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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烟花寂寞 page 16 作者:亦舒

  我冤屈地说:“石奇,我同你联合起来,赶她下车。”

  大家乱笑一阵。

  我们在半途把石奇放下。

  在他公寓楼下,照规矩有一班小影迷在徘徊恭候,见到偶像的影子,连忙围上来。

  平时石奇未必有这么好的耐心,但他今夜刚刚惨遭空前的冷落,需要群众的力量来恢复他的自信及自尊,于是出乎意料之外地和蔼可亲,一个个替他们签名,甚至回答问题。

  我叹口气,人是犯贱的,不失去一样东西,不知道那件东西之可贵,平日还嫌影迷啰嗦呢,多要命。

  就像写作人嫌读者庸俗,活得不耐烦了。

  也不是不像我一直觉得与寿林难以沟通,以致今日心如刀割。

  我忽然抓住驾驶盘。

  编姐大惊失色,“你发神经。”

  “驶到杨宅去。”

  “干么?”

  “我要去见他。”

  “来不及了,说不定等到的是两个人,他与他的新女友。”

  “我不管,我要亲眼看到。”

  编姐无奈,将车转弯。

  我又羞愧,“不不,还是回家吧。”

  “小姐,你怎么了?”

  我又说:“去,去杨宅。”

  编姐叹口气。

  车子停在杨宅门口。寿林家住两层楼的小洋房。自街上可以看到他卧室的窗户,我们抬头,他房间可没亮着灯。这么晚还没回家,由此可知他的日常交际生活丝毫不受影响,我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他略为我动气,规劝过几句,是无可救药,也就算数。

  “叫他呀。”编姐说,“他可以听得见。”

  “他人不在。”

  “也许只是不开灯,”她讽嘲地说,“在黑暗中思念你的倩影。”

  “算了,明天你上班,说我问候他,我们走吧。”

  “怎么,欲与姚晶比寂寞?”她推开车门,忽然扬声叫道:“杨寿林出来玩!杨寿林,出来玩!”

  我大吃一惊。

  她索性下车去按门铃。

  这一带多么幽静,被她一闹,屋里顿时骚动起来,我看到杨伯伯、伯母在露台探出头来,又听得杨伯母问丈夫,“什么地方来的小阿飞?”

  又有一把声音说:“爹,我都那么老了,还有什么小阿飞朋友?”

  “是我们。”编姐叫出来。

  “哎呀。”杨氏三口失声。

  寿林来开门给我们,一迎面就喝问我道,“喝醉了是不是?”

  我不出声,傻笑。

  编姐同寿林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女朋友好好地来看你,你老是没好声好气,人倒不是坏人,吃相难看,怪不得佐子要生气。”

  寿林不响,他穿着家常便服。

  在街灯下,我问:“没有出去?”

  寿林瞪我一眼,“出去你还看得到我?”

  编姐在一旁指点,“寿林,别像赌气的孩子。”

  我说:“我们走了,你早点休息吧。”

  编姐又发言:“你专程来找他,何故又怕难为情?两人都口不对心。”

  有人做旁白,我们两人之间的气氛缓和起来。

  我由衷感激编姐,有谁肯充当这种默片角色?只有吾友梁编辑。

  “进来坐。”寿林说。

  “我也跟进来,免得一句话说僵了,两人又宣布再见珍重。”

  寿林与我对望着,不知什么滋味。

  在书房坐下,寿林又忍不住发话:“公事完毕了?‘姚晶的一生’可以脱稿了?”

  编姐问:“你为什么老不饶她?”

  “没有呀,我只不过问候她而已。”

  编姐安慰我,“不要紧,他口气这么讽刺,表示仍然在乎,要是真对你客气,那就是陌路人了。”

  我点点头。

  幸好寿林并没有赶编姐走。

  我问:“你有女朋友了?”我们像在上演滑稽楼台会。

  “你来盘问我?不,我没有女朋友。”

  “怎么,”编姐问,“那日人家在餐厅吃饭看见的是谁?”

  “那是我弟弟的女朋友,自纽约来——喂,我有什么必要向你们解释?”

  我忽然觉得事情尚有三分希望。

  “佐子,”寿林恼怒,“你不能对我呼之来,挥之去,我有没有其他女人是另外一件事,你不可以把我当一个闲人,专陪你徐小姐在无聊时消遣。”

  “她也应有自己的事业。寿林,你该体谅她,多年来她一直陪你进进出出,她好不容易有机会追一段有价值的新闻,你就勃然大怒。寿林,也许你认为微不足道的事物,对她来说却是非常重要,你难道不能用她的目光来衡量这件事?”

  我一直点着头,我巴不得可以向她叩头。

  “算了吧,难道还要佐子重新追求你不行?况且当年追人的明明是你,《新文报》百多双眼睛都是目击证人。”

  寿林像是被掴了一巴掌,做不得声。

  “男人不要小气,将来她要为你十月怀胎生孩子的,多么辛苦。”

  寿林仍是喜欢我的,从他眼睛可以看得出来。否则生一打孩子都没用,人头落地也没有分数。

  寿林鼓着气,不发一言。

  “怎么,打算对坐到天明?”编姐瞪着我。

  我只得说:“我的气也太大了一点——”

  寿林不接受这种道歉。

  我只得再进一步说下去:“不是不后悔——”

  他仿佛在听了。

  “——姚晶这样美这样出名,然而她爱的人不爱她,爱她的人她又不爱,一点用也没有,”我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但还是觉得有必要说下去,“寿林,至少我与你是一同发光发热,我们不要错过这一段感情。”

  编姐怪叫起来,“你饶了我吧,我浑身起鸡皮疙瘩,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了,这种不是人讲的话,你说来作啥?”

  我尴尬地笑,但不知恁地,鼻子一酸,眼泪缓缓流下来,气氛对白环境完全像上演苦情戏。

  寿林双目亦发红,他说:“我们都太刚强,现代人以强为荣,宁死不屈,佐子,我很高兴你说出心中的话,我明白了。”

  我哽咽地说:“当我死的时候,我希望丈夫子女都在我身边,我希望有人争我的遗产。我希望我的芝麻绿豆宝石戒指都有孙女儿爱不释手,号称是祖母留给她的。我希望孙儿在结婚时与我商量。我希望我与夫家所有人不和,吵不停嘴。我希望做一个幸福的女人,请你帮助我。”

  寿林忽然握紧我的手。

  不知是爱他还是内心恐惧发作,我之泪水如江河决堤。

  在这之前,不要说是寿林,连我自己,都以为自己可以游戏人间一辈子。哭?

  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最真情流露的一次。

  露得多会死的。

  寿林与我拥抱。

  过很久很久,我俩抬头,看到梁编辑眼睁睁地看着我们,仿佛不相信有如此缠绵、肉麻的此情此景。

  我解嘲地说:“我不打算做现代人了,连生孩子都不能叫痛。我希望能够坐月子,吃桂圆汤。我不要面子,任你们怎么看我,认为我老土,我要做一个新潮女性眼中庸俗平凡的女人。”至紧要是实惠,背着虚名,苦也苦煞脱。

  编姐笑说:“但凡在事业上不得意的女人,因为该路不通,都嚷着要返朴归真。这同女明星没戏拍时去读书是一模一样的情意结。”

  也许她说得是对的。

  那夜由编姐送我回家。

  她说:“同你这么熟才不怕你厌恶,没有爱情虽然也可以白头偕老,但我看你忍功没有那么到家。到底你爱不爱寿林,抑或看见姚晶的例子,害怕到呕,所以才匆匆去抱住他的大腿?”

  我不能回答。

  除了像瞿马利这么年轻的女孩子,谁也不能一是一,二是二地回答这个问题。

  我把最后的两章书留给编姐写。

  她问:“有没有两人合著的小说?排名是否照笔划?”

  我觉得没有事比联名著书更可笑的了,做艺术,志向要高,名作家单独出书还来不及,怎么会把作品送去与人共着一条裤。

  于是我说:“用你的名字吧。”

  “什么,你为这本书差点丢掉一头好婚事……”

  “是‘差点’。你别再客气了,你的功劳最大,用你的名字是很应该的,你可以在扉页提我一下。”

  “那我也不客气了。”

  很好,不虚伪就是好。

  她开始上班,百忙中还筹备书的封面等。这本书对她来说,比对我重要得多。

  我与寿林则在考虑结婚。

  父母一听得我要成家,立刻赶来。

  见到寿林,他们很满意,在杨伯伯面前把寿林赞得天上有地下无,然后大大糟蹋我一番,把我形容得似吃人之生番,还盼杨家多多管教之类。

  我第一次发觉父母这样滑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一招又得手。

  编姐在一角听完这一场对白,很是感慨。

  她说:“越是古老的手段越有用。你一用女人原始本钱的软功,寿林就服帖了。”

  编姐说:“此刻徐伯母一顶顶高帽子丢过去,杨伯母便马上迷失方向。你说,靠真本事有什么用?做死了老板也不知道。”

  我笑说:“别眼红,赶明儿我教你这套功夫。”

  “你妈妈送什么给你陪嫁?”编姐问。

  “我希望是首饰。”我说。

  “现钞好。”

  “宝石也保值。”

  “兵荒马乱时卖给谁?”

  “戴着漂亮,逃难也值得。我可不要她们老派的,镶得凸出来那种,我要蒲昔拉蒂。哗,穿白衬衫配件牛仔裤,梳条马尾巴,但是戴一副蒲氏的大蓝宝镶钻白金耳环,你想,多么够格。”

  编姐微笑道:“姚晶有伴了。”

  我寂然,“我要到姚晶处去扫墓。”

  “与马利约着去吧。”

  “马利?你应当知道,她同她生母没有感情,勉强她反而不美。”

  声音或许略高,母亲听见了,便说:“佐子,我们这次来,在飞机上还碰见张煦呢,就坐我们前一排。”

  “母亲,你可认识他?”

  “在华人团契见过面,我们晓得他,他大约只觉我们面熟,人家可是鼎鼎大名的张公子。”

  “他一个人?”

  “一个人。”

  “张老太太不陪着?女朋友?”

  “只一个人。”

  我马上想他为什么回来。

  只听得父亲问我:“佐子,姚晶到底同你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我只见过她两次。”

  “报章上娱乐版所说的,都是真的吗?”妈妈问道。

  “我不知道,我可没有看过。”

  “你自己的事,怎么不知道?”爸爸问。

  自己的事,才不容易下论断,是人家的事,肯定是黑的错的脏的,想也不用想。

  “寿林看到没有?寿林介不介意?”妈妈又去讨好未来女婿。

  我说:“寿林不看中文。”

  “胡说,寿林是《新文报》总经理。”

  “寿林不看娱乐版,亦不看副刊,更不理电视节目,寿林是个高贵的人。”

  寿林笑说:“我即时宣布放弃我的贵族身份。”

  “看过也忘了,谁会记得隔夜报上的一段新闻?姚晶事件早已沉寂,没有人记得。”我转头问编姐,“最新之新闻是什么?”

  “有人替有人偿还百多万赌债。”

  “谁那么嗜赌?”杨伯母问道。

  我又问:“谁是有人?第一个‘有人’是男是女?第二个‘有人’又是男是女?速速回答,我爱煞了这种游戏。”

  大家都笑了。

  活着的人总有借口找到笑的资料,这是喜剧片部部卖座的原因。

  第二天,我去扫墓。

  坟场在市区,抬眼间全是高楼大厦,一点也不见萧杀,与川梭维尼亚之时古拉伯爵出没之墓地毫无相同之处。

  我一向胆大,那时在外国念书,所租的老房子隔壁就是坟场,清晨大雾坠在膝头以下的一截空间,看不见双脚,是人是鬼根本弄不清楚,我也不见得害怕。

  我找很久才找到姚晶的墓碑。

  我不打算问管理员“喂,姚晶在哪里”。太粗鲁。

  我买了花。

  我记得她喜欢白色的香花。花不香是没有用的。我买了许多工簪,包销整个花档。芬芳扑鼻。

  我把半边面孔埋在花堆中很久很久。

  我希望我还可以打电话给她:“姚晶,出来吃杯咖啡,告诉我你最喜爱之电影,还有,姬斯亚的设计有什么好处。”

  我想念她想得心痛。

  有一个温柔的声音传过来:“徐小姐。”

  我抬起头,“马先生。”

  马东生轻声说:“你真是安娟的好朋友。”

  我说:“不,你才是。”

  他必然是天天来的,这个沉寂伟大的男人。

  我并不舍得放下这大束香花,把脸在柔软的花瓣上轻轻晃动,一时间想不出有什么话对马东生说。

  “听说徐小姐已把款子全捐给女童院?”他问。

  “嗯,那女孩这个月就要动小手术,款子将用来栽培她的一生。”

  “谢谢你。”马东生说,“我想安娟会满意你的安排。”

  我微微颔首。

  “我先走一步,我想你有话对她说。”

  他走了,瘦小的身型在树叶映影间消失。

  我想不出有什么话要同姚晶说,我把花插在石瓶中。

  正在叹息,有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佐子。”

  我吓一跳,停下神来,认出是石奇的声音。

  他这个人手不停,扯着树枝,把细枝攀成半月形,一直拉动,将树叶抖落。这个人,无论什么人遇见他,都保管遭殃。

  “你也每天来?”我问。

  “我要来同她说话,”石奇说,“我想尽办法同她联络,我找遍这座城市的灵媒,我想她快想疯了。”

  “有无成绩?”

  他不回答我,蹲到墓碑背面,用额角支撑住石碑,那种情形,看起来令人心酸。

  “嘘嘘,”我哄他,“起来,叫人看见多是非,你不想这样吧,”我轻轻拉起他,“过一阵子就好了,你不会一辈子如此。”

  他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我轻轻推开他。

  “让开让开,”我说,“我快要结婚,得避嫌疑,你不能害我。”

  石奇说道:“谁也不属于我。”

  “要人属于你,你先要属于人,你肯不肯放弃自己,去属于一个女孩子?”

  他不敢回答我。

  “好好拍戏,石奇,珍重前途。”我说。

  石奇自草地拾起带来的花束,密密地放在墓前。

  石奇拥抱我一下,“再见朋友。”他说。

  我向他眨眨眼,“我们总是你的朋友。”

  “一起走吧。”他说。

  “我还要等人。”

  “等人?在这里等人?”

  “是,我有灵感有一个人会来。”

  “谁?”

  我不说,我希望是张煦。他人在香港,应当来。

  今天,是姚晶的生日。

  话还没有说完,看到小径上拖男带女来了一大堆人。

  看清楚些,是赵怡芬与赵月娥,还拖着大宝小宝。我有点惭愧,一直看低她们,不认为她们是姚晶的同类,但是亲情到底有流露的一日。

  她们似忘记我是谁,并无留神,我知己地把石奇拉到一旁,让大树挡住。

  但见她们结结棍棍地鞠躬,然后献上鲜花,拉队走了。

  “是谁?”石奇问,“不像影迷。”

  “是姚晶的两个姐姐。”

  “什么?她们?”石奇讶异,“真没想到。”

  石奇根本不晓得姚晶的真面目,亦无此必要。我温和地再次向他道别。

  远远传来汽车喇叭声,石奇惊觉地抬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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