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中午吃完饭,蹲在街头看卖艺人表演,非常悠闲舒服。祖琪从来没有这样畅快,虽然她用一个男人的钱来贴补另一个男人的开销,但是她并不觉理亏,这笔赡养费原是她应得的。
祖琪最喜欢一个踩高跷的小丑,腿有十呎长,人人要仰望,他穿得花枝招展,一直叫人猜谜语。
“一把伞遮一个老师与十个小学生,无人淋湿,何故?”
大家乱猜一通,没有人中奖。
他解开谜底:“根本没有下雨,哈哈哈……”
用手把一把糖果撒给观众。
祖琪高声问:“爱情可否永恒?”
高跷小丑答:“不可能,所以叫爱情。”
人群散去,祖琪与渡边回公寓休息,他帮她画人像速写。
这一段时间,没有人联络他们,她也不知道外界发生什么事,正好是个冬天,名正言顺什么都不理。
大雪,他们在家吃罐头,在街上掷雪球,打雪仗。
一日下午,雪融了,泥泞一片。
“咦,春天到了。”
不知不觉,已经三月。
渡边伸个懒腰,“我得找一份工作。”
“我聘请你。”
“什么职位?”
“私人秘书。”
“不行,没有晋升机会,我还是出去联络朋友的好。”
他披上外套。
“今晚见。”他同她吻别。
祖琪关上门,她觉得也是回家的时候了,再继续下去,保不定会问:“几点回来”,“等你吃饭”,“别在外头太久”,“见过谁”……那又有什么意思,趁大家还没有腻,把距离拉远一些透透气也好。
她要拨几个电话。
第一个找祖琛,他说:“稀客,许久没听到你声音。”
“我在纽约。”
“会来探访我们吗?”
“飞机场雪融了没有?”
“我们今年没下雪。”
“可能过几天到府上。”
“欢迎之至,祖琪,我们的家即你的家。”祖琛说。
搁下电话,想出去买点蔬果,忽然听到有人按铃。啊!原来公寓有门铃。
祖琪打开门,外头站着一个臃肿的年轻女子,油腻耗子棕头发搭在头上,嘴角生冻疮,透明眼珠一点神采也没有,一看就知染有毒癖。
一见有人开门,她便解开外套,腹部隆然,都几乎快要临盆。
祖琪呆呆看着她。
她说:“我找渡边,他们说他在这里。”
一手推开祖琪,进屋坐下。
祖琪发呆。
那女子自口袋里取出一张文件,“这是我与他的结婚证书,我是他的合法妻子。”
祖琪低头一看,证书上她的名字叫苏珊莎兰顿。
“我可否喝杯热可可?”
祖琪只得招呼她。
“还有,那三文治,我好久没吃了。”
苏珊吃饱了松口气,“我是他学生,遭受欺骗及遗弃,我听说你很有钱。”
她说话断续,但,也可以得到故事大概。
“我们还没有办妥离婚手续。”
祖琪抬起头,想了一想,打开手袋,把所有现款取出交到她手中。
“谢谢你。”
“去找医生照顾你们两个。”
“孩子决定交人领养。”
祖琪点点头,送她出去。
“渡边几时回来?”
“这是我的住宅,他大概不会来了,你好好保重。”
苏珊见茶几上有一瓶酒,顺手牵羊,放进大衣口袋。
祖琪把她送出门口,坐下,喘气。双腿与头皮同时有点发麻,幸亏当事人不在,否则好戏连场,不知如何招架。
她叹口气说:“祖璋,你们都不肯公平待我。”
祖琪一时没想到,她也没有好好待人。
她低头一看,那张霉旧的结婚证书跌落地上。她把证书用胶纸贴在门上,她万一回来,可以拾回,将来,又可以给丈夫别的女人观赏。
然后,祖琪锁上门,离去。
那高跷小丑在附近视察表演场地,认得她,叫住她:“喂,你,春天来了,还好吗?”
祖琪没有回答。
他看到她的脸,吃一惊,“你脸色灰败,是怎么一回事?”
祖琪朝他摆摆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到了祖琛的家,周学华站在门口等她,她俩紧紧拥抱。
学华没有小丑老实,她婉转地说:“你仿佛十分疲倦。”
祖琪摸摸自己的面孔,真是,搞男女关系最叫人精疲力尽,把那时间省下来做大事,肯定成绩斐然。
“祖琛呢?”
“祖琛在上课。”学华说。
“你呢?学华,你在家不怕寂寞?”祖琪说。
“我在种植玫瑰,最近已收集到三十七个品种,希望可以培植一个漂亮的园子。”
祖琪诧异:“世上一共有几种玫瑰?”
学华答:“拿破仑的皇后约瑟芬一共找到两百多种,她的玫瑰园十分著名,可惜今日已经流失。”
“怪不得刚站在门口,已经闻到一阵甜香。”
学华斟出热茶给她。
“酒,什么酒都可以。”
学华打开?门取出一支威士忌交她手中。
“酒徒,你许久没有回家了。”
“家?”
“郁君说你全没回家探访志一。”
骤然听到这两个名字,恍如隔世,陌生得连反应都没有。
学华暗暗留意她的反应,“大家都不知你去了何处。”
祖琪微笑,“阿郁一定知道,信用卡都由他负责付清,他知我在纽约。”
“是吗?他没告诉我们。”
祖琪不出声。
“这半年,你音讯全无。”
“我倦了,需要休息。”
她走进客房,一眼就看见一大瓶白玫瑰,香气叫人酥倒,学华真是有心人,许多人,连一朵玫瑰都没照顾好。
她伏在床上睡着了,祖琛回来她也不知道,祖琛一边脱大衣一边看她,一见祖琪脸颊眼窝都陷下去,吓一跳。
第五章
“她同什么人做淘伴,搞成这样。”
“损友。”学华顶幽默。
祖琛摇头叹息,“留住她,叫她看医生。”
两夫妻吃简单的晚餐,话题并无绕着祖琪,这叫学华安慰。
祖琛说:“校方决定调查史蔑夫性骚扰女生事,叫我们人人自危,现在所有男讲师见到女学生走近像见鬼一样,唉,校园竟会搞成这样。”
学华嗯一声。
“凡是女生来问功课,必须有第三者在场,还有,门不得关紧,需半掩着……可怕。”
“洁身自爱不就得了。”
“最惨是裘安,丈夫遭调查,她尴尬无比。”
祖琪下楼来,她头上裹着大毛巾,显然刚淋浴,自己斟了杯咖啡,倒入半杯拔兰地才喝下去。然后与祖琛招呼。
“你看你!”祖琛责怪地:“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回来,去过什么地方?”
“太阳系第十颗行星。”
祖琛说:“我陪你去看医生。”
学华劝道:“大学正进行猎巫行动,你同一个漂亮女生出入,不大好看,由我陪祖琪吧。”
祖琪笑了,“我会照顾自己。”
稍后,祖琛休息,学华问:“愿意聊聊天吗?”
祖琪点头。
“不良习惯必须戒除。”学华说得很含蓄。
“我明白。”
“慎交男朋友。”
“这是讲运气的,大家不过照公式行事:邂逅、约会、结合,谁还查族谱不成,有幸有不幸。”
“你遭遇如何?”
“他没告诉我有妻子。”
“你大概也没告诉他你有丈夫。”
祖琪答:“我已离婚。”
“但他仍替你付帐单。”
“这叫我好过一点,原来尔虞我诈,彼此彼此。”
这话由她自己说来好端端,由旁人一讲,就变成讽刺。
“同他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吗?”学华不禁有点好奇。
祖琪忽然笑嘻嘻地看着她大嫂。
学华忽然涨红面孔,淑女的分别是,无论做什么,嘴巴不能提。
接着,祖琪叹口气,“付出代价太大,不好玩。”
学华说:“你多多休息,我明早有点事,需早睡。”
祖琪立刻明白,这里是学华的家,她是女主人,彭祖琪不过是前来打扰的客人。每一个家都是铜墙铁壁的独立小单位,外人枪炮都攻不进去。
祖琪不想叫祖琛为难,她连忙说:“我明日下午也得走了。”
学华讶异,“是吗,竟这样匆忙?”
她并没有挽留她,这样的姑奶奶不易侍候,她要走,让她走好了。
“大家都休息吧。”
谈话到此为止。祖琪格外想念祖璋,对着亲兄弟,什么都可以倾诉,从前,祖琛也了解她,现在,走的走,散的散,她也已经迫不得已地长大。
第二天一早,她向祖琛话别。
祖琛诧异:“你怎么像流浪者一样?这里住七天,那里三天,这习惯要不得。”
“我没有工作,比较自由。”
“不如回家去看志一,听说他已会走路。”
“我也正打算那样。”
“学华会送你往飞机场。”
“不用了——”学华却说:“我们坚持。”
小小的家,她代表他说话,他无异议。祖琪紧紧拥抱这个兄长。
祖琛说:“还跟小时候一样,你抱我我抱你。”
祖琪笑了,放开他,让他去上班。
祖琪买到较早的飞机票,需提早出发,学华开车送她。
“祝福,凡事小心”“多谢你关心。”
学华放祖琪下车,幸亏她没有行李,轻松上路。
回到家,发觉祖琛正在看报。
学华问:“咦,这么快回来?”
“今日早上其实没课。”他合上报章。
“你故意避开祖琪?”
“是,”他承认:“我帮她不到,昨日渡边与我通过电话,我知道了详情。”
“这段日子她同渡边在一起?”
“是,据渡边说,他回到公寓,大门已经锁上,门上贴着一张结婚证书,男方的名字是他,但是女方却是他不认得的一个女子,他从来没有结过婚。”
“渡边未婚?”
“我与他是同事,这点我很清楚,他没有说谎。”
学华急问:“为什么不把这种事告诉祖琪?”
祖琛叹口气:“我已说过,我决定不理祖琪的事。”
学华喃喃道:“有人要破坏他们。”
“聪明,是谁呢?”
“这个人,十分了解祖琪的性格,知道她必定会一声不响立刻离去。”
学华低下头。
“你知道这个人,学华,他是你旧雇主。”
“是,”学华答:“郁满堂做事最精密不过。”
“我也这么想,他是想她回去,”祖琛又打开报纸:“不过,即使伪造结婚证书不出现,他俩也该玩腻了。”
“看得出你是真的关心她。”
“只得一个妹妹呀!”
“她已经长大了。”学华含蓄的说。
“所以,”祖琛叹口气:“要维持距离,不能干涉她私事。”他埋头到社论里去,看得出情绪不安,维持了原则,掩饰不住内疚。
那边,祖琪走进候机楼,喃喃自语:“流浪儿,哈,流浪儿。”
有人在读报,头条触目惊心:“埃及航空班机九九○三十秒钟内俯冲两万呎,坠落大西洋……。”
祖琪读下去:“二百十七人罹难。”
那人放下报纸,原来是个八九十岁老人,眼前亮丽的红颜叫他精神一振。
“你好,”他问:“一个人?这么漂亮都没有伴?”
祖琪顶喜欢同老人说话,她这样回答:“就是因为长得不够美。”
“去何处?”
“回家,你呢?”
老人抬起头想一想:“我也逛得差不多了,恐怕很快也得回去了。”
祖琪忍不住问:“你走得那么远,有什么感想?”
老人想一想:“很劳碌,很辛苦。”
“快乐呢,有几许快乐?”祖琪盼望地问。
“近在眼前,来了。”老人说:“他们来了!”
祖琪转过头去,看到金童玉女似一对年轻男女笑着走过来,一边互相抱怨:“叫你看守爷爷,你怎么乱跑。”
“唉,人有三急。”
祖琪闪开到另一边坐,她不愿多交际。不久之前,她与祖璋走出来,也给人同样感觉。
飞机抵达,家里司机来接:“小姐,怎么没有行李?”
回家了,真舒服,坐祖琛的小车,住祖琛的小平房,还真不习惯,还得顾忌人家是否嫌她,幸亏屋子完全属于她。
女仆迎出来,“小姐,先吃点心?”
她摇摇头,连忙进卧室梳洗。
电话铃响,佣人去听,“是,刚回来,有点累,是,是。”把听筒交给主人。
祖琪奇问:“谁?”
“是我。”
怪不得,原来是郁满堂,说话腔调像是在自己家一样。
“祖琪,弟弟一岁生日,你要来吗?”
“今天?”她十分意外。
她的孩子,她倒忘了,一想,果然是今日。
祖琪干笑数声。
“我来接你。”
推都推不掉,两个人千丝万缕的关系已经成形。
祖琪只得更衣随郁满堂出去。在走廊的镜子里她发觉自己的面孔发肿,同十多岁时的姿色真是不能比了,不过骤眼看,仍然标致。
郁满堂见到她十分高兴,“旅途还愉快吧。”
祖琪不出声。
不,她心里想,我遭到欺骗,十分难受,一连几晚,梦中惊醒,胸口似被人抓紧揪住。
“有一笔款项,捐助某学社,你对文艺活动有兴趣?”
祖琪没有回答。
不久,车子到了。
屋子里并没有客人,一进门,有个孩子朝她走来,凝一凝神,祖琪才想起这就是志一。
她蹲下来看他,他也笑嘻嘻看住她,彼此异常陌生。
但随即祖琪发现小孩有点像他祖璋舅,他们见了人从不哭泣,故此惹大人喜爱。
祖琪身边没有玩具,随手自手袋取出一只金色粉盒,打开,用小镜子照他,小孩看见亮晶晶的玩意儿,高兴地接过把玩。
祖琪用问候朋友的口同他说话:“今日一岁生辰,明年就可以上学了,会说话没有,能叫爸爸吗?”
忽然想起祖璋五岁足才会说第一句话,历历往事叫她感慨万千。
志一似乎记得那温柔呢喃的声音,于是看牢这位漂亮的女士一会儿,到底还小,不到一会儿,又走回保母身边。
祖琪坐下来喝杯茶。
她抬头张望,轻轻同郁满堂说:“你打理生活,真是井井有条。”
他客气地欠一欠身,“少了女主人,手忙脚乱。”
说话仍然那么得体。
性格深沉的人最占便宜,喜怒不形于色,控制场面,永据上风。
这时,佣人过来说:“先生太太请过来拍照。”
原来在偏厅已经准备了生日蛋糕,摄影师也布置好了,祖琪只得过去站在志一右边,幼儿抬头,看到祖琪的珠串,伸手来逗,摄影师卡嚓一声,捕捉了活泼的一刻。
祖琪勉强地笑道:“今日精神欠佳,拍照不好看。”
“怎么会,你永远是美人。”郁满堂说。
祖琪看着保母切蛋糕,随口问:“美貌对女性来说真的那么重要?”
郁反问:“你说呢?”
“一颗善良的心不是更为重要吗?”
郁微笑,“我们教孩子,当然都那么说,还有,名次不重要,只需尽力而为之类。”
稍后,小孩渴睡了,被保母抱上楼去。他是一个随和的小人儿,并不特别认人,半晌,保母下来,把粉盒还给祖琪。
祖琪说:“他喜欢小镜子,留着给他玩。”
将来,也许十多二十年之后,他会自抽屉取出一只古老褪色的金粉盒,同他的女朋友说:“这件奇怪的饰物一直在这里,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原先属于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