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将来他才不会移居西方社会。
一个星期后他一定会赶回去截稿出书。
那本香港之声才是他的老婆他的所爱他的归宿。
不不不,胡小平不会为晓敏或任何人留下来。
姐姐晓阳对小平的评语是“那小子自卑与自尊同样强烈,急急要上进、出人头地的压力使他无瑕兼顾感情生活。”
也许是对的。
姐姐对的时间多。
第二天一早,郭剑波来访。
晓敏穿着运动衣在喝咖啡,连忙招呼小郭。
小郭说:“晓敏,来接范里的车子属于大使馆所有。”
晓敏一怔,“大使馆在渥太华。”
“正是,车子穿州过省来到本市,你不觉稀奇?”
“小郭,我有一个请求。”
“说吧。”
“我希望你把对范里的身世调查扔下,太不公平了。”
小郭反问:“你没有好奇心?”
晓敏摇摇头,“完全没有。”
郭剑波说:“这条线索可能引向一个极之曲折的故事。”
晓敏看着他,“你也是一个写作人?写传奇、小说、抑或报道?”
“好,好,”小郭扬手,你的意愿,晓敏,我放弃追溯范里的故事。”
晓敏凝视小郭,盼他适可而止,人人都怀着一个故事,总有若干不甚光彩的情节,你有,我也有,她更有,何必挖出来说!她从事写作若干年,前辈的金石良言是任何题材可写,千万不要揭人私隐,降的往往是执笔人的格。
小郭已自晓敏眼中获悉她的不满,这女孩正直一如小学生,他重视她的意愿,连忙说:“我答允你,以后再也不理范里私事。”
晓敏笑了。
小郭松口气,捧着香浓的咖啡打量她的小公寓,地方不能说整齐,晓敏那文艺气息毕露、报纸杂志叠叠堆在长沙发边,阳台上放着各式盆栽,厨房设备齐全,可见她懂得烹饪。
当下晓敏说;“好些日子没去看老伯,一切无恙吧?”
郭剑波的眼光刚刚落在墙报上钉着的剪报,一时凝神、没有听见晓敏的话。
晓敏追随他的目光,原来他在看太阳报那几篇评论。
晓敏不欲再提这个题目,否则又涨红面孔拔直喉咙扯起青筋,让异性看到丑陋的一面实属不智。
她问:“添不添咖啡?”
“呵!好,谢谢,”小郭回过神来,“对,老伯的访问进行得怎么样?”
“知得越多越是心酸。”
“他把人头税那一节告诉你没有?”
“有,还有不准申请妻子过来团聚,彼时,女性没有劳动能力,又怕她们大量生养,真逼得老华侨山穷水尽。”真难想象,那不过是教十年前的事。
“二三十年代还没有华裔律师、医生、建筑师,我们一直是苦力、洗衣店工人,餐厅侍者。”
晓敏加一句,“直到今天,温哥华一共被发现了两次,一次由乔治温哥华上校,第二次由香港人。”
小郭惊异地看看晓敏,她的口气与顾晓阳何等相似。
“晓敏,温市是一个都会,属于各色人种,每个居民都为它服务,它亦为每个居民服务,温市不是小香港。”
“你不喜欢香港。”晓敏看看他。
“坦白说,不,香港人那套不是人人受得了。”
“我们有什么不好?”晓敏如闻奇耻大辱。
“你们最不好的地方,就是入了加籍,住在加地,还分分杪秒分“你们、我们”。”
晓敏觉得他的理论熟悉之极,似曾相识,她在什么地方听过。
小郭说下去,“社会这个融炉融得了钢铁,融不了香港人的固执。”
晓敏不悦,“每一个地方的人都有其特性,你试叫印度人不吃咖喱,新加坡人丢掉英文中的啦啦啦,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而且这种习惯又不碍人,干吗要改?”
“晓敏,你听着。”
“换一个话题行不行,”晓敏恳求,“再谈下去我俩的友谊将会受到考验。”
“我们的友谊如此脆弱?”
晓敏勇敢地承认,“一点不错。”
郭剑波此时也觉得晓敏的理论像极了一个人,不,不止是顾晓阳她姐姐,还有另外一个人,一时又想不起是谁。
真没想到一早兴致勃勃而来,本想对这名可爱的女子表示进一步好感,谁知却看到她最不可爱的一面。
香港人。
赤手空拳创造了一个奇迹,捱过多少咸苦,全凭刚愎自用,永不言输、要他们改变自负自大的习性,不可能,说实话,他们也值得骄傲。香港人要把他们那一套武艺带至天尽头来用到尽。
郭剑波开玩笑,“把大学校舍买下来,便可以把我扫出温市。”
晓敏瞪着他,“不要对顾晓阳作如是建议,她会立则设法去找买主。”
小郭举起双手,“我投降。”
晓敏笑起来。
胡小平到的那一天,她还是去接飞机。
蓦然看见隔别大半年的旧友,她并没有心如鹿撞,或是泪流满面。
晓敏对胡小平有点陌生,他个子似缩小许多,远远不似旧时英伟,也许是晓敏的块头大了起来,他相形失色。
小平一脸怒容晦气,抽着行李出关。
晓敏已经等了他个多小时,没想到连笑容也接不到,回报率差到极。
一见晓敏,胡小平脸色稍霁。
晓敏客客气气的问:“好吗?”
胡小平反问晓敏:“这是个什么样的海关?差些把中国人剥了皮来检查。”
晓敏说:“严是严一点,但不必扯到种族上去讲。”
“哟!”胡小平语气讽刺,“同声同气,做了永久居民倒底不同。”
晓敏转过头来,“小平,你没有事吧,温市海关搜你的身,不认识你是名记者胡小平,没给你特权,是否就要迁怒每一个人加国市民?”
真倒霉,晓敏心底怪叫,胡小平把她当假洋鬼子,郭剑波看她如义和拳,她倒底是什么?
真会被这两派极端分子夹死。
胡小平说:“我见他们搜的全部是中国人。”
“也许今天有线报,带毒的疑犯财能是华裔港人。”
胡小平看着晓敏,惊讶不已,“晓敏,你的心没有祖家了。”
晓敏不怒反笑,看,看,者竟是是她朝思暮想的胡小平。
“你的车子呢,找只想喝瓶冰冻啤酒睡大觉。”
幸亏胡小平还知道他为何而来。
她熟练地把车子驶出停车场,胡小平见晓敏一副自在自信,蓦然发觉前任女友长大许多,她看看他的目光不再带崇敬仰慕的神色,她现在与他平起平坐了。
胡小平有点惆怅。
对男性来说,最窝心的任务大概是做一个容貌清丽冰雪聪明的小女生的偶像。
胡小平享受了好几年,今天,他知道好景不再。
果然,晓敏不客气的说:“我今晚要去补习班,没空陪你。”
他失望,“你一直说我一到便会陪我大吃大喝,白汁龙虾呢,阿拉斯加蟹王呢。”
“一定有时间。”晓敏笑。
胡小平并没有喝完冰啤酒便睡觉,抵达晓敏小小公寓,他联络所有有关的人土,然后洗把脸,到华侨之声去找支持他的朋友。
范里带着一大篮水果来采访晓敏。
晓敏笑,“我以为你已被禁足。”
范里低头,“真惭愧,来了一年,英语尚未学好.表兄说我心倒学野。”
范里看到男人外套,一怔。
“我前任男朋友来了。”
“看你?”范里代她高兴。
“不,办公。”晓敏无奈。
“男人都是这样,”范里感喟,“把我们当一件衣服,有用的时候,遮住他们的缺点,没用则扔抽屉里,日子久了,女人难免都皱皱地。”
晓敏笑,她倒没这样想过,只有范里才会有如此温柔的牢骚。
晓敏问:“大作动笔没有?”
“什么大作巨着,我写作为娱乐自己,并无抱负。”
“这样最好,没有压力,同我一样。”
门铃一响,胡小平匆匆进来,红光满面,兴奋莫名。“好消息好消息。”他嚷着。
晓敏刚想为他介绍范里,小平已经忙不叠地报告:“太阳报决定举行招待会与新移民对话,同时邀请旁听。”
晓敏与范里同时叫出来:“替我报名参加。”
小平笑了,走进厨房,取出啤酒.边喝还说;“届时他们的编辑记者全部出席面对现实。”
晓敏看看小平,“你多少天没睡了?”
“让我看,临上飞机赶通宵,旅途上十多小时……没问题,两日两夜而已。”
晓敏摇摇头,回光反照。
胡小平松下一口气,跌在沙发上,打一个噎,眼皮渐渐沉重。
晓敏同范里说:“男人有时会自动先皱起来。”
范里笑,顾晓敏先后两个男性朋友个性何其相似。
“来,我们一起出去,我介绍你认识一个年轻移民。”
她是林小阳,顾晓敏的外甥。
她们小学校大门口碰头。
小阳才十岁,可是一板高大,身材谈吐都似十二三岁,范里第一次接近外国长大的小孩子,十分讶异,别转头,不看小阳的面孔,光听她的英文及语气,简直不相信小阳是中国人。
晓敏说:“她给我的启示也不少,你看她适应得多好。”
范里忍不住问:“小妹,你还记得香港吗7”
小阳听见这样奇怪的称呼,不禁笑起来,“小妹妹?我叫茱莉亚,爸妈则叫我小太阳。”
范里有点窘。
小阳回答:“我记得海洋公园.还有年宵花市.中秋节对不对,阿姨。”
“对极了,”晓阳答,“游客记得的你都记得。”
范里又问,“你可有怀念以前的小朋友。”
晓敏笑,“你的问题太情绪化。”
小阳答:“呵,康表哥他们今年也要过来了。”
“你爱做中国人还是外国人?”
小阳看看范里,这样深奥的问题一点都难不倒她,“我喜欢做我自己。”
范更瞪着小女孩,多么智能完美的答复。
晓敏笑了,小阳尽享东西方生活精华,黄皮肤小鼻子杏眼的她在班上不知多受欢迎,小男生总是夸奖她“茱莉亚面孔最趣致”,学习进步神速,老师宠她,最要紧的是,即使有什么不愉快,她也不懂得把事件扯到国家民族上去,顶多是爱玛汤默生看不起茱莉亚林,私人的恩怨.私底下解决。
没有包袱。
一次在唐人街看见铺位一角设着“五方五土龙神,唐番地主财神”的神位,追着晓敏阿姨问个究竟,接着图文并茂写篇报告交给老师,被视作神童,文章贴堂获奖。
她不觉得迷信是见不得光的事,目光客观,态度纯正,到小阳这代,华侨真正熬出头来。
范里说:“我们要向小阳学习。”
“是,可惜做不到,我们肩上有太多的崩口。”
“你还好,受的一向是西方教育。”
晓敏骇笑,“有什么好,历史读到了鸦片战争便没有下文,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战争,统统靠坊间寻来的野书提供资料。”
胡小平当年几乎把晓敏的脸按到这些书上喝令这个香港标准书院女吸收资料,五四运动从何而来,又归向何处,当时那么多著名文人的作品有些什么特色……
至今晓敏是感激的,不过她的梦渐渐不那么单纯。
自往事走出,晓敏听见范里问小阳:“你有没有继续念中文?”
小阳摇摇头,并没有歉意,如听见人问“你有无学陶瓷”。
“你晓敏阿姨正在教中文班呢,你没有去?”范里惊讶。
小阳答:“我没有兴趣、并且英文与法文已塞满所有时间。”
范里有点不置信,“你选择法语而不是中文?”
“法文在加拿大比较有用,蒙特利尔与魁北克都是法语城市。”
范里转过头来看晓敏。
晓敏举手,“别问我,不是我的女儿。”
小阳老气横秋的说:“我同父亲商量过这件事。”
晓敏说:“她的朋友都是洋童,学了中文,也无用武之地。”
“可是,”范政里想了想,“可是,”她蹬足,“就是可是。”
晓敏笑,小阳亦笑。
“我们去吃汉堡吧。”晓敏建议。
范里太息一声,“可是——”
“我明白,”晓敏拍拍她肩膀,“尽在不言中,不必多说了,反正是恨事多多,旧恨尚未散尽,新怨又上心头。”
范里被晓敏说得啼笑皆非。
她们一行三人到快餐店坐下,由小阳买了食物分配,有些人胃口很不能吃这种比较粗糙的食物,晓敏姨甥俩却没有困难,倘若不为节食,还能多吃一个。
范里羡慕地说:“香港人,就是这点好。”
“范里范里范里,你着了香港的迷惑,我们还不及你说的一半那么好。”
“可是香港是你们的跳板,训练你们对西方世界的认识,你们比我们适应。”
“不,”晓敏马上分辩,“香港是我的家,我从来没想过要利用它。”
小阳吸着冰淇淋苏打,眼看着两位阿姨的神色大变,大惑不解,明明是好朋友,说说就动气,且不是为着男孩子,多划不来。
范里接着说,“可是你离开了家。”
晓敏答,“彼此彼此。”
两人都只得无奈地笑。
她们分手后跷敏到补习班去,弄到很晚才回家。
进门就看见胡小平捧着电话猛说。
她等他挂线就硬绷绷地问,“是长途还是短途。”
“挂到多伦多、你说是长是短。”
“当然是长!胡小平,这张电话单我可是一定会寄到府上,你欠我一个子我都不放过你。”
胡小平一怔,“晓敏,你从前不是这样对我的。”
“从前我年幼、无知、缺乏经验,易受蒙骗。”
“真的,真的有那么可爱?”小平笑问。
“自然,”晓敏心痛地说,“因此不知损失多少细胞心血。”
胡小平想起来,“你那新女友叫什么名字?”
“范里。”
胡小平与郭剑波都似乎对范里有莫大的兴趣。
“她看上去脸熟。”
“顾晓阳也这么说。”
但是长得好的女孩子全体有大眼睛高鼻子白皮肤细长身材,看上去自然差不多。
长得不好就各有各丑,一眼就分辨得出来:矮小、声粗、皮肤粗糙黝黑、脸盘子宽……令人印象深刻,永志不忘。
一边胡小平还在沉哦:“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在哪里见过呢。”
他同郭剑波倒是可以做结拜兄弟。
说到曹操,曹操即到。
门铃叮当叮当的响,胡小平立刻起疑心,他问:“谁,谁不经预约,谁不请自来,谁在此寓自由出入?”
晓敏瞪着他说,“你。”
胡小平想一想,真的,人都睡了在这里,稳占上风,还怀疑别人干什么,他笑了。
晓敏去开门,来人正是郭剑波。
两雄相遇,马上互相打量,评分,比较。
晓敏替他们介绍。
郭剑波问晓敏:“胡先生快要告辞了吧。”
胡小平立即答:“错,我要在这里住七天。”
郭剑波默然,“那我先走。”
晓敏追上去问:“你来找我,必然有事。”
“电话老不通,我路过便顺带上来看看你,明天我想与老人到公园去.你有空一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