火海,而壁上大钟的分针恰恰追过时针,时维六时十分。

  尹白倒抽一口冷气,迟了,胸口涌起一阵悲哀,罢罢罢,她决意开车追到罗湖。

  正在此时,忽然有人在身后大力推她俩,尹白一看,是个孔武有力的中年妇女,正大声诅咒:“电脑电脑,电脑胜人脑,人脑如猪脑,坏了足有半小时还修不好,热死人,都没有空气了,让开点让开点。”

  尹白与台青一听,喜心翻倒,一左一右拉住那妇人,“你搭哪班车?”

  “六时正这班,怎么,你们有办法?”

  她俩交换一个眼色,立刻分道扬镳去寻人。

  那妇人犹自唠叨:“一年搭三五十次火车,从来未曾坏过电脑……”

  尹白已经去远。

  一边找一边心中默默祝祷:让我找到描红,过往不咎,大家仍是好姐妹。

  尹白挤出一身汗。

  看到了。

  描红躲在一个角落,面孔朝里,正坐在一只旧皮箱上,瘦瘦背影疲倦、落魄、悲哀。

  尹白鼻子发酸,走到她背后站住。

  大堂中人声鼎沸,描红当然没听见尹白脚步声。

  尹白看清楚认分明是她了,自口袋中把那封信掏出来,撕成一片片,捏在手中,叫声“沈描红”,描红转过头来,尹白趁势将纸碎片兜头脑摔过去,“你倒是痛快,一走了之。”

  描红见是尹白,再也说不出话,憔悴的大眼睛怔怔落下泪来。

  尹白指着她:“不过是一个男人罢了……”

  群众忽然爆出欢呼声:“修好了修好了,可以进闸了。”象流水似涌进月台乘车。

  尹白紧紧攫住描红的手,怕她走脱。

  描红没有挣扎,人群散的十分快,霎眼间整个大堂只剩下几十人,而这个角落,只得她们三姐妹。

  尹白的化妆早就糊掉,描红傍徨凄苦,五官统统往下掉,台青挂着一张哭丧脸。

  尹白到底是尹白,在这种尴尬时刻忽然仰首大笑起来。

  台青吓一跳,“姐姐,有何可笑?”

  尹白边笑边答:“我笑幸亏没有异性在场,否则看到我们这个鬼样一定掉头而去。”

  可不是,衣服皱,面孔也皱,头发与上衣齐齐贴在皮肤上,手袋当书包似斜挂,八字脚,双手打架似紧紧互牵。

  尹白到此刻才松开描红,描红的手腕已被勒起一排手指印。

  将来她可以回去,探亲、定居,悉听尊便,但不是今天,铁路公司的电脑讯号系统及时发生障碍,救了尹白一次,她抹一抹冷汗。

  不然她就成为千古罪人:千方百计把妹妹诱出内地,然后再因小故把她挤出局,遣返家乡,陷她于两头不到岸的困境。

  尹白此刻心境非常通明,自有文化以来,就有句成语,叫好人难做,可见人人都有同感。

  三姐妹走到大堂门口,只见小房车端端正正停泊在原来的位置,没有被拖走,挡风玻璃上也不见夹着告票,尹白不相信这种运气,不禁浑身畅快,哈哈哈哈又一次笑起来。

  台青问:“姐姐你又笑什么?”

  “我笑平时停三分钟车去取一束花也会被交通警察发两次告票,我原以为这次他们会派出坦克车来对付我,谁知捡了一身彩,没事。”

  描红一直没有抬起头来。

  她们三人上了车,尹白发动引擎,往左边扭驮盘,正欲驶出大路,一位军装警察却走过来。

  “小姐,请系上安全带。”

  尹白又笑了。

  台青转过头去。

  她记得姐姐说过,不能哭,就得笑。

  但也要象尹白那样豁达聪明的人,才能在这种情况底下笑得出来。

  门铃响之前,沈氏夫妇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客厅中乱钻。

  沈先生诉苦:“再不回来,胃溃疡未愈,心脏病要发作了。”

  沈太太也说:“要命不要命,女儿养到廿多岁还要操这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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