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放心,我给你去做点心,你们聊聊。”
晓敏钻下地库。
老伯并没有睡,坐在安乐椅上,看见晓敏,微微笑,向她招手。
晓敏一颗心忽然着地,她过去轻轻问:“你知道我要来?”
“我在等你。”
“范里一会儿到。”
“我知道,她乘出租车,稍漫。”
老伯似有预言能力,晓敏蹲在他身边,“我们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好极了。”
“然后找一问环境舒服的老人院安置你。”
“不用了。”
晓敏一怔。
“不用操这个心,”老伯笑意渐浓,“这里很好。”
晓敏还以为他年迈,忘却此屋行将拆卸,新业主马上要花一笔重建巨型怪兽屋。
她握着老伯的手,无限怜悯。
老伯说:“我好象有点困。”
“你先休息,不必理我。”
老伯忽然说:“晓敏不要害怕,你与范里将会无恙。”
晓敏的心一动,恳求老伯;“我的朋友胡小平呢?”
“胡小平,”老伯抬起头,那一脸的的皱褶泻下来,“他会回来。”
晓敏吁出一口气。
“可是有许多许多象他那样的青年,再也没有回家。”
晓敏一听,胸上犹中了一记铁锤。
“谁,你是说谁?”她追问。
老伯垂下双目,似倦极入睡。
晓敏还待追问,忽听得梁太太叫:“顾小姐,范小姐到了。”
晓敏心头一松,跑上去,与范里紧紧相拥。
梁太太不知就里,也不问,就取出两件替换衣裳递过去,“来,先吃了豆奶再说。”
晓敏忙问范里,“你有无碰到拦截?”
范里一见晓敏出门,数了一百下,心底喊一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便拉开门闩逃走。
路上没有人,她不知道人正在地库与晓敏交涉,她飞奔到公路车站,不管什幺号码,跳上去再说,这才发觉口袋没钱买票,乘了一个站,下车截出租车,到达门口,梁太太替她付的车资。
范里知道晓敏大约没有危险,她没有利用价值,且又是外国人,饶是如此,也担心不已。
“她们把你抓起来干什幺?”晓敏问。
“我不知道。”范里说。
“范里,看样子,寻求庇护的应该是你。”
范里苍白着脸,本来一脸凄惶,听到晓敏这个建议,反而绽出一丝笑容。
晓敏为这反常的反应吓一跳,“我说了什幺好笑的话吗?”
范里答:“他们最多不过是要我回去。做我爷爷的孙女儿,饱享特权,为他受点委曲,也很应该,何劳外国人插手。”
晓敏倒抽一口冷气。
“千万不要以为帚国主义天真热情.香港滞留着三百二十五万张英国属土护照无人负起道义责任、香港背着数以万计的越南船民无国肯援手间津!帝国主义即使肯眷顾于我,不过因为我祖父的姓名使他们兴奋,倘若我不是赵万里,不外又是另一无名牺牲者。”
晓敏听了这番话.怔怔看着女友。
范里居然安慰她;“莫哭莫哭,有更大的事要叫你伤心落泪呢。”
她们在梁太太的客房内休息。
晓敏累极而睡,堕入黑暗中失去知觉。
醒来的时候,看看手表,才清晨六点,范里已经在客厅里看电视新闻,她显然通宵不寐,大眼下是深深黑眼圈。
晓敏一声不响,走到后园,坐在石级上,梁太太把当天的早报递给她。
拾起头,在晨曦中.看到玻璃窗上布满黄色污迹。
“这是什幺?”晓敏问梁太太。
梁太太答:“隔壁顽童过来摔鸡蛋,叫我们滚蛋。”
换了平日,晓敏真会逐家逐户去把罪魁搜出来臭骂一顿,此刻她看着干却的污迹,默默承受,还有什幺关系呢,太不重要了。
“迹子干后十分难擦,我也随它去.反正今天就要搬走,”梁太太指指报纸,“南区议员说,把示威的人递解出境。”
晓敏干涩地说:“他嚷嚷而已。”
“是吗,”梁太太感慨,“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在这种时节、外国人还不乘欺侮我们,叫我们走。”
“他不是叫你。”
梁太太正在收后园晾着的衣服.忽然之间埋头进雪白的被单里,过一会儿,晓敏才知道梁太太在哭。
中午,她的子女开来货车,把她的杂物搬上车,梁太太双目通红的上车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一个老人与两个年轻女子,这样躲着是办法吗,晓敏思绪平定下来,拨电话给郭剑波。
“乘公路车来.早两个站下车,留意有无人钉梢。”
一小时后小郭就到了,大惑不解,“你俩怎幺会在这里?”
晓敏说:“让范里亲自对你说吧,我去陪老伯。”
郭剑波满腹疑窦,过去坐在范里面前,“请你告诉我。”
老伯见到晓敏,欢喜的说:“请你把这粒钮扣给我缝上去。”
幸亏晓敏会一点针线,连忙过去处理。
缝衣针畿次三番剌到她的手指,不知恁地,细锐的针一刺进肉出奇地痛,晓敏皱上眉头。
抬起头,看到地库小窗外站着两双脚,小郭与范里正在后园谈天,忽然之间,她走过去,他拥抱她,晓敏别转头,不想偷窥,看样子,范里已经把话说清楚。
缝好纽扣、晓敏把外套褡在老伯肩上,说道:“今日我做早餐,你爱吃什幺,告诉我。”
老伯平时一点不疙瘩,今日却说:“好久没吃烧饼油条。”
晓敏怔住,所以不要言过其行,把话说满,门口唯一的车是偷来的,抓到还是刑事罪,她怎幺到大三元去买油条豆浆
老伯看看她咪咪笑。
晓敏说:“我先替你做燕麦粥、豆浆当下午点心。”
“好好好。”
“我扶你晒太阳。”
“好,真想闻闻玫瑰花香。”
每个人都象老伯就天下太平,无所谓,凡事可以商量,什幺都好,好,好。
他满脸笑容坐在柳树荫下的藤椅子里,晓敏给他一杯香茗。
这时郭剑波叫她,“晓敏,请你过来.商量一下。”
晓敏一边做麦粥一边问:“有什幺意见?”
郭剑波声音发颤“我从来没有处理过这样大的事情。”
晓敏安慰他;“我也没有。”
“可是你很镇定。”
晓敏吓一跳,“是吗。”她全身发抖、食不下咽,难道小郭没看出来。
“应付停车场抢劫的小流氓我还可以,”小郭说.“这次……我认为他们早已知道范里住在这里、只不过碍着她祖父面子,给她喘息机会,毕竟至今不能肯定谁先下台。”
这项分析十分合理。
“我们不能保护范里,但是可以协助范里寻求人身安全。”
晓敏答:“范里不愿意。”
她把粥盛进碗中,连调羹带出去给老伯。
老伯尝一口,轻轻问:“这粥当咸当甜。”
“当甜。”
“那幺!好象太咸。”
晓敏也吃一口,只觉咸得发苦、不禁跌脚,老伯哈哈大笑。
晓敏十分惭愧。
回到厨房,只见范里一直摇头,小郭像是在恳求她什幺,看到晓敏,沉默下来,可是晓敏已猜到他们说过什幺。
“留下来吧,范里,郭剑波是加国公民,他会好好对你。”
郭剑波抬起头,“我向范里求婚了。”
“恭喜你们。”
范里急急说:“我从没考虑过长期流亡海外。”
晓敏企图说服她美丽神秘固执倔强的朋友。
“这是一个极好的办法,丈夫可以实时申请妻子入籍,名正言顺,结婚是人生大事,你并没有离弃什幺人,或是背叛什幺人。”
范里掩着面孔。
“速去登记,事不宜迟,”晓敏说:“这上下你太太公尚可替你证婚。”
郭剑波十分感激晓敏,“说得好。”
“况且,J晓敏说:“你们一直是相爱的。”
晓敏取过电话替他们叫出租车。
范里过来伏在晓敏的胸前良久。
“车来了,快去。”
晓敏看着他们的背影,身后传来老伯的声音:“这是缘分。”
晓敏转过头来,“我还以为他会选我。”心里酸溜溜。
“你才不会要这个愣小子。”老伯说。
晓敏有点高兴,“您说得再对也没有了。”
“过来,晓敏,陪我多说几句,我出奇的累。”
“我扶你进去。”
“别忘记我的烧饼豆浆。”
趁他打磕睡,晓敏冒奇险驾车去买豆浆,回来的时候推门进屋,看到老伯倒在地上。
晓敏耳畔嗡地一声!手中一切全扔在地上,奔过去扶起他。
老伯脸色灰败,油尽灯枯。
晓敏在他耳边叫他,“郭牛,郭牛。”
他缓缓睁开双目,看着晓敏,已经完全不认得她,忽然之间,他的双目闪出奇异的光彩来。
晓敏问他,“郭牛,你听见我吗?”
“听见,”他微弱的声音兴奋地说:“第三段铁路已经通车,听见吗,轰隆轰隆.火车头自卑诗省来了,快准备,快准备。”
晓敏立刻明白他的思路已经往回退了一个世纪、回到老远老远的童年去。
他抓住晓敏的手,“去,去告诉他们、我们盖成了铁路。”声音越来越弱。
晓敏泪如泉涌。
“快去,快去准备庆祝呀。”
“是.马上去,”晓敏哽咽地答:“马上。”
郭牛微笑、他的思想像是又回来了,他申诉:“苦难,苦难,过不完的苦难。”
晓敏伏在他胸膛上,泣不成声。
就在这时候,郭牛轻轻吐出一口气、胸口不再郁动。
晓敏大叫:“郭牛郭牛。”
再也没有回音,郭牛的生命终于走到尽头。
木楼梯蹬蹬蹬晌起、扑下来的是郭剑波,他与范里回来了。
晓敏呆若木鸡般站起.退到后园、额角抵着柳树.痛痛快快哭了一个个时辰。
晓敏也弄不清楚她哪来那幺多眼泪.她还以为,自七岁起,她已经忘记哭泣。
这数役真正榨干了晓敏所有的精力,夜半惊醒、枕角濡湿。
在接着的数天内,范里的个案得到迅速特别处理.先与郭剑波注册结婚,翌日办理入籍手续,第三日便成为永久居民
晓敏很为小郭骄傲.她没看错他.这年头,有能力保护女性的男人实在太少。
整个程序.在一般情况下,可能要花上一两年时间,但法律不外是人情,郭剑波与范坚所持的理由.一定已为有关方面接纳,章存仁不会料到、危急的时机,反而撮合了这对年轻人。
他们三人,在当天晚上各自回家。
晓敏一进电梯就听见两个邻居在抱怨。
“治安越来越差,我的车子居然在停车场失踪。”
“找回来没有?”
“我这就去办认领手钻。”
“难得,清人越来越多。”
晓敏没有出声,是她先做错事,也许这辆车不是彼辆车,但是她总不能贼喊捉贼。
走出电梯,刚走到家门前、就有一只手搭住她肩膀。
晓敏拾起头来。
晓敏认识这张黑恻恻的脸,开头,她还以为他与章存仁是一路,自图书馆开始,他就钉着范里与晓敏,由此可知,他们的派系是何等复杂。
晓敏鼓起勇气,“什幺事,”
“我想与你谈谈。”
“我不与陌生人说话。”
“我们就站着说。”
“我没有时间。”
那人也老实不客气,“你们的行踪,别以为瞒得过我们。”
晓敏很镇定,“我不知道你说些什幺。”
那人冷笑一声,正欲开口,大厦的管理员刚刚走过,起了疑心,过来问;“顾小姐,你的朋友没有给你麻烦吧。”
晓敏连忙说;“约翰.他这就告辞了。”
管理员站在远处照顾晓敏。
晓敏低声同那人说:“我们都是华侨,生起事来、大家不便。”
那人一脸悻然,“你好本事。”说完拂袖而去。
管理员过来说:“我们正在换车房同大闸的锁。”
“没有事,约翰,没有事。”
“你自己当心。”室内电话铃晌个不停。
晓敏去接.是姐蛆晓阳的声音.晓敏只觉恍如隔世。
“你躲到什幺地方去了。”晓阳大怒,“我几乎报警你可知道。”
晓敏陪上几声干笑.“有朋友去世,我在陪伴遗属。”
晓阳接受这个解释,但.“几时轮到他们也为你呢。”她问。
晓敏说:“你一定有事找我。”
“我同母亲通过电话,她非常焦虑担心。”
“这是所有母亲的一贯包袱。”
“她为亲戚焦急。”
“表兄弟姐妹已经老大,他们的孩子又还小.没有那个年龄的阶层,可略为安心。”
“我打算接她过来渡假小住。”
“好主意,我来陪她。”
晓阳叹口气,“这半年来,本地一个游行接一个游行,不知是什幺气候。”
“姐姐,我两个朋友郭剑波与范里结婚了。”
晓阳很高兴.“那多好、”她不喜欢小郭.只觉得妹妹安全了,“我最近认识一位年轻建筑师,介绍给你如何?”
“留着你自用吧。”晓阳没精打采。
“去你的。”
晓敏在洗脸的时候照见了自己.吓一跳,竟瘦了这许多,皮肤黯然无光,发梢枯干,额角上全是疙瘩,像是老了三五年。
原来晓敏会得哗一声扑到美容院去整顿仪容,这一天,她只摸摸粗糙的皮肤,打开报纸阅读重要新闻。
到这一天,她才觉得温市星期天不出报纸是一宗相当滑稽的事。
晓敏开一罐啤酒,看着太阳下山,已经十点敲过了。
电话铃骤然在黑暗里响起来。
又是大姐来吩咐小妹。
晓敏连忙去听。
“晓敏!晓敏。”一把嘶哑的坚音,背景杂声之多,犹如千军万马压境,
“胡小平,可是你?”晓敏混身寒毛竖起,大声直叫。
“我的天,晓敏,我的天,晓敏,来不及了,坦克车!我从来没有见过这幺多的坦克车,毋忘我,晓敏,毋忘我。”
“胡小平,回答我,你在哪里!”
晓敏紧紧抓住电话筒,指节发痛,她先是听到阵阵呼喝,然后是仆的一声,重物堕地,电话线随即割断,只余连绵不断的嘟嘟嘟。
晓敏走了真魂.她捧着头蹲到房角,缩成一团,混身冰冷,只觉一阵麻痹自足尖开始渐渐上升至全身,到达头部的时候,眼前发黑,不能视物。
她蜷缩成一团的身体倒在地上。
不知道过多久,晓敏才渐渐恢复知觉,一边身子已压得麻木,她挣扎着起来,第一次体会到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滋味。
她失去主宰,茫然坐下,不知道要做些什幺,她甚至没想到要找人倾诉适才那可怕的经历。
她试图再与胡小平联络,一直到天亮,音讯全无。
晓敏不觉得票,也不觉得混。
忽然像是听到房内有笑声传出来.“晓敏,咖啡在哪里?”
她霍地站起来,“在这里,我在这里!”
她扑进房去,哪里有人。
电话铃又响.晓敏又仆出来,是晓阳歇斯底里的声音:“快,快看新闻。”
晓阳像是要赶着去通知别人,啪一声挂掉线。
晓敏呆木的视线落在荧幕上,只见黑暗中火光融融、人潮像蚂蚁似朝四处散开。
晓敏张着咀困惑地看着这一幕发生,她的生活经验、学识、智能、以及思考能力都不足以分析这件事情,她整个似被掏牢,无法整理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