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至佳自然也整夜不寐。
巫蓓云听见他哭泣。
她不得不起来安慰他几句:“不要怕,我不住为你祷告。”
周至佳忽然抬起头来看住蓓云,“你可是要离开我了?”
蓓云一征,不得不按铃传看护进来替他注射镇静剂。
第二天一清早周至佳便接受手术。
巫蓓云一直握住他的手。
看护对她说:“请在这里等候,稍后你便可看到婴儿。”
蓓云点点头,看着护理人员把周至佳推到手术室去。
她并没有太紧张,漱了口坐在椅子上听新闻报告,正在慨叹战争仍然不停,看护笑吟吟推着保暖箱进来,跟着传来响亮小儿啼哭声。
蓓云探过头去,只见小小新生儿眼角挂着一滴亮晶晶豆大眼泪,蓓云忍无可忍,泪水簌簌流下脸颊。
看护笑说:“恭喜恭喜,是个男孩。”
接着马上把保暖箱推出去。
巫蓓云却掩脸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跟着周至佳也被推过来,他己苏醒,只听得他叹道:“我已经尽了力了。”
梁医生尾随在后,笑笑说:“手术过程非常成功。”
蓓云连忙上前道谢。
“孩子健康活泼,重三公斤。”
这时小云与爱玛也已赶到,后面还跟着机械保母。
大家争相问候周至佳,并且喧嚷着要看婴儿。
蓓云叮嘱保姆几句,偕爱玛先返家。
爱玛说:“能睡就多睡一点,婴儿一进门,人人辛苦。”
蓓云不出声。
机灵的爱玛立刻起了疑心,“主人,你不高兴?”
“不,我太欢喜了,那孩子真可爱,证明周至佳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爱玛很兴奋,“对,老实说,开始我也觉得周先生简直无故难为自己,见过那小宝宝,才知道,他有正确目标。”
蓓云吁出长长一口气,“九个月困难时期总算度过。”
爱玛说:“那保姆真幸运,天天抱着孩子耍乐算是工作。”
“爱玛,”巫蓓云对它说,“你也跟了我这些年了。”
“不多不少,十三年整。”
“爱玛,有件事同你商量。”
那机械人已经通灵,提心吊胆说:“主人,不是要扔掉我吧?”
“刚相反、我要你跟我走。”
“什么?”
巫蓓云笑笑,“孩子已经出生,父子平安,这个家不再需要我同你。”
“什么?”
“我打算搬出去住,只带行李以及你一个。”
“什么?”
巫蓓云转过头去拍它一下,“你的机器坏了还是怎地。”
爱玛控制板上灯光不住闪亮,显示它极端困惑。
蓓云告诉它:“这个家以外还有世界,还有天地。”
“什么?”爱玛一时应付不了,只能说得出这两个字。
“小云大了,又一直嚷着要寄宿,她不是问题,我们可以走得很潇洒。”
过了许久许久,爱玛总算把一切资料消化,它问:“婴儿呢,你不爱他?”
“爱,可是也不必与他同住。”蓓云笑。
“你会错过他成长过程,”爱玛非常惋惜,“新生儿一天换一个样子,非得日日金睛火眼留神不可,否则,损失在你,他反正要长大,你在不在他身旁不是问题。”爱玛分析得头头是道。
“可是,”蓓云无奈,“我已无法与他父亲同居。”
“不能看孩子面上吗?”
蓓云摇摇头,“早一个世纪,孩子都没有这样的情面了。”
爱玛叹息,“可怜的幼婴,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
“去你的!我好好活着,你平白诅咒我干什么,不同住就等于没母爱,谁教你的?”
爱玛又沉默许久,“周先生知道没有?”
轮到蓓云不做声,人是万物之灵,他已经猜到了。
“周先生会接受吗?”
“成年人一定得承担悲欢离合。”
“主人,你只带我一人出走?”
“是。”
“我会忠于你,终身服侍你。”
蓓云十分感动,“我一早知道你可靠。”
“主人,以后我俩就相依为命了。”
“无须夸张,我们照样可以回周家探访新生儿。”
“周先生爱吃我做的菜……”
“你教保姆做好了。”
“周先生同新生儿会寂寞吗?”
“爱玛,你为什么不担心我弱小的心灵呢?”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搬出去。”
“也难怪,你是机械人,不懂得,我要寻找我的理想。”
爱玛呆呆地看住主人。
蓓云微笑,“没有人告诉你关于理想吗?”
“有,”爱玛答,“但理想原是最最渺茫的一回事,那漂亮的男婴却是现成的享受。”
“新生儿是周至佳的理想。”
“但是夫妻的理想应该相同。”
“所以,爱玛,限期已届,我与周至佳的关系不能持续。”
“我不明白。”
“你无须明白,我欣赏你的忠诚足够。”
爱玛忍不住问:“主人,可否告诉我,你的理想到底是什么?”
“我的理想?”蓓云怔怔地,想了一想,才答,“我的理想生活是,天天可以睡到自然醒来,不做什么,不负啥责任,同我爱的,以及爱我的人,一起坐着说说笑看日升日落。”
爱玛听罢,倒抽一口冷气,“太苛刻了,我还以为你的理想是名成利就,那还真的容易得多。”
蓓云低下头,“我何尝不知道追求有实质的理想比较合理。”
“可怜的主人,你那理想在今日世界不可能达到。”
“不一定。”
“别浪费你的时间。”
“机械人,别管太多闲事。”
第十章
数日后的一个黄昏,巫蓓云正在休息,忽而听见幼儿啼哭,保姆不知给什么绊住,一时没抱起他,周至佳大概在卫生间,蓓云马上亲自出马。
她抢到育婴室,只见到婴儿张大嘴巴哭泣,双眼露出盼望神色,圆圆面孔可爱无比,蓓云忽然说:“罪过、罪过,那么小,那么小,姆妈抱,姆妈抱。”
她把他拥在怀中,泪盈于睫。
她把幼儿抱到露台看日落,不住喃喃在他耳畔讲话:“看见那太阳没有?在二O八O年,大自然景色其实不过是背景放映……太复杂?慢慢你自然懂得,”她凝视他,“自从回家来之后,你很长了点肉是不是,唉,你的面孔同你父亲一模一样。”
保姆出来了,含笑道:“主人,请把婴儿交返给我。”
蓓云颇舍不得,内心挣扎了一会儿,终于双手奉还。
只听得保姆同婴儿说:“露台太凉快,我们还是回房去吧。”
婴儿躺在机械手臂里宾至如归,当然,那手臂每分钟轻轻晃动六十下,被设计成真人抱着婴儿踱步节奏一模一样,又能哼三十二首摇篮曲,功能超卓。
它带着宝宝去了,很明显已与婴儿产生了感情。
蓓云黯然坐下。
周至佳不知在什么时候已轻轻走出来,斟两杯酒,一杯递给巫蓓云。
周至佳的身子恢复得极快,几乎可以下个月便回到大学里去,爱整洁的他立刻去理发,胡须……因内分泌的关系恐怕要隔些时候才需要修一修。
此刻他看上去简直同旧时差不多。
“蓓云,”他心情也比较好,说话有条理得多,“或许,我们该坐下来详谈了。”
“我正坐在你面前。”蓓云笑一笑。
他很快进入话题,“蓓云,首先,我很感激你在这段日子里支持我。”
“不必说这种客气话。”
“还有,我相信你要离开我了。”
蓓云点点头,“我就要自立门户。”
周至佳颔首,“我不会勉强你,你有权那么做。”
“那么让我们来谈谈条件。”
周至佳咳嗽一声:“孩子们归我。”他狮子大开口。
巫蓓云讪笑,“孩子是我们所有财产,怎可统统归你。”
周至佳有点窘。
“小云当然由我抚养,”巫蓓云说,“就让她去寄宿吧,探访时间自由,假期任由她住哪一边。”
“婴儿呢?”周至佳最担心的是新生儿。
“你吃了那么多苦,他很应该跟着你生活,我希望可以天天来看他。”
周至佳也是个合理的人,“没问题,不过你这一走,他势必跟你生分。”
蓓云感喟,“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或者你可以继续往在这里,你知道我不会干涉你的生活。”
“不,”蓓云摇头,“同屋共处,就应互相尊重,独来独往,即目中无人,我不能那样做。”
周至佳叹口气,“但公寓是你的宿舍。”
蓓云微笑,“所以我的孩子们都住在这里。”
“你对我十分大方。”
“彼此彼此。”
“我没有其它条件了,听你的了。”
她站起来,“我也没有进一步要求,明日可叫律师做正式离婚书。”
“蓓云,”他叫住她,“我在想,假使不因为这个孩子,终久我们也会因其它理由分手的吧?”
蓓云怔怔的又坐下来,“我不知道,也许会长久一点,可能就白头诺老了,是这一次的试练把我们之间不协调之处全部泛滥到表面上来,不得不下此策。”
周至佳不做声。
蓓云叹口气,“你是一早做出抉择,情愿放弃这段婚姻,也要实践你的理想。”
周至佳半晌说:“我原本想两者兼得。”
巫蓓云指着他,“我不想与一个自私的人共度下半生。”
周至挂出乎意料的冷静,“我不怪你。”
巫蓓云笑,“况且你知道我永远是孩子的母亲,你可以放心,我会尽量亲近他。”
周至佳点点头,“即使你搬出去住,也不会比那些只在公余应酬过后三更半夜回到家中吻孩子一下即回房休息的母亲更不负责任。”
“谢谢你。”
周至佳忽然想起来,“我从来没征询过你的意见,你可喜欢男婴?”
“喜欢,”蓓云来不及回答,“太喜欢了,一直想要个活泼的男孩,给他穿粗布裤与球鞋,顽皮时可以打他屁股,动辄对他说:‘妈妈不再爱你了’,对女儿的态度才不可以这样粗犷。”
“那么,为他留下来吧。”
巫蓓云非常温和的说:“我同你的关系,已告结束。”
她开始收拾随身衣物。
到这个时候才发觉身外物并不多,总共不过十来套上班服,十来套便服,若干双鞋子,化妆品还装不满一只手袋,两箱行车随时可以走路。
巫蓓云大吃一惊,十分自怜,别的女人衣服杂物都多得发昏,几乎人人都扬言行头可以装满七只货柜箱,巫蓓云自卑了。
幸亏有爱玛。
她租下小小公寓,统共只得一间卧室,小巧玲珑,爱玛休息进住储物室,客厅兼作书房用,物尽其用,并不觉得不便。
巫蓓云开始了新生活。
只有人事部知道她转了通讯地址。
人事部电脑配有保密锁,不会轻易泄漏秘密,不过,消息始终会传开的吧,若干日子之后,同事们一定会知道巫蓓云婚姻出了毛病。
小公寓的睡房附着圆型小露台,开头蓓云没怎么留意,时常站在那里透透气,是爱玛先发现,它说:“主人,对面大厦有人对你挤眉弄眼,”蓓云停睛留神,才发觉斜对面那幢大厦一个单位也站着一个人,凭他衣着打扮,年纪不大。
蓓云解嘲说:“距离太远,那人看不到我脸上的皱纹。”
但从此她不再站到露台上去。
每天无论如何,她都必定抽时间去看新生儿,天天都发觉他较前日又长胖了一点点,一点点一点点加一起,每个星期尺寸就大许多。
周至佳看着他的时候,整张脸以及双眼会发亮。
幼儿表情渐渐复杂,开头不是哭就是睡,后来会得在梦中笑出来,又皱着眉头,现在会得装可怜相,看到父母,先扁着嘴,见不抱,才哭出来,小小嘴唇颤抖,非常凄凉。
他的表情比他姐姐同年龄时复杂多了。
小云慨叹说:“我到一岁还似一团饭,哪里有弟弟一半聪明。”
一代比一代进步总是好事,蓓云在三十岁还没有小云十三岁来得精伶。
蓓云喜欢在深夜拨到一0三三去谈话。
“独自生活怎么样?”
“一个人有一个人好。”
“准备出发追求你的理想没有?”
“我希望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后才开始。”
“行动要迅速,否则失之交臂。”
“我很懂得替自己打算,你请放心。”
“也该把自己放第一位了。”
“我是那种花尽人力物力仍然要亲身劳心劳力的那种人,不知什么地方我算错了帐目,一直赔本,想结束生意,又怕伙计生活没有着落,进退两难。”
“但终于也迁了册。”
蓓云笑,同他说话,真有意思。
“新生儿好吗?”
“他真正奇妙,做人可不简单。”
“有时候真羡慕有孩子的人家。”
“无须艳羡,只要愿意付出代价,你也可以达到愿望,让我提醒你,年轻人,一个人有一个人好。”
早上胡乃萱拿着一大杯黑咖啡仍然到巫蓓云办公室来做二十分钟谈话,幸亏如此,如不,两个女人都要去看心理医生。
“听讲政府里头有人建议废除男人女人男性女性这种称呼。”
蓓云失笑,“叫我们什么?阴阳人?”
“人。”
“太戏剧化了,我接受不来。”
“很应该呀,我们统统是人,只要功能超卓,便是有地位有身分的人,社会不介绍谁是男人,谁是女人。”
“那你快快去投赞成票吧。”
“蓓云,”老胡像是想起了什么,“你说好不好笑,外头传你添了一名孩子,我当众立刻替你否认掉了,哪有这种事,你天天要上班,我们日日见面,你说好笑不好笑,什么事都有人传。”
蓓云脸上绽开一朵会心微笑,胡乃萱在她们交恶的一段日子里颇为巫蓓云制造了几段谣言,统统不是事实,却煞有介事,如今老胡却为巫蓓云解释否认传言,偏偏那传言是事实,惟一的事实。
接着老胡说:“世人无聊的人真多,什么都拿来嚼舌根。”
蓓云附和:“可不是,最好在别人家里装具窃听器与录像器,绘形绘色,实凭实据。”
胡乃萱悠然坐在那里,十分满足,她此刻站在正义路上,惩罚了好事之徒,相当有成就感。
周巫之家各人终于各就各位,又活下来了。
城内最热门话题是夏季何时开始,因为太民主了,一切靠投票决定,气象局派发表格给每个市民填写,本年夏季平均温度及湿度该去到什么地步。
巫小云希望天气早热,因为“弟弟胖嘟嘟穿越少衣服越好玩”。
巫蓓云不舍得缠绵的春日就此结束,去函反对。
周至佳早已恢复理智,坚持商业都会根本无谓分清四季,干脆长年恒温摄氏二十七度最理想。
意见实在纷纭,气象局人员头痛,一时未能表决,春季便一日一回延长。
这种乍暖还寒天气最易伤风感冒,要治愈它只需按时服三次特效药,可是许多年轻男女不愿快医好它,情愿鼻塞塞声喉沙哑做其不胜状,据说在异性眼中带病之态特别可怜可爱。
巫小云怕伤风感染弟弟,已赶快服药。
周至佳问巫蓓云:“生活写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