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第九章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