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体不适。”
蓓云只得说:“那随你吧,我尽量早点回来。”
“不必了。”
蓓云不再与他争持,她转身走出露台。
周至佳却希望她会再温言恳求他一次,再一次,他一定会答应亮相,可是她只马马虎虎说了几句话,就放弃再开口。
以前,在他当家的时候,蓓云会唠叨一个晚上,直至他答应为止。
现在他对她已不再重要。
周至佳并非多心,蓓云的确已不想勉强他改变主意,勉强无幸福,任他固执下去好了。
因不是她请客,在场有些什么客人不由她做主,胡乃萱吵上门来,巫蓓云只得赔笑,“我私人补请你,我们这就偷懒出去喝下午茶。”
胡乃萱仍然不停发牢骚:“什么玩意儿,请客不包括老娘在内,稀罕嘛!”
蓓云默不做声。
她不是不知道益友与损友的分别,但在这个时候,谁敢做益友说:老胡,现在你蛮不讲理,谁不怕你?这脾气不改,生人勿近。
蓓云维持沉默。
“蓓云,真佩服你,事事化险为夷,你看,周至佳乖乖的回家,情敌下个月结婚,再无后顾之忧,事业又得意春风,更上层楼。”
蓓云忽尔喃喃说:“物腐而后虫生。”
胡乃萱莫名其妙,“你说什么?”
蓓云笑一笑,“我说周至佳对我不满,乃是我的错。”
“当然是我不够好,他才会有二心。”
胡乃萱瞪大眼睛,“不要搞了,难道我还得向王日和道歉不成。”
“我只是讲我自己。”蓓云连忙表明立场。
蓓云凄然抬起头,忽然看见那年轻人穿着运动服手持球拍隔着咖啡座大玻璃同她装手势,她不由得扬扬手露出一丝微笑。
胡乃萱转过头去,什么都没看到,“你跟谁招呼?”
蓓云愕然,她没有看见他?
“你的精神有点恍惚,要当心自己。”她倒先教训起蓓云来。
年轻人已跳上朋友的车子离去。
蓓云对老胡唯唯诺诺。
“如觉困惑,要去看心理医生。”胡乃萱忠告朋友。
“是是是。”
“蓓云,我就不如你幸运了。”老胡继续谈她心目中的正经事,“王日和他——”
蓓云没听进耳朵去,她只见胡乃萱的两片嘴唇不住蠕动,发出嗡嗡之声,千篇一律,哄人入睡。
蓓云可不怪她,她爱申诉,大可尽量发其牢骚,朋友有义务坐着聆听,发泄过后,老胡又是一条好汉,她不是全然没有优点的人。
“他现在干脆不回来了,我忙着替小萱转校,免得她给同学笑话,又得急急办离婚,房子一人一半,我们要搬往较小的公寓——”
一点新鲜事儿都没有,打一百年起,每对离婚夫妇都得面对这些痛苦的琐事。
胡乃萱忽然看着蓓云说:“我把你闷坏了吧?”
蓓云回过神来,“呵不,我只是不便发表意见,顺得哥情失嫂意,改明儿贤伉俪和好如初,我无论说过什么都是死罪。”
“我们是完了。”老胡沮丧到极点。
蓓云看看表,“时间到了,我们该回公司去。”
“今天晚上到底请不请我?”
“今晚不由我做主,请你见谅。”
老胡悻悻然,“你这人最讨厌,公是公,私是私,一张铁面。”
蓓云只得赔笑。
连电脑都祝贺她:“恭喜你巫小姐,这次升职系众望所归。”
好似不是周至佳的愿望。
那天晚上,蓓云直接由办公室到派对,两位上司都来了,逗留寒暄一会儿才走。
蓓云的兴奋已过,别误会,她并非不快活,追加到今年四月的薪水足够她享用一会儿了,送礼给家人外,尚能好好治一季衣裳,生活中尚欠什么不是问题,她早已学会数她所得到的福份。
听到年轻同事银铃般笑声,蓓云亦觉宽慰高兴。
“巫小姐。”一个倩影走过来。
是曾倩文,头发剪短了,眼睛益发的大,端的是小美人。
“请坐,”到底是旧下属,为她出过力。
曾倩文眼红红,“我所说的,都是真的,不关我事。”
蓓云温和地笑,“我相信你。”
“我已辞职,无法在是非中留在此地工作。”她低声说。
蓓云回应:“似你这般人才,到哪里做不一样。”
措辞虚伪空洞得有回音,不过不要紧,曾倩文还是第一次听,听不出毛病,日后,次数多了,她自会辨识真伪。
“巫小姐,这间公司只有你是君子人。”曾倩文握住蓓云的手,泪盈于睫。
五年前的巫蓓云背脊会爬满冷汗,现在?若无其事。
曾倩文一走开,蓓云便抬起头寻人,不,年轻人没有来,他也不是时刻走得开的,也许还有其他寂寞的心需要照顾。
城内怨怼的女人还会少吗,与知情识趣的年轻人比,起码是一比五千。
蓓云稍坐一会儿便悄悄溜走,知道他们会玩到深夜。
到家,只见小云呆坐在父亲的生日蛋糕面前。
蓓云问爱玛:“这是怎么一回事?”
“周先生一早就睡了。”爱玛无奈。
蓓云点点头,“他是该早点休息,小云,我们一起看最新的立体电影。”
她故意不去理他,真睡也好,假睡也好,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电影放到一半,小云忽然感慨的说:“爸爸变了。”
蓓云不出声,一边吃花生,一边呷啤酒。
小云又说:“变得我都不认识他了。”
蓓云推一推小云,“看银幕,那只小魔怪飞出来了。”
小云也觉得父亲没有什么值得继续谈论之处,便全神贯注看电影。
影片尚未结束,蓓云已经累得数度打瞌睡,不但呵欠连连,眼皮都抬不起,终于走回卧室休息。
本来感慨良多,但疲倦战胜一切哀愁,她咚一声睡着。
周至佳到这个时候气才消,他想与蓓云说几句话,商量几件事,一推开房门,看见蓓云和衣仆在床上,扯着轻微的鼻鼾,不由得呆住。
她竟安然无恙的睡着了。
小云在父亲身后说:“将来我也要像妈妈那样在工作岗位上出尽力气。”语气充满钦佩。
周至佳闷闷折回书房,因为白天无所事事,晚上他失眠,变成夜猫子。
他知道有这种怨妇,天天睡到日上三竿,晚上却通屋踱步。抽烟喝酒服药都无补于事,他害怕会走上这条路,故此强逼自己上床。
小云看见父亲熄灯,松口气。
周至佳第二次入院的日期终于定下。
周至善特地来陪兄弟,看见蓓云,仍然讪讪。
蓓云早已把前嫌搁一旁。
至善说:“升了级,蓓云你真了不起。”
“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何处是看得见的,终日价打扮,自然像一只花,为家人服务,便是好主妇好母亲,我,我只得这份工作罢了。”
“你何尝没有一个家。”至善讶异。
蓓云笑笑说:“这几年来我并无好好照顾它。”
“你也尽了力。”至善很中肯地说。
蓓云一听,觉得受用,便把这当为知心话,
“我尽力,不表示他人满意。”
“至佳不是不满意。”至善代为发言。
蓓云接上去,“也不是满意。”她笑了起来。
至善看见兄弟,对他说:“祝你成功。”
蓓云对私事已三缄其口,她不想隐瞒真相,也不打算坦白招供,怎么开口呢?“尊夫去了何处?”“医院。”“什么事?”“他做卵子植入手术。”“嗄?”“他准备怀孕替我们家增加一名宁馨儿。”蓓云没有招供的勇气,尽管周至佳不是第一名勇夫。
“劳驾你陪着至佳。”
“没问题,你去忙吧。”
就在那个下午,公司决定派巫蓓云出去物色购置一批器材,目的地是阿姆斯特丹,为期一周,隔一日起程。
巫蓓云并没有推辞,什么样公务可以推,什么不可以推,她知道得十分清楚,况且,伙计如果不把公事放第一位,公司也不会重视这个雇员,至公平不过。
秘书自会替她打点飞机票酒店房间及行程。
进家门时蓓云己觉压力,一个人有一个人好,无论到什么地方去,只需携带护照一本,即可成行,今夜她这个有夫之妇首先得向那另一半解释,真是苦差。
果然,周至佳不悦地问:“非去不可?”
“不是非去不可,”蓓云老老实实回答,“连这份工作也不是非做不可,但是去了比较好,你也是办事人,相信你明白。”
“你答应过这段时间留在这里。”
“九个月间难免要出差,人在江湖。”
周至佳问:“你怀孕时我有没有外游?”他不记得了。
“有,”蓓云温和地答,“三次之多。”每次都好比寒天饮冰水,滴滴在心头。
她并非故意报复,巫蓓云才没有这样无聊。
周至佳苦笑,“原来你我同样不可靠。”
蓓云微笑,周至佳终于肯自嘲了,这是大跃进。
“是的,”她说,“我们只能够相信自己。”
“蓓云,给我一点鼓励。”
“你要是想退出,现在还来得及。”
“决不!”
“那么,祝你成功。”
周至佳笑了,巫蓓云果然有义气。
“不要孤立你自己,出去认识些新朋友,参加新活动,你一定做得到,至佳,我对你有信心,你是教授身分,有智慧有经验。”
周至佳精神一振,随即又颓下来,是他,千方百计自愿放弃那矜贵的身分,夫复何言。
蓓云忽然说:“别担心,孩子大得极快,一下子就用不着我们,即可恢复自由身,再辛苦,也不过是三五年光景,既然是你意愿,一定可以安然度过。”
周至佳低头,原来巫蓓云仍然是最了解最支持他的那个人。
“记得吗,小云幼时日日变一个样子,甫满月,我们就怀念她在医院那段日子,故此目不转睛,把握每个机会盯住她,曾被亲友讥笑我俩是最痴心的父母。”
他俩已许久没有闲话家常。
小云偏在这个时候打断话柄:“妈妈,阿姆斯特丹有些什么好玩意儿可以带给我?”
周至佳马上站起来就走。
蓓云斥责女儿:“我对你说过多少次,大人说话,小孩不准插嘴。”
小云眨眨眼,“但你们是爸妈。”
爸妈不是人?蓓云啼笑皆非。
“妈妈,胡小萱转了校,真想跟她走。”
蓓云知道她俩谈得来,“你会找到新的知己。”
小云怅惘,“不会有人比小萱更了解我。”
蓓云笑笑,有,多的是,怎么没有,胡小萱算第几号?不消一年,巫小云准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人类善忘,乃为自卫,否则酸甜苦辣事事都紧紧记在心头,怎么活得下去。
蓓云第二天就出发了。
早班飞机,司机上来替她取行李,家人都还没起床,蓓云悄悄离去。
天蒙亮,有点寒意,路灯尚未熄灭。
蓓云上了车,司机将她载往飞机场。
那么早,一样有下属来送飞机,表示体贴。
那一男一女根本没有睡醒,惺松而年轻的脸十分稚气,替蓓云自司机手中接过行车过磅,服侍周到,巫蓓云记住了他俩的名字。
飞机经过东京的时候,周至佳与小云也该起床了。
她静静在座位里闭目养神。
“这是你第一次出差做该类工作,因此你有点紧张,不用怕,你一定会得到满意的成绩。”
蓓云睁开眼来,那年轻人坐在她身边。
“你又来了。”她喜悦的说。
“是,正是我,旅途中陪你说说笑笑,为你解闷。”
“这么巧。”
年轻人微笑,“我也不相信有这样凑巧的事。”
“我知道你是谁。”
年轻人诧异,“告诉我,我是谁?”
“你是我的理想。”
年轻人怔怔看着蓓云,他怎么配做她的理想,她太天真了。
蓓云兴奋地说:“且听我解释,人的理想永远忽隐忽现,却不离不弃,在沮丧失望的时候,理想会来鼓励他,但理想虚无飘渺,无从捉摸。”
年轻人黯然,看来巫蓓云比她实际年龄小得多,自她眼目看世界,世界仍然美好。
“所以我说你是我的理想。”她仍坚持己见。
年轻人摇摇头,她的理想另有其人,不可能是他。
巫蓓云不知道他此行有伴,只不过为着避人耳目,两人不方便坐在一起。
年轻人惭愧地笑,他怎么好算别人的理想,他自己失去理想,不知已经多久。
蓓云接着又说。“我们年轻时,理想高高在上,神圣不可侵犯,成年之后,被逼放弃理想,丢在脑后,理想不知所踪,甚至有可能掉在泥淖里。”
年轻人留神地聆听。
蓓云忽然笑了,“我的话题太闷,我们改说别的。”
年轻人却说:“那么,让我做你那堕落风尘的理想吧。”
蓓云呵呵笑起来。
到任何地方,只不过是两三小时的航程,一抵达目的地,刚走出机舱,蓓云如常失去年轻人的踪迹,她已不以为奇。
年轻人却看得见她,但是他身边另外有客人,已不方便与她招呼。
巫蓓云此行的身分是大客户,当然有人把她当贵宾似在飞机场接走,展开一连串活动。
每日抽空蓓云均与家人联络,离得越远,反而好说话,这个时候,蓓云发觉,她与周至佳的角色,已经对调。
也好,轮到她尝尝做一家之主的滋味。
你别说,担子并不轻,心理压力尤其重,同样一份工作,本来做得异常风流,一旦知道全家靠那份入息,感觉上立刻忍辱负重起来。
工作很顺利,实是优差,分明是公司故意优待,助她立功,一个人走起运来,不可理喻,一般的功夫,从前做来,吃力不讨好,此刻做来,逢人赞好。
家里诸事虽有点不大顺心,蓓云亦已不予计较,世事本无十全十美。
每日下午,蓓云还能抽空闲逛,甚至喝杯咖啡。
签妥合约,对方那位年轻英俊的营业代表安特华比却没有下班的意思,他愿意陪巫小姐购物,他是识途老马。
蓓云也乐得有个人陪,她替小云选了件礼物。
安特华比君依依不舍,一路陪回酒店。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很露骨又很含蓄的问:“没有咖啡?”
蓓云笑笑,“我没有这种习惯。”
他耸耸肩,失望但有礼地道别。
回到房间,蓓云拨一0三三号。
几乎立刻有人接听。
蓓云不待他出声便说:“现在你在什么地方,我们方便见个面吗?”
谁知接线人是个女子,充满笑意的声音答:“一0三三有事外游。”
蓓云怅惘,没想到她的理想已为人捷足先登。
“请问有无留言?”
“没有。”蓓云挂断线。
她没有浪费时间,马上取出安特华比君的卡片,拨他的通讯号码。
她说:“不喝咖啡,但跳个舞,可以吗?”
安君当然认得巫蓓云的声音,他喜出望外,“一小时后我来接你。”听说东方女子慢热,果然。
蓓云行装中并无跳舞裙子,她马上到酒店附设的时装店添一件。
店里的晚服多数夸张闪烁,她心想,管它哩,巫蓓云过去一切优雅的姿势,不过是做给巫蓓云自己看的,今日,她决定舍之进而取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