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0七九年。
大都会。
下午五点正,巫蓓云把写字台上文件一推,硬是站了起来,嘴里说:“噫,长命工夫长命做。”
她按下通话器找同事胡乃萱。
“胡女士,”蓓云笑道,“还不去接女儿放学?”
胡乃萱在另一头答:“五分钟后在停车场见。”
蓓云照一照镜子,补上胭脂,披好外套,推开办公室门,下班。
大堂内诸大小电脑感应到她出现,连忙在荧幕上打出“明天见巫小姐。”
她的助手曾倩文转过头来笑,“巫小姐再见。”
蓓云扬扬手,“你也别做得太晚。”
小曾点点头。
蓓云踏上输送带来到停车场,胡乃萱也在等她。
两位女士的十二岁女儿同级同班。
乃萱当下说:“她们今日测验成绩不知如何?”
蓓云只笑笑。
乃萱说:“你真说得出做得到,从不勉强女儿做功课。”她发动汽车引擎。
“做人至要紧健康快乐,让别人去承担压力考第一名好了。”
“巫蓓云,我是你小中大学同学,此刻又是同事,你瞒不过我,请问你巫女士,你又为何年年争第一?”
蓓云感喟,“我?我们这一代叫作没办法:既然女性历年来要求政府统统通过法律规定,真正做到男女平等,总要拿点实力出来。”
乃萱点点头,这是真的,女性若表现欠佳,法律随时可予更改。
辛苦之余,当然希望了一代轻松一点。
到了学校大门,两个女孩子已经站在树荫下招手。
蓓云对乃萱说:“可记得否?我们也曾经这样年轻过。”
“不要再讲了,我都快哭了。”
蓓云叫:“巫小云,胡小萱,这边。”
两个小女孩奔过来叫妈妈,把书包掷进车尾箱。又异口同声叽叽喳喳向母亲报告测验过程,题目很深,老师刁难,不在话下。
胡乃萱笑着开动车子。
蓓云问:“慢着,那小男孩子是谁,何故蹲墙角哭泣?”
小云探头一看,“呵,那是低一班的余小明,他已经等了好些时候,不见父亲来接他,故此哭泣,天天如此,讨厌之极。”小云扁扁嘴。
“他父亲为何迟到?”蓓云好奇问。
八岁的小云回答得再简单没有,“余小明的父亲不够能干。”
“他是个全职父亲吗?”胡乃萱问。
“想必是了。”
蓓云下车,走到小男孩身边,问他:“今日有无人来接你放学?”
那叫余小明的孩子摇摇头,“爸爸叫我自己回家,我掉了钱包,呜呜呜。”
“上车来,我送你一程。”
“爸爸说不要上陌生人车子。”
“你认识巫小云同胡小萱,她们是你同学,她们可不是陌生人,快来,你又累又饿,赶快回家是正经。”蓓云伸手去拉他的手。
这回余小明没有反抗。
他个子特别小,十分瘦弱,分明是家人照顾有欠周到。
蓓云关心问:“你妈妈呢?”
“妈妈带着姐姐住,不管我们。”
巫小云听到了,轻轻斥责低班同学:“你是男孩子,你是你爸爸的责任,不能怪你妈妈,你妈妈要照顾你姐姐,哪里有空。”
余小明又委屈地呜咽。
蓓云只得掏出巧克力盒子递过去,果然,那孩子见到糖果,便忘却伤心事,吃了几颗,在后座睡着。
胡乃萱在他手册中找到地址,送他回家。
一按门铃就有人出来,分明是余小明的父亲,身上围着围裙,似正打理家务,形容憔悴,知道因果之后,没声价道谢,神色又有点羞愧。
蓓云打量他,她目光尖锐,事无巨细,那里逃得过她的法眼,马上心中有数。
余先生有点不好意思,尴尬地接过小明,便欲送客。
蓓云老实不客气地说:“余先生,你若需要帮忙,不如通知福利署。”
那位余先生抗拒地回答:“我们很好,我们无须外人插手。”
蓓云坚持,“余先生,这是我的卡片,有事不妨找我,大家守望相助,份属应该。”
余先生唯唯诺诺。
蓓云打量一下余宅,叹口气,不得不告辞出来。
胡乃萱问:“怎么样?”
蓓云实在忍不住,当着孩子的脸就说:“男人的通病是永远高估他们的能力。”
乃萱笑,“也难怪他们,眼看女性做了全职主妇超过十年,托大,以为男人也会做,没啥子了不起。”她把车掉头。
蓓云说:“那余先生正怀着第二胎,你没看出来。”
乃萱一怔,“他连一个儿子还没照顾好。”
“可不是,难为孩子。”
“你有没有叫他向社会福利署求助?”
“不肯呢,死要面子。”
“喂,他肯受罪,孩子却是无辜的。”
“可不是,我会通知校方密切注意余小明动向。”
“这绝对不是多管闲事,孩子是社会的产业,他若不能胜任父职,儿童即由政府接管,他应当了解此刻的法律。”
蓓云沉默一会儿:“校方会彻底设法了解真相。”
后座两个女孩子在对话:“我妈妈是电脑工程师。”这是巫小云刮辣松脆的声音。
“我妈妈是人事部经理。”胡小萱也不甘示弱。
两个自豪的母亲相视而笑。
“到家了,明日再谈吧。”
小云已经扬起声音:“爸爸,爸爸。”
乃萱问:“老周已经下班了吗?”
“嗳,”蓓云回答,“最近这两个礼拜他都比我早回来,仿佛有点心事。”
“或许你应同他谈谈。”
“谢谢你关心。”
“替我问候周至佳。”乃萱把车驶走。
周至佳在雪白宽敞的客厅里听海菲兹小提琴独奏。
看见妻女,他张开双臂欢迎。
小云扑到他怀中,“爸爸。”
两父女恩爱地,絮絮地,说起一日中发生的大事来。
周至佳不住一下一下拂拭小云的鬓脚,他不能爱一个人更多。
这绝对是一个快乐的家庭。
蓓云满意地斟出一杯美酒,坐到露合,看夕阳西下。
有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蓓云知道是她丈夫。
“蓓云,我有话要说。”
蓓云连忙把露台玻璃长窗拉拢,正襟危坐,看牢周至佳,老周见妻子对他这么尊重,略为宽慰。
他咳嗽一声。
蓓云有点紧张,她知道至佳有心事,只是没催他招供,她愿意给他时间。
看样子今日他已经准备好了。
等半晌,只听得至佳说:“露台风大,我们还是进去吧。”
蓓云觉得他需要适当的鼓励,因说:“先给我一点提示。”
至佳再三犹疑,嘴巴张开合拢,似金鱼吸水。
什么事这般难开口?蓓云不由得紧张起来。
她脱口问:“你不是想告诉我,我们之间出了第三者吧?”
“呵,不不不。”
蓓云略为释然,随即一颗心又吊起来,她喝一口,“健康有问题?”
“不不不,蓓云,我只是想——”
“想什么?”
“想转做全职父亲。”
蓓云一听,耳畔呼啦啦一声,好比晴天起了一个霹雳,震得她呆半晌,手一松,酒杯掉落在地上,碎成千百片。
她真正的愣住了。
而周至佳也十分歉意,把整个上身伏在露台栏杆上,一声不响。
蓓云手足无措,又过很久,她说:“风太大了,我先进去。”
聪明智慧的她,竟失去应对能力。
回到客厅内,她魂不守舍地在沙发上坐下,女儿见母亲神色有异,懂事地过来,“妈妈,什么事?”
蓓云把她搂在怀中,鼻子一酸,“没事,你且回房去做功课。”
小云看母亲一眼,乖乖退下。
这时周至佳也进来了,坐在蓓云对面。
半晌他说,“我原本希望你支持我。”
蓓云把双臂抱在胸前,像是要保护自己,她心中充满苍凉,十分钟前,她还以为自己拥有一个幸福家庭。
“蓓云,试试为我着想。”
“至佳,我不明白,”她站起来再斟一杯酒,一口气干尽,“我们不是什么都有了吗:高薪、大屋,体贴的伴侣,听话的孩子,随时度假,锦衣美食,前年我们才当选为理想夫妇……难道你愿意自动放弃这一切?”
周至佳答:“蓓云,要是你支持我,我们可以两者兼顾。”
蓓云看着天花板,深深叹口气,“至佳,我的精力大不如前,我已经为这个家努力过十年,第二个十年不在我计划之内,我原以为我在不久将来已可退休。”
周至佳十分失望,开口之前,他也知道,鲜有现代女性会得赞成丈夫做全职父亲,但至少,他以为与蓓云可以有商量,她一向爱他,以他为重,并且体谅他。
没想到蓓云一口拒绝。
他不得不翻出旧帐:“蓓云,过去十年,我也为这个家尽过力。”
“所以我们享有一个标准家庭。”
“你怀小云的时候,我尽一切力量支持你,我独力工作,负起经济担子,以便你在家休养。”
“周至佳,小云也是你的孩子。”
“生理上,她属于我们两人,法律上,巫小云却是你的女儿。”
蓓云冷笑一声,“所以,你想有自己的孩产。”
“是,”周至佳承认,“我想有一个姓周的男孩子。”
蓓云不客气地说:“那你真得靠自己了。”
“我愿意。”
“至佳,你疯了,你没有考虑清楚。”蓓云恼怒。
“蓓云,我们今天讨论到此为止。”至佳不欲争辩下去。
蓓云站起来,烦恼地走回房间,更衣沐浴,心情这么坏,她已不想吃晚餐,当然也睡不着。
她满心以为女性的烦恼到了二十一世纪末叶终于已告结束,可是一利生,接着必有一弊,此刻男人们最爱闹的新花样是要做全职父亲。
这同上一个世纪初女性争取经济独立,要走出厨房一样,成为家庭问题最难解决的纠纷。
不知多少新女性因受不了这个转变而同配偶分手离异。
蓓云深深叹口气。
世纪初立法的时候,大家没声价赞扬人类最文明一刻终于来临,男女双方身分终告平等,为公平起见,配合科技发展,夫妇均可孕育下一代,女婴法律上跟随母性,男婴随父。
男女都有两个选择,要不全职在家打理家庭,要不外出工作,腻了,只需征得伴侣同意,随时转变身分。
这个德政,世纪初不知为几许人欢迎赞美,渐渐却变了质。
基本是女性无法习惯丈夫们在家做全职父亲。
是她们无法摆脱旧思想。
试想想,告诉亲友,丈夫在家怀孕待产!
成何体统。
以前,听说为人妻者至大恐惧是丈夫不规矩,一旦有头有脸便在外边另谋出路,今日的女性至怕伴侣一日回家说:“喂,亲爱的,终日在外征战,累了,想回到温馨的家庭休息两三年,顺便生一个男孩子。”
今日,周至佳便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蓓云头痛欲裂,一宵不寝。
第二天她在客厅沙发上找到周至佳,茶几上排列着成打空啤酒罐,他宿醉未醒。
蓓云只来得及看他一眼便赶去上班,小云已准备妥当,提起书包,跟母亲出门。
“爸爸怎么样了?”
“他是成年人,不会有事,爱玛自会服侍他。”
小云同一般小女孩不一样,很关心父亲,“爱玛只是机械人。”
蓓云叹口气,“别看轻爱玛,也许它比我更了解你父亲。”
回到公司,自有开不完的会与赶不尽的工夫。
与胡乃萱一起用了简单的午餐,席间蓓云不敢透露什么,好朋友又怎么样,她怕人笑话,人类自盘古开天地以后就死要面子,到了蓓云这代,一点进步也没有。
蓓云的太阳穴剧痛,她皱着眉头按住额头,人就是这样老的,服用再多青春激素也不管用。
乃萱问她:“有心事?”
蓓云强笑,“老板不肯添增人手。”
“这是千年老症候,急也无用。”乃萱忽然压低声音,“告诉你一宗新闻。”
蓓云连忙留神。
“拓展部的莲娜周你是知道的?”
“谁不认识她,”蓓云低声答,“神气活现,耀武扬威。”
“最近可吃瘪了。”
“怎么一回事?”
“丈夫要转工。”
“转到哪一家公司?听说他是位建筑师。”
“转到家中。”
什么!蓓云猛地抬起头来。
“气得莲娜人仰马翻,立时三刻要同他分手。”
蓓云同莲娜周不熟,此刻倒有点同病相怜之感。
“蓓云,你说男人怪不怪,照我的想法,生为男儿,也就乐得轻松了,可是一有选择,他们偏偏就作起怪来,”乃萱摇摇头,“不可思议。”
蓓云沉默一会儿,“也许,他们只是想争取从前得不到的权益。”
乃萱苦笑,“我不知道,我不了解,但是如果王日和向我提出同样的要求,只怕我也要手足无措。”老王是她的合法配偶。
“你会因而离开老王吗?”
乃萱笑起来,“怎么可能,他是老式男人,他才不喜欢呆在家里。”她不愿意继续讨论这个可怕的问题。
“万一呢?”
乃萱不悦,“你怎么了,我说过是没有可能的事。”
蓓云只得噤声,这是现代女性一大禁忌,再说下去,只怕好友都会翻脸。
这顿午饭吃到此地为止。
下午,年轻的助手曾倩文进来请示一些问题,乖巧伶俐的她看见上司神色有异,行动便特别小心。
果然,过一刻,上级问她:”倩文,你已经有了对象吧?”忽然说起私人问题来。
小姑娘笑笑,“十划还未有一撇呢,成日吃饭看戏,最好如此拖一辈子。”真是各有各的牢骚。
“最终还是要结婚的吧。”
曾倩文笑,“那当然,是不是同这一个人,就很难讲了。”
本来,蓓云对他人的私隐好奇心有限,但今日,她却想与人谈谈私事,散散心。
于是她轻声问:“婚后你打算扮演什么角色?”
曾倩文年纪虽轻,却胸有成竹,“婚后我会全力持家。”
蓓云一怔,“放弃工作?那多可惜,眼看你就要升级。”
曾倩文摊摊手,“有什么办法,我自问没有能力家庭事业兼顾,与其两者都做得不汤不水,不如专攻一样,”她停一停,“况且,我还有个私心。”
蓓云说:“请坐,愿闻其详。”
曾倩文笑一笑,慢条斯理答:“我如果坚持在家生儿育女,不事生产,对方就逼不得已勤奋工作,还是一百年前的老办法管用,免得他心血来潮,想做那什么劳什子的全职父亲。”
蓓云呆住了。
真没想到新一代如许聪明,以本伤人,一下子杜绝了新男性的非分之想。
“你也怕男人呆在家里?”
“喔唷,谁不怕,几千年来都是男主外,女主内,忽然之间潮流转,女人纷纷往外跑,做个贼死,这倒还罢了,有益助长社会经济,谁知越来越不对路,男人要学女人呆家里,那多可怕,叫我们支持他们呢,要命。”
蓓云苦笑。
曾倩文说下去:“婚前我会同他讲清楚一生不得转演角色,我是老派女人,他若三心两意,我便与他一刀两断。”
哗,这么厉害。
“巫小姐,实不相瞒,家母自幼教我:我不对人狠心,人就对我狠心,她就是因为心肠软,所以一生迁就家父,吃足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