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