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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 page 3 作者:亦舒

  光是婚纱试了七次。

  ——“这件像灯罩。”

  “那件像太阳伞。”

  “咦,又不是去夜总会跳艳舞。”

  祖琛看着都累坏了,所有适龄男性见过这种情况都会对结婚退避三舍,可是郁满堂笑眯眯,绝无一丝不耐烦,“到巴黎订制可好?不过恐怕要把婚礼推迟。”

  女秘书周小姐建议:“不如打电话到纽约王薇薇处。”

  祖琪立刻说:“好主意。”

  又选首饰,不肯戴钻石,却嫌南洋珠俗气,总之挑剔,叫人头痛。

  郁君调过头来安慰祖琛:“新娘子内心忐忑,难侍候是应该的。”

  结果,软缎的礼服空运送到,祖琪穿上,配极细小的种子珠项链,看上去像小仙子。

  郁满堂凝视未婚妻,忽然低下头,有点哽咽,他肤色黎黑,站在她身边,显得又呆又矮,似跟班多过像新郎,他不知别人怎么想,连他都觉得有点不配。但是祖琪也不是一味胡闹,她有她懂事可爱之处,立刻把未婚夫拉到一边,替他整理领带头发,握着他的手,直到他恢复自在。

  祖琛心里想:一场赌博竟成全了一段良缘,他能补充她的不足,彼此又知道尊重,就是成功婚姻。

  他由衷祝福他们。

  大宅重新装修,布置比从前还有品味、精致,但不显眼,祖琪不致于这样含蓄,其中有男主人的选择。

  他慷慨地把房子转了名字,屋契又回到彭祖琪手上。

  祖琪午夜梦回,一觉惊醒,发觉父亲坐在床头看牢她微笑。

  “爸爸!”

  然后,她才是真正醒来,卧室里孑然一人,她立刻拨电话给未婚夫:“快来陪我。”

  郁满堂飞一般赶去。

  婚礼在胜利路举行,牧师、证婚人彭祖琛,以及郁氏证券几个主要职员做嘉宾。

  彭祖璋缺席。大家也不以为意,反正他就是那个样子,一辈子吊儿郎当,改不过来。

  著名的摄影师为他们拍照片,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在门口说:“也不等等我。”

  一看,是彭祖璋,总算来得及拍照。

  郁满堂实在高兴:“这里,祖璋。”

  他不去理睬妹夫,拥住妹妹,“祖琪,你美极了。”

  祖琪甚感安慰:“祖璋,你回家来啦。”

  他一脸胡子碴,穿套旧西装,但是,怎么看都仍然是个英俊得叫人心疼的男子,得天独厚。他站到祖琛身边。

  拍完照,他参观新装修的大宅,说道:“我还是喜欢从前的样子。”

  大家都觉得他厚颜,只有他自己不知耻,他是由衷真心地认为赌输老家是遭奸人所害,绝对不是他的错。

  而那个奸人,现在就是他妹夫。

  他一边喝奸人买的香槟,一边同祖琛说:“那人站在祖琪旁边,像强掳公主的老精怪。”

  祖琛看着他,“我认为郁是好人。”

  “连你也被他收买。”

  他喝多了。

  没吃晚饭,走进自己寝室,“咦,幸亏旧沙发还在。”倒头就睡。

  不多久又起来呕吐,新地毡一团糟。

  祖琛解嘲:“可否把他赶出去?”

  祖琪连忙说:“不准你那样讲。”

  郁满堂一味笑,他真正做到爱屋及乌。

  半夜,酒醒了,祖璋坐在沙发上发呆。

  祖琪蹲下说:“祖璋,回家了。”

  谁知他冷漠地答:“这不是我的家。”

  祖琪一怔。

  祖璋:“你以为你牺牲自己,同那样一个人结婚,换回房子,是给我们一个家?不,这再也不是我的家,我不会住这里,别以为我连这点志气都没有!”他跳起来,推开祖琪。

  他拉住祖琛,“我们走。”

  “祖璋——”祖琛已经被他拉出门去。

  祖琪用手托住头,“我疲倦了。”

  他们明日就要出发到法国南部罗华谷酿酒区度假,故此早些休息也应该。脱下婚纱,祖琪把它挂起,躺床上,独自睡着,这样度过她的新夜。

  蜜月过得很开心,不过第三天就不见了结婚指环。

  “在什么地方失去?”

  祖琪想都不想,“不知道。”

  郁满堂不再说什么。

  他们在尼斯得比较久,不过,郁君得回去办公了。

  “可否一辈子便在碧绿海岸?”

  “那需要庞大的生活费用。”

  “所以,你得回去赚钱。”

  “聪明女。”

  祖琪不出声,不不,她不算机灵。

  “玩得还高兴吗?”

  “非常快活,谢谢你,不如让我继续在这里享福,取一个艺名叫玫瑰夫人,天天同王孙贵客吃喝玩乐。”

  郁满堂笑说:“好呀。”

  “你这个人。”祖琪服了他,温柔地说:“太纵容我了。”

  郁满堂摇头,“不然,娶妻来干什么?”

  祖琪忽然说:“你讲得对,我很聪明,选择了你,也很幸运,可以做郁太太。”他听了这话,觉得非常高兴,彭祖琪毫无疑问照亮了他的命,日子不再枯燥。

  他们回到家,渐渐安顿下来。

  祖琛每周末来喝下午茶,一次,忽然诉苦。

  “祖琪,舍监要赶走我。”

  “怎么一回事?”

  “祖璋唱醉酒,晚上吵得四邻不能入睡,他们投诉我。”

  祖琪叹口气,“我找他谈谈。”

  祖璋总不能照顾自己。

  她特地到祖琛的宿舍去看兄弟。那是个春天下午,有阳光,祖璋精神很好,无酒精象;他在读法国诗人阿波利奈尔的诗集。

  祖璋一抬头,看到祖琪穿蛋青色套装,头发剪短,只戴一副小小珍珠耳环,俏丽活泼,他也觉得高兴。

  “没想到你会享受这段婚姻。”语气仍然讽嘲。

  祖琪微笑,“我很踏实。”

  祖璋哼一声。

  “祖璋,搬来与我同住。”

  “没问题。”居然十分爽快。

  祖琪大乐,“快拎行李。”

  “叫那姓郁的搬出去,把家还给我们。”祖璋说。

  “祖璋。”

  “所以,这是不可能的事。”

  “祖璋,不要与全世界作对。”

  “祖琪,我极之讨厌这个人,慢慢你一定会发现他的真面目。”

  “无论怎样,你不能一辈子住在祖琛这里。”

  祖璋沉默,“我明白了。”他讨厌人,人也讨厌他。

  “我帮你租公寓搬出去。”

  “你的钱来自那人,我不会用你钱。”

  祖琪摊开手,“你到底想怎样呢?”

  “露宿街头,满意了吧。”

  祖琪握住他双手,“振作一点,找份工作,好好生活,成家立室,叫我们都放心。”

  祖璋不耐烦,“我的生命由我处理。”

  “祖璋,你到底听不听人劝?”

  “你们都嫌我。”

  祖琪无言,心里流泪。

  社会不尊重彭祖璋这样的人,他自卑之余,忽然自大,一定要唯一爱他的妹妹下不了台,满足自私心态。

  半晌他说:“我回美国去。”

  祖琪答:“你觉得快乐,就回去好了。”

  “我没有飞机票。”

  祖琪轻轻说:“有一日,我在路边拾到一大袋现钞,立刻拎到警局。一年后,无人认领,全部归我所有,这笔意外之财,与你分享如何?”

  祖璋没想到妹妹这样幽默,他不出声。

  “就这么说好了。”她拍拍他肩膀。

  她叫祖琛进来。

  祖璋见了他,骂一句:“伪君子。”放下书走出去。

  全世界都不是人,齐齐联手对付不幸的彭祖璋。

  祖琛忍不住发牢骚:“幸亏我们只是他的兄弟。”

  祖琪立刻禁止,“不准你那样说他。”

  “不是吗,做他妻儿,你说怎么办?”

  祖琪瞪大双眼,“还说?”

  这兄弟是她的死穴,祖琛只好噤声。

  “还有,”祖琪说:“你那么好,为什么还没伴侣?”

  祖琛忽然微笑。

  “可是心里已经有了人,但是不告诉我?”

  “十划还没有一撇呢,将来一定介绍你认识。”

  这个时候,有人敲门。

  “谁?”

  “祖琛,你有客人?我来还书。”

  有人推门进来,祖琛笑,“不急,来,渡边,我介绍妹妺给你认识。”

  那个叫渡边的人原本不想进来打扰祖琛,交还书就想离去,可是室内似有一团亮光,他定睛一看,只见一张小小亮丽的脸对牢他笑。

  渡边本来往后退的脚变得向前踏,他暗暗吃惊,这可是叫身不由己?

  第三章

  “渡边,这是我堂妹祖琪。”祖琛说。

  他立刻迎来握手。

  “祖琪,渡边章文是中文系客座讲师,够稀罕吧,日本人教中文,《红楼梦》读得比我们熟。”

  渡边笑,“家母是华裔,我们其实是美籍日人。”

  寒暄几句,祖琪挽起手袋,“我有约会,先走一步。”

  渡边立刻说:“我送你。”

  “我自己有车。”

  司机在门口等。他们看她上车。

  渡边同彭祖琛说:“没想到你妹妹如此可爱。”

  “已经结婚了。”

  渡边有相见恨晚的感觉,站在路边良久。

  “别羡慕别人,祖琪的哥哥便是游手好闲的祖璋。”

  “可以爱屋及乌。”他不加思索地说。

  “渡边,连你都那样讲?”

  祖琪到银行走了一趟。郁满堂在办公室接到银行经理电话。

  “郁先生,尊夫人一个人来提款。”

  “提多少?”

  经理说了一个数目。

  郁满堂笑问:“贵宝号现款不足?”

  “不不,郁先生,我立刻支付本票给郁太太。”郁满堂呼出一口气。

  他在傍晚找到祖琛,“祖璋想回美国?”

  “是,祖琪陪他回去,要置一间公寓。”

  “这位仁兄大概不想独立了。”

  “祖璋说他会去从军。”

  郁满堂笑笑说:“那是很吃苦。”他不想多说,他是祖琪兄弟,他不想祖琪难堪。

  “他人很聪明,不知怎地,没有恒心。”

  “我会介绍地产经纪给祖琪,可是,房子不能写他名字。”

  祖琛点头,“这我明白。”

  “祖琛,抱歉,竟叫你做中间人。”

  “没关系,我乐于帮忙。”

  “其实,有话直接对妻子说,可是,我又怕她下不了台。”

  “我明白。”

  “这大概不是一个好的开始。”

  “别担心,我会对祖琪说明。”

  祖琪有点失望,不出声,自己斟酒喝。

  “祖璋希望拥有产业。”

  “那他或许应该自己努力。”

  “你说得对,给他免费住已经够好。”

  “你明白就方便行事。”

  “你们都不喜欢他。”祖琪声音很寂寞。

  “祖琪,问题在他不是一个可爱的人。”

  “不,家父早逝,否则,他同城里其余三万个公子哥儿一样会得到很高待遇。”

  “你不必替他不值了,他已经很幸运。”

  祖琛的声音有点不耐烦,渐渐大家都厌倦了既要面子又要里子的彭祖璋。

  起程前一日,郁满堂说:“我叫周小姐陪你去。”

  “不用了,我已学会乘飞机。”语气讽刺。

  “周学华是百搭,样样都懂一点,可以帮忙。”

  祖琪想一想,“也好。”

  他一定要在她身边放一只棋子,她也只得接受。

  周小姐年近三十,相貌端庄,举止大方,言语温婉,十分容易相处。

  她的确帮了许多。看遍了上东区都没有属意的公寓,周小姐建议到格林威治村。

  一走进那个区,彭祖璋就喜欢,“看,人家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有一间二楼货仓,楼顶高,没有间格,自由开放,非常舒服,连家具出售。

  从长窗看出去,是村里石卵路,有卖艺青年弹小提琴,以及外国来的小贩摆卖杂物。

  这种气氛,连祖琪都喜欢。

  祖琪立刻作决定,稍作整理,就帮兄弟搬进去。

  她向周学华道谢。

  “呵,不客气。”

  “你对纽约很熟。”

  周小姐微笑,“我在这里读大学。”

  难怪气质甚佳,“至今没有对象?”

  周学华过片刻才说:“错过一次机会,搁了几年,现在,顺其自然。”

  好象说了很多,其实什么都没讲,太懂说话艺术了,应向她学习。

  祖璋第一次觉得满意,“祖琪,你可以回去了。”

  “万事自己小心。”

  祖璋回她一句:“你在豺狼身边讨饭吃,也要谨慎。”

  周学华与彭祖琪同时佯装听不见。

  这个人真奇怪,周小姐心想,衣食住行全靠一个人供给,却鄙视那人是豺狼。

  世上什么人都有。

  临走之前,她问祖琪:“可要去置些时装?”

  祖琪坦白地答:“我已有足够行头。”

  这是祖琪的优点,她不贪心,但求安身。

  她的包袱暂时放下。结婚目的也已经达到。

  “还有半日时间,不如去逛美术馆。”

  祖琪无所谓,“好呀,跟你跑。”

  周学华带她到现代艺术馆,两人走了三十分钟,祖琪已经兴致索然,她见周小姐就像回到自己的家一样从容开心,不禁好笑,真是人各有志,各有所好。

  祖琪脱了鞋子,坐着发呆。可是在旁人眼中,那却是一个俏丽的美术学生,默默欣赏名画,脱俗地高贵。

  那人轻轻叫她:“彭小姐。”

  祖琪抬起头,咦,是祖琛的同事,那个日本人,叫……

  “彭小姐,我是渡边。”

  “呵,你好。”祖琪连忙穿回鞋子。

  “你也喜欢『莲花池』?”

  “啊?呵。”祖琪笑了,她不过累了在此歇脚,一窍不通。

  “真巧,我来探亲,你呢?”

  “我也是。”祖琪不想多说。

  不到一刻,周学华回来,看到有英俊小生正与老板娘搭讪,立刻警惕地笑着走近。

  祖琪也知好歹,“我的朋友来了,再见。”

  祖琪随周学华回家,她觉得一切都已办妥,人生漫无目的。

  一次,祖琛去探访她,发觉她在厨房,两个女佣在旁协助,祖琪在做薯片,是,一点不错,超级市场有售,现成,十元一大包,可是,闲得发慌的祖琪却决定亲手炮制,把马铃薯洗净去皮,一片一片刨出,放在一大锅滚油里炸熟。

  她给郁满堂品尝,郁氏眯起眼睛讨好地赞叹:“极品,没有比这更好吃的了。”

  祖琛觉得这样下去大家都会发疯,连忙说:“祖琪,你得找些正经事做。”

  没想到郁君第一个反对:“研究厨艺很好呀。”

  祖琪说:“听到没有?”

  祖琛啼笑皆非。

  郁满堂哈哈笑,“祖琛妒忌我们生活幸福。”

  私底下,他对祖琛说:“她小孩子脾气,迁就一下。”

  私底下,她也对祖琛说:“现在,又觉得他真的对我好,这出戏只得演下去。”

  祖琛本应觉得深深悲哀,但是,他们两人均已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又相处融洽,也没有什么不妥。

  一天,他同妹妹说:“我带女朋友来见你可好?”

  “哎呀。”祖琪喜出望外。

  她准备茶点,隆重妆扮,来等嘉宾出现。

  一听到车子引擎声,祖琪立刻迎出。

  祖琛拖着一个女子的手,定睛一看,祖琪喜上加喜,“是周小姐!”

  她完全放心了,一边叫一边笑,“我还怕同祖琛女友合不来,这下子可好,现在不用担心,不过,你俩是怎样认识的?”

  祖琛提醒她:“记得吗,你筹办婚礼的时候……”

  祖琪没想到还有人因她这段婚姻得益。

  “几时结婚?”

  周学华只是微笑,仍然那样大方得体,不卑不亢,祖琪真替祖琛高兴。

  这时,郁满堂也回来了,“怎样,祖琪,可觉意外?”原来他一早知道。

  祖琪非常高兴,与学华闲话家常,把陈年照相簿取出给她看,那个下午,是她结婚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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