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晓敏恐吓他,“当心有人将大学买下来赶你出校。”
小郭很困惑地说:“这并非是不可能的事,资本主义社会中,基本上没有买不下来的东西。”
晓敏笑了。
她想起来,“学生也叫你郭臣。”
“我英文姓字的确是郭臣,太太公不谙英语,翻译告诉移民官,他是郭家之子,我们世世代代都是郭子郭臣。”
“你们郭家在加国的确是历史悠久。”
“太久了,既自傲又自卑。”
“别担心,我们一定找得到地方安置老伯。”
郭剑波解嘲道,“幸亏在此地举行婚礼一例由女方支持一切费用,否则更连成家的机会都没有。”
晓敏故意歪曲事实,“老伯要结婚?”佯装吃惊。
郭剑波笑了。
不知恁地,加国土生土长的女性比起晓敏与范里,总似少了一条半条筋,哪有她们那样慧黠风趣伶俐。
说到自卑,也是真事,郭剑波尚无勇气对她们任何人展开追求。
洋汉从来没有这种包袱,成家是男女双方的事,结交女伴又不代表成家,一想到此,小郭便抱怨自己华人习性何其厚重。
他们在大学门口道别。
管理处有一大叠原稿在等她,大厦经理笑说由一位美丽的小姐送来。
做写作不一定要长得美,医生不必,律师不必,建筑师也不必,但好看的人硬是有印象分,将来照片登在封底的简历旁边,读者们哗地一声,立刻昏头昏脑做了不贰之臣。多好。
不过,也不能写一堆垃圾。
晓敏回到楼上,碰上门,做一大杯咖啡,便读起来。
故事从一九二一年开始,彼时,温市只有五百多名华藉女性,但是却有五千多名男性,如何配对?
只见范里细细描述一名年轻厨工如何追求对面马路一家洗衣店女儿的过程,诙谐、讽刺、笑中有泪、一开场便吸引到晓敏。
真是范里亲笔所书,抑或另有人捉刀?
写得太好,也引人疑窦。
其中一段是这样写的:“……那方祖尧只得一条打补钉的裤子,刚刚洗净挂炉火边要焙干,忽闻木屋门上敲剥声,猛地想起,这定是曾带弟来了,一惊之下,手足无措,左等她不来,右等她不来,这种尴尬时刻,偏偏来了,没有裤子,如何见客?就这样打发她走,心又不甘……”
一条破裤!
晓敏读得入迷,电话铃响了又响,她才听见。
“晓敏,我是胡小平。”
“唷,你还没上京去观学潮?”
“晓敏,你知道范里是谁?”
“一个很有前途的新进写作人。”
“别开玩笑,”胡小平打断,“她不姓范,她姓赵,全名叫赵万里,你的记忆告诉你什么?”
晓敏发呆,想起一个人来,不会,不会是她吧。
“晓敏,赵万里是高干子弟,她祖父是赵……”胡小平讲出一个鼎鼎大名当权派名字。
“你肯定?”
“照片全都印证过,这并不是什么机密,我们一时迟钝想不起来而已。”
其余一切,都自动解释。
“晓敏,无论同哪一种特殊阶级人物做朋友,都相当辛苦,请你注意。”
“谢谢你。”
“赵万里诚然是一个可爱的女子,但是背景如此崇高,齐大非偶,切切。”
不会用成语又乱丢书包,便有这样的结果。
“我已经都说完了,我也知道你会把我的忠告当作耳边风二这样吧,你若在赵万里嘴里听到什么国家机密,不妨投稿到香港之声来。”
“胡小平,你挂线好不好。”
“我这一走,使宜了郭君。”
晓敏骂,“你的咀臭。”
叮一声对话切断,空气中似仍传来胡小平盈盈笑声。
他说对了,豁达的晓敏才不会介意范里的出身,不过,却羡慕范里那种若隐若现的神秘感,这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得到。
算一算她的身分,在古时,够不上公主郡主,也算得是相府千金,不算金枝玉叶,也是大人家小姐,顾晓敏即是寻常小老百姓。
晓敏心血来嘲,忽然叹道:“当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想一想又觉不甚恰当,笑了起来。
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她把小说看下去,范里借方祖尧这个角色毫不矫情细细地描绘了当年的华侨血泪。
只有短短三章的四万字,晓敏读得津津有味。
她的智力趣味与一般读者无异,个人爱看的话,可想大多数人都会有意阅读。
范里大概打算把郭臣一家数代的沧桑史以小说形式写出来,难得的是,她把资料与情节配合发展得天衣无缝。
晓敏希望范里写得快点多点。
她掩上原稿,想到去年移居到卑持省的二千多冢香港家庭带来近七亿美圆的资金,这已不是苦难的老华侨可以想象的财富。
顾晓阳告诉过她,至此为止,港人持有温市物业总值达到二十一亿美元。
但是第一批来垦荒的华侨如郭牛或是小说中的方祖尧,却无片瓦遮头。
时代肯定已经转变。
晓敏有一点点意见,她中肯地将之搞录下来,供范里参考。
多么可惜范里身分特殊,晓敏时常谈到这样的女子:聪明、漂亮、富有,人生却漫无目的,倘若范里身世普通,为名为利为出人头地,凭那样的资质,一定会有成就。
现在她优越的家庭背景坑了她,范里可能写不完这本书。
什么都有,焉肯吃苦,而无论干哪一个行业,要真正做出成绩来,总不免要捱咸苦。
范里愿意吗,她的父母、祖父母愿意吗?
来之前,晓敏同胡小平说要写华侨的故事。
小平诧异地说:“这有什么好看,统世界华侨都只得一个故事,无论在菲律宾、越南、印尼、或是澳洲、南北美,全部血肉长城,读者不是吓坏就是闷坏,毫无生意眼。”
真的,大学中有马来亚华侨,你以为他们总算找到世外挑源了吧……娘惹、笞笞、沙龙、榴莲、蕉风、椰雨、明月、沙滩……才怪。
一次大战进英国人办的徙置区,二次大战进B本人的集中营,扰攘得不得了,这样辛苦,一般养儿育女,攒积财富,只有华侨才做得到。
但是即使辛酸中也偶有欢乐吧,同学讲到孩提时在星洲大世界游乐场耍乐,脸上温柔的神色,使人恻然,为什么不是一个好故事?
看说故事人的技巧罢了。
电话来了,果然是范里,她嚅嚅说:“你是我第一个读者。”
“写得好极。”晓敏立即鼓励她。
“晓敏,别日行一善好不好。”真不象有自信的样子。
太受保护,根本没有机会测试自己能力,当然无法建立自信。
晓敏问:“你打算寄到香港去出版?”
象范里这样身分的人,恐怕会是香港将来的贵族。
“唉唷,等写完再说吧。”范里笑。
她一点也没有被宠坏,此刻晓敏觉得范里更加可爱。
两个女孩子商量半晌,才决定第二天把郭剑波约出来对她们的作品给子评价。
范里咕咕笑,“他可能很刻薄。”
“不要紧。我们虚心受教就行了。”
“受他教,我才不干。”
她们又笑起来。
只要年轻,什么都有劲。
晓敏会静静等待范里把身分讲出来,否则的话,晓敏会假装不知道,这不是虚伪,这是一等一的涵养。
第二天一早,晓敏在看时代周刊综合报导温市新旧移民交恶事件,消息登上这种国际级杂志上,立刻全球触目。
通话器响起,示意有人到访。
“哪一位?”晓敏问。
第七章
“顾小姐,我是范里的表兄章存仁,冒昧来访,希望赐见。”
晓敏到这个时候才知道他全名,连忙说:“章先生太客气,快请上来。”
晓敏为礼貌起见,开了门站着等他。
章先生是一个人上来的,穿深灰色西服,横看竖看,都不似川菜店老板,他的真实身分,不必细究,晓敏知道在此他以范里的监护人自居。
“章先生,你好。”晓敏伸出手去。
章存仁马上觉得受过教育的女子就是这点让人舒服。
晓敏笑道:“蜗居见不得人。”
“那里那里。”章某连忙客套。
晓敏忽然淘气起来,“哪里?”她接口,“处处都见不得人。”
章氏也笑了,这女孩恁地佻皮,范里与她接近,也沾了活泼。
“请坐,我同你沏杯茶。”
章存仁在整理一下话意,终于开口,“顾小姐,有事请你帮忙呢。”
“请讲。”晓敏也知道白吃那顿始终要偿还,天下没有免费午餐。“顾小姐你是爽快人,范里有你这种益友,我们都放心。”
必然彻头彻尾调查过,否则不会放心。
“范里有个朋友,叫郭剑波,你认识吧?”
晓敏点点头。
“我们不喜欢这个人。”
“他们不过是普通朋友,章先生。”
章存仁笑笑,晓敏马上明白,想小郭与范里已经走得相当近,她牵牵嘴角,不出声。
“顾小姐,请帮帮劝范里,我们想她专心学业。”
晓敏十分为难,章先生口中的我们我们找们,到底是他与什幺人,不知其中可包括范里的祖父。
晓敏笑一笑,“章先生,正当社交生活并不影响学业。”
哗,此话一出。连晓敏自己都觉得是外交天才,既帮了老友记,又不损害章氏自尊。
可是章某沉着坦白的说:“我们恐怕他们会有进一步的表现。”
晓敏接球,“章先生,会不会是你们疑心过重呢。”
他摇摇头,“我们并非凭空猜测。”
晓敏小心翼翼的说:“此地年轻人都有交友的自主权。”
“范里的家长管得她相当严。”
“这样吧,章先生,我替你试探一下风声口角,若他俩不过是普通朋友,那就省下许多力气。”
“真不知怎样感谢你。”
“范里要是知道,不晓得会不会原谅我。”
章先生笑,“不怕不怕,你一直站在她那边。”
晓敏送他出门。
他转过头来说:“顾小姐几时再与同学们来吃饭,我请客。”态度一直十分亲善。
到了门口,他忽然又说:“顾小姐,瞒不过你的法眼,想你也已经知道范里的家长是谁了吧。”
晓敏温和的笑:“我们都见过她与祖父在国际电讯版中的合照。”
“我早知你是聪明人。”
晓敏笑:“哪里哪里。”
谁知章存仁忽然幽默地答:“哪里?你的一双眼睛最伶俐。”
晓敏简直喜欢他。
章先生说下去,“有些人喜欢炫曜,唯恐人家不晓得他是什幺出身,放大十倍百倍来夸口,范里却刚刚相反。”
晓敏说:“资本主义中有些红得发紫的名人因厌倦名气,亦希望返璞归真,做回普通人。”
“顾小姐你呢?”
“我,”晓敏大吃一惊,摆手道:“我有何璞可返,有何真可归?”
章存仁总算笑眯眯的去了。
晓敏松一口气,这个时候,才发觉衬衫背脊贴在身上全混,怪难受的,可见适才已尽全力。
唏,不知道这可算是两肋插刀的一种。
老章才走,他表妹范里就来敲门。
范里的表情告诉晓敏,她已知道好友知道她的身世。
“是谁最先告诉你?”
晓敏答:“由我自己发现。”她不想范里误解胡小平。
范里静静看她一眼,“不,不是你,你不是一个好奇的人。”
“有什幺分别,我们仍是好友。”
“不,以后你再也不会对我一样。”范里忧郁地拒绝相信。
“你要打赌,”晓敏笑,“我对政治一窍不通,我不会利用你,也不会歧视你。”
“章存仁与你说些什幺?”她坐到晓敏身边。
“他很关心你。”说了等于没说,这样下去,晓敏迟早会成为成功外交家。
范里说:“章存仁不喜欢郭剑波,”她停一停,“因为他的职业天性。”
“我也是记者。”晓敏笑。
“你不同。”范里说。
晓敏要隔一会才领悟过来,啼笑皆非,“谢谢你,你是说我蹩脚透顶,无法与他俩相比,毫无杀伤力。”
“我不是那意思,”范里急起来,“情势可能紧张,章存仁怕郭剑波在我身上探听蛛丝马迹。”
晓敏完全不明白范里说什幺,“你别瞎疑心,清平世界,空前佳境,毋需乱紧张。”
范里凄然看看晓敏,差点说漏了嘴,她低下头,幸亏晓敏一贯直爽,从不测度他人心中私隐。
晓敏咪咪嘴笑,“范里,你如此失魂落魄,可是在恋爱之中?”
“你想到什幺地方去了。”范里抱怨。
“我的思路轨道再正确没有了。”晓敏指指脑袋。
不,范里心中嚷,另外有更重更大的事要发生,不是顾晓敏可以了解预料。
“你的确喜欢郭剑波。我看得出来,范里,想得到的要去争取。”
晓敏发觉范里的脸色异常苍白,心中罕纳,即使是爱情,亦不应令当事人感到如此痛苦彷徨。
“你没有事吧,”晓敏关心她。
“晓敏,你同我,真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喔唷唷,幸亏你的大作不带这种调调,否则读者吃不消。”
范里并没有因此展颜,她躺在晓敏的长沙发上,静静抽烟,雪白手指如玉葱一般,头发垂在扶手下。
晓敏摇摇头,随她去,年轻貌美,有才有势,何用担心,想必是犯了文人那多愁善感的通病。
晓敏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星期一的下午五点钟,温市的时间比香港早十五小时,她见范里无意闲聊,便扭开电视看新闻。
画面一出来便吸引晓敏,背境好不熟悉,挤逼的人群、狭窄的天桥,分明是香港的街景,晓敏笑道:“这里怕有好几千人,什幺地方来的兴致,竟上街游行。”
范里马上过来凝视,晓敏扭响声线。
新闻记者的旁叙清晰地道:“据警方统计,约有一百万人昨日聚集游行,并无预约,人群自然越聚越多,这是该东方大都会人口的六分之一。”
晓敏张大嘴,不相信这是真的。
她霍地转过头去,看牢范里。
范里色如金纸,晓敏连忙拎起电话,拨到郭剑波那里去,拨了两次,电话不通,只得放下,铃声却骤然响起,那边正是小郭的声音。
“晓敏你有没有看到?”
“我看到,可惜消息不详,只得一分钟片段。”
“晓敏,胡小平现在哪里?”
一言提醒了晓敏,“他大概已经北上。”
郭剑波说:“如果他真正相信这件事,无可厚非,假如他——”
晓敏不悦地打断小郭,“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一直是个好记者。”见郭剑波不语,晓敏的语气略为松弛,“要不要过来,范裹在这里。”
郭剑波考虑一下,“你们女孩干也许有话要说,我过一会儿才来。”
那边范里用双手捧着头,继续看电视报道。
晓敏脑海中曙光一现,范里这样烦恼,可是因为她知道一些普通老百姓不知道的事情?
晓敏紧张起来,她颤声问范里:“你是不是有消息?”
范里抬起眼,大眼表露出复杂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