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利并未把我们当作外人,与她生父絮絮话家常。
她的话题范围很广,少女心态既可爱又活泼,虽然牵涉的题材很琐碎,但我们不介意细听,她的声音似音乐般,幼稚又何妨。
“妈妈还是要我出去,”这妈妈当然不是姚晶,“但是我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是爱去的,剑桥也许,但是我那乙加的功课,唉。我不要去美国,也不打算学法文。罗伦斯也不想我现在走。”这罗伦斯想必是她的小男朋友,“我想了很久,有时觉得留在本市也不是办法,日久变成井蛙,徐阿姨,你说是不是?”
那种娇嗲不是做作出来的,如婴儿般纯真。姚晶的这颗种子落在不同的土壤及生长环境中,形态与性格都不一样,但是一朵玫瑰,无论你叫她什么,她还是一朵玫瑰。
我问:“罗伦斯是否一个短头发英俊的男生,今日穿白衣白裤?”
“是的,是他。”马利问,“你怎么知道?”
马东生一边笑,“你忘了徐阿姨干的是哪一行?”
马利拍拍手,“是记者。”
我把这一对金童玉女的外表与内在量度一下,但觉妙得不得了,全配得绝顶。
“他是你男朋友?”我问。
马利皱起小鼻子,嗡着声音说:“类似,我还没有作实。”
我看看编姐,意思是说:“你瞧年轻多好,这么多选择,像你我,有人肯同咱们结婚,还再拒绝的话,简直是自作孽,不可活。”
“罗伦斯要到两年后才考硕士。”马利说,“但是爹爹,两年后我已经二十岁了。”
哗,二十岁,对她们来说,二十一岁也已经活够了,像我与编姐,三十左右的女人,面孔上如凿着一个“完”字,不是老妖精是什么?
我与编姐面面相觑。
对马利来说,连三十岁都是不存在的,更不用说是上一代的恩怨了,她没有时间去爱也没有时间去恨,她活在自来的幸福中,不必兼顾别人的错误。
我与编姐都不是不幸的人,但比起马利这一代,那就显得忧虑重重。
吃完主菜,马利叫了一大客冰淇淋,水晶碟于上嫣红姹紫,好比她的青春,她连着新鲜草莓与奶油一齐递进嘴里,我与编姐呆呆地看着,苦笑。
我们哪敢这样吃,还想穿略为紧身的衣服不穿。
我们叹息了。
等到马利取起细麻布擦嘴的时候,我们觉得她已经跟我们相当熟稔了,趁着马东生到隔壁桌子打招呼小坐时,我与马利闭闲带起这一笔。
我说:“有两个母亲其实也是一种福气。”
马利捧着薄薄的雕花玻璃杯。“我妈妈待我特别好。”
“你见生母机会多吗?”我问。
“真正小的时候是见得比较多,念预科开始便少之又少,她提出来的时间全不是周末,我抽不出空,我放假的时候她又要工作。”
“可想念她?”我说。
马利抬头想了一想,“并不。”她又说,“她在盛年去世确是不幸,我觉得她既高贵又美丽,有时在电视上可以看到她的演出。”
马利对姚晶的感情,不会比普通一个影迷更热。
她自己也觉察得到,是以略带歉意地说:“我不是她带大的,我见爹爹比较多些。”
“你一直都知道?”
“嗯。”她点点头,“自小就知道,但我老觉得我更像养父母的亲生女儿,你要不要见见他们,明天来吃晚饭好吗?”
“发丧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出现?”
“爹爹说一切不过是仪式——”
有人接下去,“——既然安娟一直不想公开马利,”是马东生回来了,“我决定尊重她的意思。”
我对马东生越发敬佩。他爱人真是爱到底,不难理解当年姚晶在困苦中于他荫蔽下可以获得安息。
此刻我再也不觉得马东生是一个糟老头子,外型有什么重要?尤其是一个男人的外型。当年的姚晶实在是一个肤浅任性的女人,恃着美丽的外表而亏欠马东生。
只听得编姐缓缓地说:“在那个时候,女人的感情生活的确还没有那么开放。”
马东生淡淡地答:“目前也好不了多少,照样有人儿子都会走路了,仍然论说没结婚无密友,永远只有一个比较谈得来的女朋友在美国念书之类。”他停一停,“我是很原谅安娟的,她要事业,便得付出代价。”
“你不恼她?”
“怎么会,”他只带一点点苦涩,“她已经给我这么多。”多么伟大正直的男人。
“缘份虽然只有三年,一千多个日子,但是马利是我生命中的光辉。”他又重复女儿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马利靠在她父亲的肩膀上。
还用说什么呢?
等到姚晶发觉她需要他们,已经太迟,他们已经习惯生活中没有她。
他伸手召来传者签单子,要送我们回去。
马利问:“明天来吃饭,啊?”
我看看马东生,他没有表示反对,事实我也想到瞿家走一趟,于是我说:“明天你介绍罗伦斯给我认识。”
小女孩子见有人尊重她的男朋友,比什么都高兴,当下便把地址告诉我们。
我问马东生,“不反对我们同马利来往吧?”
“当然不,我是个很开通的人。”
我连忙赞美他:“这个我们早已知道。马先生,前些时候不断骚扰你,真是抱歉。”
他微笑。
雨已停止,植物上挂满水珠,马利伸手摇摇枝桠,也似落下阵急雨。
司机把他们两父女接走,我们则安步当车。
我问编姐是不是不够刺激。
“可以说是意料中事,现代人的感情……是这个样子的了,谁还会心肝肉的狂态大露。”
我点点头。“你希不希望有瞿马利那样子的女儿?我好喜欢她。”
“你的女儿将由你的细胞繁殖而成,怎么会像瞿马利。”她停一停,说道:“像你也不错哇。”
我说:“马利较为理智,她多么会思想,多么懂得选择。”
“他们这一代是比较现实,我们那时又不同,越是不实际越是浪漫,同自己开玩笑。”
可不是。无端端买部欧洲跑车,一下雨就漏水,整部车子似水塘,大雨天开出去,趁红灯停下来用毛布吸水,打开车门绞干毛巾再吸……整件事还可以当笑话来讲。多么大的浪费,懵然不觉,现在?啥人同你白相,一部车子不切实际,一二三推落海算数。
只差十年。那时还讲究从一而终。
跟情不投意不合的男人分手都分三年才成功,这不是开玩笑是什么,一个人有多少三年?这一代的年青人真正有福,社会风气转得这样开放活泼,弹性大得多,选择也广泛。我深深地妒忌了。
编姐说:“………不要说我不提醒你。”
“什么?”我没听到。
“寿头同别人在约会。”
“女人?”
“当然是女人。”
愚蠢的我完全没有料到有这一招,心中顿时倒翻五味架一样,酸甜苦辣咸全部涌上来,眼前忽然金星乱舞,耳朵嗡嗡作响,我闭上双目深呼吸。
我强笑道:“你不该把是非做人情。”
编姐看我一眼,“本来做朋友不应多管闲事,但你我交情不比泛泛,这一阵子我在你家吃喝睡,有事发生我就不该明哲保身。有些人自以为清高,声明不管任何闲事,那是不对的,每一个人,每一宗事,都应分开来说,以你这件事来说,第一:你应当警觉。第二:没有什么了不起。”
我眼睛发涩,紧紧握住她的手。
“要哭了?是你自己的选择,活该,有什么好怨的?他也以为你在同石奇这等人混。”
“要不要解释一下?”我清清喉咙。
“如果你在乎,去抱住他的腿哭吧,否则就这样静静过去,沉寂,有何不可?是你先冷落他。”
我喃喃说:“我生命中之两年零八个月。”
她拍拍我脊背。
本想回到公寓好好悲伤一下,把整件事揪出来,当一个病人般细验,看看还有救没有,病菌蔓延在什么地方,该落什么药之类。
但是石奇这小子躺在我们门口,打横睡着在剥花生米。
编姐一见之下,大惊失色。
“大明星,你不要这样子好不好?”
石奇笑嘻嘻地用花生壳扔我们,“想甩掉我?那么容易?”令人笑不是恼不是。
“猢狲。”编姐咬牙骂他。
他一个鲤鱼打挺自地上跃起,抱住编姐,吻她的面颊,跟着两手垂过膝,荡来荡去,把下唇遮住上唇,跃来跃去,嘴里发出“伊伊”叫声,活脱脱一只黑猩猩模样。
我的天,我笑到腰都直不起来,苦中作乐。
编姐没命地拍打他,他打横抱住她的腰。
编姐叫:“再不停手,我叫非礼,把你抓到派出所去。”
石奇终于“适可”而止。
我用锁匙开门。怕只怕到了派出所,石奇的影迷反告编姐非礼,他那边人多势众。
我有点落寞,石奇这个聪明的小子趋向前来讨我欢喜,“怎么,把我丢在一角,两人玩了回来,还不高兴?”
我强笑,“什么玩?我们可不是去玩。”
“见到瞿马利没有?”他狂热,“看你们满足的样子,必然是找到了,对不对?”
我点点头。
“她长得可美?”
“美,美得不能形容,是我们见过的少女中最美的一个。”我说。
石奇侧侧头,“你们是真心还是讽刺?好看的女孩子,你们俩可见过不少,不准胡说。”
“不相信拉倒。”
“带我去见她。”
“不可能,人家好好的大学生,快考试了,还要出国深造,你别扰乱人家的生活。”编姐说。
石奇冷笑一声,“始终看不起戏子是不是?平时无论多么开放,一到紧要关头,读书人生意人都是人,做戏的人就好比街边卖艺的猢狲,我不配认识她是不是?你们同张煦一家有什么不同?”
编姐分辩:“我不是那个意思——”
但石奇已经被伤害了,他铁青着面孔,双目闪着晶莹而愤怒的光,我真怕他从此把我们的交情一笔勾销。
我没想到他的自卑感那么深。我抢着说:“石奇,你以什么身份去见人家呢?你是一个浪荡子,又是她母亲的情人,我们怕她受不了这种刺激。你又想到什么地方去了?脸皮这么厚,就不配同我们做朋友。”唏,我还安慰他,我自己也等人来安慰我呢。
他转过面孔,看他肩膊,已经松下来平放,可能已原谅我俩。
编姐得理不饶人,“瞎缠!干么非见她不可?想在她身上找到她母亲的影子?同你说,她不像姚晶,她是个时代少女,价值观全不同。”
“至少让我见她一面,我答应你坐在一角不出声就是。”
我仍不信他,因为他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我看编姐一眼,我说:“这不关我事,石奇,你去求她。”我努努嘴。
石奇也不响,蹲到编姐足下,头靠着她的膝头,不发一言。这是他的杀手铜,毫无疑问,当年他就是靠这个样子打动姚晶的吧,女人都吃这一套。
虽然大家都觉得他肉麻,但是如送花一样,真送起来,天天一束玫瑰,效果还真的很大,叫女人抵受不住。
“好了好了,”编姐说,“我们明天去瞿家吃饭,你打扮斯文一点,带你去也罢。”
石奇欣喜地离去。在情在理,我们都没有理由对付不了这个小子,他一走我们就清醒,但是他蹲在门角落时,我们就糊里糊涂,什么都答应他。事后却又后悔答应过,他这就是魅力,我们至深夜还没有休息。
她写稿,我抽烟。
“叫什么回目?”
“回目将来再想。”她埋头苦写。此刻我们所写成的手稿,恐怕有十来万字,但文字非常松散,每一节都有可观的情节,不过不能连贯在一起。这十万字可以充作新派剧本,一场一场跳过去,靠摄影与演技补足,但作为一本小说,因单靠白纸黑字,就欠可读性,还得经过严谨的整理。
最惨的是,据有经验的人说:文字不行,别以为改了之后会变好,越改越不妥,越改越死,终于丢到字纸箩去。
如何处置这十万字,真令人伤脑筋,写了当然希望发表,拿到什么地方去登?是否可以把原稿影印送到各报馆编辑那里去?我们怎知道哪个是当权的编辑?抑或索性交给《新文报》的杨伯伯?这么厚叠叠的稿子,他有没有察看?看样子还得托寿林。
想到托寿林,心都寒了,他此刻不再属于我,我如何再叫他为我服务?想到一段缘分就此无端端散掉。好不伤感。咎由自取,谁都不同情我。
我拿垫子压着面孔。
编姐说:“终于伤心了,是吗,出去争取呀,怕还来得及,不必为一点点自尊而招致无法弥补的损失。在金钱与爱情之前卖弄自尊,是最愚蠢的事。”
我不出声。
“心如炸开来一般是不是?”编姐笑问。一副过来人之姿势,无所不晓。
“不写了?”我顾左右,“把我们见瞿马利之过程全部纪录下来了?有没有遗漏小节?”
“没有,一点也没有,我把马东生的皮鞋款式都写下来。”
“他穿什么皮鞋?”
“一双纤尘不染的黑色缚带皮鞋。”
很适合他。他就是这么一个高贵诚实的人。
编姐打着阿欠,收拾桌子上的文具,打算结束这一天。
“睡觉没有?”她问。
我问她:“我是否应该找一份工作?”
“早就应该,在年轻时,不务正业叫潇洒,年老之后,没有工作便是潦倒,佐子,你很快要三十岁了。”
“我可以嫁人。”
她不答我。
我自己都颓丧地说:“大概嫁了人更加要做。”
编姐笑毕回房间去。
我在床上翻腾了一夜,第二天喉咙痛。
清晨,编姐来推我,“醒醒,张律师找你。”
我自梦中惊醒,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睁大眼睛,发了一会儿呆,才接过电话筒。
“徐小姐,我们还有东西要交给你。”
“还有什么?”
“徐小姐生前的衣饰,房东通知我们,叫我们去清理,我们商量过,觉得叫你去看看最好,有用,你就留下来,无用的,你负责丢弃。”
我完全醒了,这么大的责任落在我身上。
“那宅子已租出去,两个月内要交房子给新房客,一切东西要腾出去装修。”
“好的,我立刻去。”
我套上牛仔裤。
编姐说:“我也去,姚晶出了名的会得穿衣服,我要去开眼界。”
我们到了老宅子,张律师把锁匙交给我们,他叫我们在十二点之前办妥此事。
我们找到卧室,家具已经搬空。在套房中间,连接着浴间,我们找到衣帽间,地方足足有卧室那么大。
一排一排的衣架子上挂着款色特别得匪夷所思的服装,色彩淡雅美丽得如童话世界中仙子之装束,有些是轻纱,有些钉满珠片,有些镶羽毛,吹一口气过去,衣料与装饰品轻轻碰动,仿佛有灵性似的,以为它们的女主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