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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青云 page 5 作者:亦舒

  面孔有凉意,摸一摸,晓敏发觉手指染血,看清楚了,是小郭手臂受伤,被尖刀划开缝字,满血不停。

  晓敏倒过头来扶他。

  这时有外国人奔过来,“可需要帮忙。”

  “请召救护车。”晓敏对那红头发的中年男人说:“歹徒抢劫我们。”

  “你们要保持镇静,我马上处理。”他用汽车电话通知警方,在车厢取出一块毯子里住郭剑波,并且说;“伤口不算深,一止血即无大碍。”

  那外国人一双碧绿的眼睛透露着深切的关怀。

  晓敏十分感慨,人只分好人坏人,同胞来劫杀他们,异族反而来打救他们。

  下午的约会自动取消,晓敏敷药后出院,小郭缝针留院观察。

  晓敏心有余悸,由警员护送返家。

  路上晓敏忍不住问:“这种罪案,近年是否时常发生?”

  警员的答案非常含蓄,“青年罪案一向是严重社会问题。”

  完全避开种族问题不谈。

  警员问,“你认得出那三个人吗?”

  晓敏点点头,“其中一名,右腕上刺有一条青蛇。”

  警员颔首。

  回到家,范里来开门,看见顾晓敏面如金纸,擦伤的地方搽着药水,不禁大惊,相隔不过三两小时,不知如何会搞成这样。

  一方面晓敏到此时才怕出来.双腿放软,急急脱下撕破肮脏的衣服,坐下喘息。

  范里斟出热茶,追问晓敏:“你没有事吧?”

  晓敏摇头,“只是皮外伤。”她把抢劫过程说一次。

  “你受惊了。”

  晓敏勉强牵牵咀角,“此类事件,在香港,司空见惯,一天起码十来宗。”

  虽这样说,半夜,还是尖叫惊醒,范里过来照看,只见晓敏滴汗如水中捞起一般,浑身滚熨,连忙服侍她服退烧药。

  晓敏好心得到好报,不然不知如何渡过这个夜晚。

  天蒙亮,她才镇定下来,说服自己接受这件不幸事件,才沉沉入睡。

  醒来已是中午,晓敏对范里说:“拜托你到西区医院走一趟,代表我们二人探望老好郭剑波。”

  范里微笑,“救美的英雄值得致敬。”

  晓敏的热度已经退掉大半,仍然疲倦的她赖在床上。

  范里买了盒百合花上医院。

  郭剑波正在睡觉,右手枕在胸前,缝针的地方清晰可见,他的呼吸均匀,想无大碍。

  范里把花搁在茶几上,正在犹疑,郭剑波轻轻醒来,一时眼花,问道:“是晓敏?”他牵记她。

  范里连忙笑答:“晓敏不舒服,没来。”没想到他俩的感情已经这般深厚。

  郭剑波看清楚范里的鹅蛋脸,“请坐,晓敏没有怎样吧。”仍然是晓敏。

  “多点休息就可以,我会陪着她。”

  郭剑波内疚,“都是我不好,叫她在那个时候离开图书馆,幸亏你不与我们一起。”

  “是意外罢了,”范里安慰他,“别再放在心上。”

  她的声音无限轻俏软糯清甜,具极大的安抚作用,郭剑波点点头,乐于从命。

  原本,到此为止,范里应该告辞,但是她坐着没动。

  郭剑波问:“你是北京人?”

  范里笑,“是,同上古猿人一样,我自北京来。”

  郭剑波也笑。

  漂亮的女郎具幽默感,分数激增。

  郭剑波又问:“你移民过来有多久,”

  “我没有资格移民,我是自费留学生,到达此地,才发觉英语程度不够,现正在读先修班,晓放是我老师之一。”

  回答得十分老实坦诚.郭剑波立刻收回成见。

  “缅街川菜的章老板是你亲戚?”

  “一表三千里,章的确是我的表兄弟,初来的时候,帮他们坐过柜台,后来发觉合不来,渐少来往。”

  都不是不合理的解择。

  范里见案头有一分太阳报,顺手取过,“有什么新闻,我读给你听。”

  “好极了。”小郭轻轻闭上眼睛。

  范里的英语发言不甚正确,她稚气地念:“渥太华政府必需面对廿一世纪有色移民引起的冲突,以及加拿大人口种族比例之更变。”

  小郭说:“很有趣,请继续。”

  “到二OO一年,多伦多、温哥华、蒙特里尔等大城市,有色人种将占总人口百分之十点七,”范里拾抬头,“现时只占百分之入点八。”

  小郭点点头。

  范里读下去:“如果加拿大维持每年二十六万五千移民额,到廿世纪初,人口中百分三十是在海外出生。”范里笑了,届时如果有人大喊移民回家,偌大一个国家就闹真空了。”

  小郭看她一眼,不出声。

  范里与顾晓敏站同一阵线,可能连她们自己都不知道,她俩永远忘不了出生地,绝无可能百分百投入地做一个外国人。

  范里轻轻放下报纸,“我该走了,明天再来。”

  “明天我己可以出院。”

  “祝你早早康复。”

  小郭的疤痕恢复得不大好,新肉长得太快,伤口突起来似条小小蚯蚓,自然,这已是后话。

  过两日,晓敏在姐姐的大宅中宴请朋友,晓阳特地抽空作陪,算是没话讲。

  晓阳对郭剑波没有太大的兴趣,她不明妹妹何以老看中文艺青年、教书、编杂志,都是高贵但不着实际的职业,做这种人的父母、配偶,都得熬苦。

  晓阳不想左右妹妹意愿,也没有这个力量,但对郭剑波以及前任的胡小平,同样淡淡。

  这边厢郭剑波一见顾晓阳,也吓一大跳、银红色的平治房车,鲜红色的套装、戴着镀金刚瓒的金手表与宝石耳环,浑身闪烁生光。

  她态度傲慢。表情嚣张,一副“又是哪只癞虾蟆又想到我顾家来找天鹅肉”的样子,郭剑波自问受不了,但是又留了下来吃饭,他想深入观察。

  郭剑波没有失望,林启苏回来,手执车匙及寰宇通手提电话,一身十七八岁少女才配穿的淡蓝衫裤,针织外衣罩在胖胖小肚子上,活脱似中年太太。

  郭剑波带偏见的目光并没有看见风光底下一度苦苦的挣扎,小郭只觉林氏伉俪肠满脑肥,发足了移民财。

  偏偏林启苏看看时间,当着客人脸就拨长途电话回香港,开口便说:“经纪陈,那三十五万股汇牛放了也是时候了吧。”

  小郭只觉俗俗俗,浊浊浊,他忍无可忍,避到后园去透口气。

  你别说,俗世本是俗人的世界。

  后园可眺望市中心,气派与众不同,他们便是住得起豪华住宅,小郭慨叹他家一百年前已经移民到此地,可是到了今天,五代之后,他仍住在大学堂小小宿舍里,下学期要是不获续约,立刻要搬出去,届时大概要睡街边。

  房子已经贵得不是他可以负担得起,四年多内涨了一倍!与他的收入越扯越远,边陆地带的小木屋也动辄售价十多万。

  学无前后,达者为先,但是看到人家快捷方式走得那么决,郭氏的大圈子一兜便整个世纪,不期然有些少不甘心。

  郭牛穷一生之力,又何尝见过这种高级住宅。

  暖水游泳池奥林匹克标准尺寸,三车大车房,建筑师设计的间隔,地下室设有乒乓球及桌球台子。

  晓敏在他身后问:“想什么?”

  小郭笑一笑。

  “我姐姐很能干是不是?”晓敏猜到他心事。

  “的确是。”

  “头几年吃苦吃得不得了。”

  小郭说:“才四年就有这样成就太了不起。”

  “是以她正式入藉唱国歌唱得心甘情愿,这特殊的时代造就了她,此地比香港更适合她。”

  小郭看看晓敏,她与姐姐完全不同,朴素、全无机心、活拨、友善。

  小郭忍不住说:“你也很适合本国。”

  范里拿着水果酒过来,“我呢?”

  她就比较难说了,大家笑一会子。

  傍晚比较凉,新剪的草地有青草芬芳,晓敏深呼吸一下,触鼻还有各色玫瑰甜香,真似人间乐园一样,什么都好,偏生不是自己的家乡。

  邻居老太太人影一闪。

  第三章

  晓敏想邀请她一起喝一杯,刚欲扬声,晓阳已经出来,朝隔壁呶呶咀。

  她说:“老太太快要搬到白石区去。”

  晓敏一怔,“什么,她在这里住了三十年,会习惯新屋吗?”

  晓阳笑,“你太会替人担心了,旧屋是七八万回来,七八十万出货,老太太搬到十多万新居去,还剩半百万在银行收利息安渡晚年,温市的洋人可真发财了,这等喜事,你还替她担心?”

  小郭非常反感,但是又无辞反驳。

  范里骇笑,“再这样下去,温市没有外国人了。”

  晓阳说:“不,我们才是外国人。”

  晓敏说:“不,你已经唱过国歌.你是正统加国人。”

  晓阳笑着走开,一身艳红在斜阳下特别触目,更把她的踌躇志满衬托得淋漓尽致。

  晓敏开始明白为什么有些女人非坚持穿红衣不可。

  至于晓敏,她喜欢蓝这个颜色。

  伊转头看范里,很明显,范里钟爱深深浅浅的灰色。

  大红去了以后,郭剑波松了一口气。

  晚餐在院子里举行,肉食蔬菜摆满一桌,随着挑选,实时烧烤。

  十岁的小太阳浸在泳池里不肯上来,林氏夫妇永远忙忙忙,园子里三个客人乐得清净。

  范里正把一只烤熟的大龙虾剥壳,香闻十里。

  晓敏问:“这样可怕的海产,谁第一个想到吃它,是吃无可吃才吃它。”

  范里笑起来.分一半给晓敏。

  郭剑波觉得最佳风景便是一个女性对另外一个女性和睦友爱。

  晓敏忽然伸出手来抚摸小郭手臂上的疤痕,“害你破相了。”想到该日惊险之状,不禁打一个冷颤。

  郭剑波顾左右言他“范里,你仍住在晓敏处。”

  范里点点头,讪笑,“怪是怪在寄人篱下,反而心安理得,竟不愿回家。”

  小郭说:“晓敏最大魅力是叫人舒服。”

  晓敏听了,有意外之喜,那边晓阳叫她,她过去侍候姐姐。

  晓阳问:“小郭打算追求你?”

  晓敏一怔,“不见得,普通朋友而已。”

  “怎么忽然之间多出范小姐来。”

  “她是我的伙件,我们合作做一项报告。”

  “她绝对不是一个来自内地的苦学生。”晓阳十分肯定。

  “那么她是什么身分?”晓敏笑问。

  “富翁的禁脔,”晓阳沉吟,“把她安置在此地方便幽会,温哥华比三藩市便宜,环境一点不差。”

  晓敏笑得打跌,“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联想。”

  晓阳气鼓鼓.“你敢笑我猥琐。”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要不要打赌,”晓阳气忿:“我赢了,你给我一个夸脱,你赢了,我给你这所宅子!”

  “姐姐,你此刻语气似白相人嫂嫂,”晓敏温言劝道:“镇定一点,出手别太大。”

  晓敏回到朋友身边,结束野餐会。

  回家途中,晓敏说;“郭剑波你好似不大高兴。”

  小郭坦白的答:“我今天才懂得中国人说的气焰凌人。”

  范里却说:“我觉得晓阳姐是个热心人,”停一停,“你若去过超级大国在小地方的领使馆或办事处,你才知道什么叫气焰凌人。”

  晓敏大力鼓掌。

  郭剑波拿她们没办法。

  回到家门口,大厦大堂有位中年男子在等人。

  晓敏辨认一下,不,他不是那个钉梢的男子。

  范里却迅速迎上去同此人说话。

  小郭轻轻告诉晓敏:“这便是川菜馆的老板章某。”

  很明显,他去调查过了,小郭不像英语讲师反而像个记者。

  晓敏说:“你回去吧,我在这里等她。”

  小郭却答:“有个壮丁在场比较好。”

  晓敏点点头。

  只见他们两个表兄妹密斟一会儿,范里无奈地走过来同晓敏说:“他们叫我回家。”

  晓敏说:“那你就回去好了。”

  “他们思想封建,不允我在外留宿。”

  晓敏说:“国有国法,家有家法,慢慢开导他们。”

  范里一听,先是一震,然后笑起来。

  晓敏送她到门口。

  一辆黑色房车缓缓驶过来停下,晓敏马上发觉司机便是跟踪她们的神秘男子。

  范里朝他们摆摆手,章老板有礼地欠欠身,他们一起上车去了。

  小郭取出记事部写下一行字。

  “你抄什么?”晓敏问。

  “车牌号码。”小郭合上本子。

  晓敏笑笑,她也有好奇心,但不用在这些事上。

  郭剑波看着晓敏,“不请我到府上喝杯咖啡?”他温言问。

  晓敏虽在大都会生长,这种事上偏偏有点拘谨,她笑笑,“今天我怪累的。”

  小郭立刻识趣,那么政天再说。”他并不勉强。

  “再见。”晓敏对他又添增一分好感。

  还没进门就听到电话铃响,晓敏接过,是胡小平。

  小平一开口便打趣:“我听说你那边没有夜生活,原来是误传。”

  他这个人公私分明,一定有正经事。

  果然,“我打算下周飞过来了解情况。”

  “住多久?”他们分开已经有大半年,蓦然重逢,晓敏不知如何应付。

  “一个礼拜左右。”胡小平回她。

  晓敏惆怅,“匆匆数日,你便想了解本市排华真相?恐怕会沦于断章取义、管中窥豹,读者看了你的一面之词,得益还是受害,实在难说。”

  胡小平笑,“我下星期四早班飞机到温市。”

  “我知道,早上六时四十分抵埠,对不起,我还没起床,你在什么地方下榻?”

  “香港之声经费一向不足。”他犹疑。

  “我知道,你到顾晓阳处借住好了,她有的是客房。”

  “不必,晓阳丈夫一向看不起我。”

  “我知道,小平,你就是这点狷介,一天到晚怕人家看你不起,老实说,人家看不起我,我还来不及抽空去看他是否看不起我。”

  “豪气!”

  “真是的,”晓敏自信地说:“这一代女性出来做事,若果连这点骄傲都没有!哪里都不用去。”

  “晓敏你还是那么爱吹牛。”他调侃她。

  晓敏问:“你胖了还是瘦了?”

  小平没有回答。

  晓敏自嘲:“我现在胖得像只皮球。”

  “见面便知分晓。”小平说。

  “你可以到我家客厅借住。”

  “谢谢你雪中送炭。”

  “没问题,小平,没问题。”

  挂上电话,晓敏一颗心不能平复,他终于要来了,谁知道呢,也许来了不再回去,当然,这样的可能性极之低微。

  胡小平,粤籍人士,香港土生土长,持英国属土护照,家庭清贫,父母亲是半山富家的帮佣,他与两个妹妹自幼在洋房花园角落佣人宿舍长大,遵母嘱与大宅的少爷小姐们维持一个非常遥远客套的距离,这是胡氏卑微的家教。

  孩子们没有让父母失望,两个妹妹分别是文凭教师及护士,小平毕业后不到三年便成为颇具文名的记者,他告诉晓敏,老东家曾感慨地对忠仆说:“我家孩子要是有你家一半那么长进,我已心满意足。”

  小平当时大奇,什么都有了,还要孩子长进干什么?

  孤傲.能吃苦,爱死干的胡小平对香港有一分恋情,“是这样自由开放的社会栽培了我,它的制度或许还不够好不够公平,但对我已经够好够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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