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作家列表 > 亦舒 > 她比烟花寂寞 >
繁體中文 上一页  她比烟花寂寞目录  下一页


她比烟花寂寞 page 13 作者:亦舒

  远在我们没有同石奇交往之前,便晓得他今日的所作所为,不需要铁板神算来施展他的才华,一切尽在意料之中。

  但今日他气色阴暗不定。一跤坐在沙发上,一叠声叫我们取出酒来。

  “什么事?”我问。

  他沉吟着,开不了口。

  这上下他已把我们当姐姐,无论什么都同我们说,更重要的,关于男女之间,听了使人脸红的事都说过,此刻又为什么吞吞吐吐,并且看他样子,仿佛是受了惊吓来着,这个胆生毛的家伙,有谁敢吓唬他?

  石奇呷两口加冰威士忌,开口说:“我刚才,去找扶乩的人来着。”

  我与编姐作声不得,没想到他先去了。

  我俩静静坐在他面前,听他透露更多。

  他说下去:“本来我不相信,光天白日之下,一个老妇,说得出什么来?”

  “后来呢?”我战栗地问。

  “我说我要问瞿马利的下落。”

  “怎么样?”

  “她的手在灰上写字——”

  “什么字?”

  “大学”

  “什么?”

  “大学。”

  “我不懂。”

  石奇跌足,“怎么不懂,她是叫我们到大学去找瞿马利,我们一直在中学找,难怪一无所获!”

  我但觉得浑身的毛孔一下子张开竖立,起鸡皮疙瘩。

  那边厢编姐嚷:“唉呀。”一言惊醒梦中人。

  “怎么可能?”我毛骨悚然,“怎么会有人知道我们在中学里找瞿马利呢?”

  “姚晶知道。”石奇用手掩住面孔。

  我竭力恢复正常,“不准胡说八道,还有什么消息?”

  “她说她没有话说。”

  我镇静下来,“这就是了,以后不许你去那种地方。”

  石奇面色奇差,倒卧在地毯上,“我思念她。”

  这四个原始简单的字是那么荡气回肠,还需要什么解释。

  “你已经有过很多新女伴。”

  “那是不一样。”

  “事情总会过去,石奇。”

  “我似乎不能忘记,”他扯着头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求她帮我忘记。”

  我身不由主地问:“她怎么说?”

  “她什么都没说。”

  “不要再追问,”我说,“石奇,不要再追问。”

  他忽然抱住我,头枕在我肩膀上,似一个孩子般呜咽起来。

  看着他这么伤心,真令我苍老。

  杨寿林见到此情此景,又不知会想到什么地方去。

  我拍着石奇的背部,有节奏,不徐不疾,轻重一致,上古至今,母亲们便以这个方法来安慰婴儿。

  “我要忘记她,我必须忘记她。”石奇痛苦地说。

  已经是黄昏了,窗外渐渐落起雨来。

  编姐自房内出来,“啪”一记开了灯。

  她说:“找到了。”

  “找到谁?”我问道。

  “瞿马利,”她说:“在大学念英国文学,功课非常好的一年生,并且有很多男生追求她。”

  石奇抬起头来,“原来真的在大学,那个老妇竟那么灵验。”

  他狂热地说:“我要去见她!”

  我不服气地说:“找遍中学不见,我何尝不打算去找大学。”

  “胡说,你打算放弃才真。”石奇跟我争。

  编姐说:“喂喂喂,别吵别吵,我们明天去接她放学。”

  “我也去。”石奇固执地说道。

  第九章

  编姐说:“不准你去,你的样子吓死人。”

  “对,无论如何,不准你去。”

  石奇说:“我坐车上,不露脸也不可以?”

  我不去理他,问编姐:“你是哪儿来的消息?”

  “大学里我有人在注册部工作,一说出名字,立刻有反应,由此可见她是个不平凡的女孩子。”

  这才是我担心的。不平凡,一切烦恼便来自与众不同。

  明天一见便知分晓。

  “慢着,先练一下台词,看见她又该说什么?”

  “你访问过那么多人,难道都得准备了剧本才上场?”

  “大家都是成年人无所谓,谁还会吃了亏去不行?但这是一个纯洁的小孩子,我真不知如何开口。”

  编姐与石奇都默然。

  过半晌我问:“能不能放过这小孩?说,我们不去骚扰她?”

  石奇说:“不,我非得见她不可。”

  “你不觉残忍?”我反问,“她显然过得很好,人长得漂亮,功课又上等,无端端去破坏她日常的生活节奏,太过分了,为采访新闻而丧失天良,是否值得?”

  “对一个专业记者来说,为采访而丧失生命的人也多着,不过如果你只为满足好奇心,那未免太自私一点。”石奇看着我狡狯地说。

  我涨红面孔。好奇心?我倘若有这种好奇心,叫我变为一只小白兔。

  我不由得恼怒起来。

  “既然一定要见她,还是把愧意收起来吧。”编姐说。

  第二天我与编姐约好石奇在门口等,故意失约,我们实在不想有一张那么显著的面孔跟在身后张扬。

  到大学时还很早,我们两个似吸血僵尸甫见日光,几乎化为一堆灰烬,晨曦使我们难以睁开双目,什么美丽的早晨,小岛与花朵都歌颂的早上,都不再属于我们这种夜鬼。

  我揉揉酸涩的眼皮,问编姐:“再叫你读四年书你吃不吃得消?”

  “别开玩笑。”

  “让你回到十八岁你要不要?”

  “挨足半辈子才挨过那该死以及一无所有的青春期,又再叫我回去?我情愿生癌。虽然现在我不算富足,但至少杨总经理在等候我回到《新文日报》去。”

  有三两少年经过我们的身边,笑着拍打对方的身子,似乎很乐的样子,也许每个人的青春是不一样的,我们不要太悲观才好。

  走进校务室,查清楚瞿马利在什么地方上课,我们到课室门口去等。

  我看看腕表,上午十时整,这一节课不知要上到什么时候。

  我坐在石阶上,与编姐背对背靠着坐。

  “紧张吗?”她问我。

  “有一点。”我仍然在阳光下眯着眼。

  “这应是最后一个环节了吧?”

  “这只是有机可查的最后一环。”

  “不过差十年,你看这些学生的精力。”编姐羡慕地说。

  “有什么稀奇,你也年轻过,那时候力气全花在不值得的地方,爱不应爱的人,做不该做的事,那时候又没有人请你写五百元一千字的稿。”

  “谁告诉你我拿那种稿酬?”编姐扬起一条眉毛。

  “杨寿林。”

  “是的,熬出来了。”编姐点点头。

  “在这方面我是很看得开的:青春,你也有过,但这班年轻人到这种年纪,未必有你今日的成就,他们为什么不调转头来羡慕你?一个人不能得陇望蜀,希望既有这个又有那个。拿你的成就去换他们的青春,你肯定不愿意,那就不必呻吟。”

  “哗,听听这论调。”编姐摇头。

  “大小姐,五百元一千字才厉害呢。”我笑。

  “你仿佛很轻松。”

  “是的,我有种感觉,一切都快告一段落。”

  “我没有你这么乐观,你凭什么这样想?”

  话说到此地,课室门一开,一大群学生涌出来。

  我与编姐不得不站起来认人。

  也不是个个大学生都神采飞扬的,大多数可替面疱治疗素做广告,要不就需要强力补剂调理那青绿色的面孔。

  编姐皱起眉头,这间大学的水准同她就读时的水准是大不相同了。

  我拉住其中一个年轻人:“请问瞿马利在哪里。”

  那猥琐的年轻男人立刻很警惕地注视我:“你是谁?”

  “我是她阿姨,家里有事要找她。”

  “不关我事。”他掉头不顾而去。

  我开玩笑地问编姐:“她干么?搞政治学运搞出事来,怕我抓她?”

  编姐瞪我一眼,“别乱扣帽子。”

  “两位找瞿马利?”

  “是。”我转过头来。

  这个才像大学生,英伟,朝气十足,彬彬有礼,热诚。他约莫二十一二年纪。

  “瞿马利在图书馆。”

  “可以带我们去吗?”

  “我有课要赶,很容易找,向右一直走,在主要大楼。”

  “来,我们自己去。”我说。

  不远也需要走十分钟,这个时候就希望有一辆脚踏车,那时候读书,我也有一辆脚踏车……回忆总是温馨的,虽然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因为年期久远,也像事不关己。

  那时有一个女同学,什么都是借回来的,书簿笔记、制服用具,不到一个月便搭上洋小子接送她上学放学。那时只觉得她讨厌,老跟在旁人身边拣便宜,至今才发觉这是一种本事,年纪大了往往能够欣赏到别人的优点,即使价值观不同,但这种女孩子无异有她的能耐,身为女人应当如此,否则怎么样,房子汽车钻石都自己买才算能干不成。

  编姐问:“你在想什么?”

  我微笑:“在想女人的命是这么的多姿采。”

  我们推开图书馆的玻璃门,里面坐满学生。

  谁是瞿马利?

  我们逐张长台找过去,略见面目姣好的女孩便问:“瞿马利?”

  心情越来越沉着,终于在一张近窗的桌子前,我们看见一个穿雪白衣服的女孩子的背影。那件白衬衫白得透明,窄窄的肩膀,乌黑的长发用一条丝束住。

  “是她了。”

  “又是直觉。”

  我趋向前说:“瞿马利。”

  她转过头来。

  我惊叹造物主的神奇。因为那女孩子,长得与姚晶一模一样,如一只模子里倒出来的,若要认人,根本不必验血,这样的面孔,若还不能算是姚晶的女儿,那是谁呢!

  “瞿小姐。”我坐在她对面。

  “是哪一位?”她很奇怪,“我不认识你。”

  连声音都一模一样。啊,那熟悉的,如丝一样的皮肤,晶莹的黑眼睛,尖下巴,嘴角像是含孕着倾诉不尽的故事,我的目光紧留在她脸上不放。

  她是一个很懂事很有涵养的女孩子,见到我们神情唐突,并没有不耐烦,亦没有大惊小怪,她微笑,等待我们解释。

  我开口:“我是……你母亲的朋友,我姓徐。”

  “啊,原来是徐阿姨。”她很客气。

  徐阿姨,啊不得不由人慨叹,不知不觉间,我的身份已经升了一级。

  我说:“图书馆可不方便说话,或许我们换个地方?”

  女孩再好涵养,也不得不疑惑起来,她秀丽的面孔上打着问号。

  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下去才好,怎么办呢,难道开口就说:不,不是你家中的母亲,是你另外一个母亲

  我几次三番张口,又合拢,嘴唇像有千斤重似的。

  在这个时候,天空忽然乌云聚集,把适才的阳光遮得一丝不透,天骤然暗下来。

  这倒救了我,瞿马利抬头看天色,给我透口气的机会。

  等到我准备开口的时候,我发觉瞿马利背后已经站着一个男人。

  我愕然。这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这样神不知鬼不觉?他有紫姜色面皮,头发稀疏,身材颇为瘦小,佝偻着背部,这个人是我在什么地方见过的。

  啊,想起来了,他是马东生,我们踏破铁鞋要找的人。

  这时瞿马利也转过头唤一声“爹爹”。

  她是知道的,这孩子是知道的。她虽然姓瞿,但她知道她生父是马东生。

  只听得马东生很安详地说:“马利,这两位阿姨要采访你呢。”

  瞿马利很天真地问:“徐阿姨是办报纸的?”

  “我与梁阿姨是记者。”我连忙说。

  “访问我什么?”马利很天真。

  编姐到这个时候喉咙才解冻,“当然是有关一个大学生的资料。”

  瞿马利松一口气,“刚才两位阿姨的神情,令我吃惊,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

  她说着先笑了,半仰起头,室内虽然幽暗,但是她的皮肤借着些微的亮光,还是闪出晶莹的光辉,脸皮是紧绷着的,没有多余的一颗斑点,也没有不受欢迎的纹路。她的嘴唇饱满润滑,珊瑚般颜色,半透明。还有她的头发,那么随便的发式,毫不经意挽在脑后,但每一根都似发出青春的弹力,漆黑光亮,充满生命力。她托着下巴的手纤细嫩滑,手指如春笋,指甲修得很整齐,颜色粉红。

  啊,这个不使脂粉污颜色的少年美女令我自惭形秽。

  试问坐三望四的女性日间起床要在脸上搽多少东西才敢出门?真令人唏嘘。

  我正在失神,忽听到马东生说:“马利,等会儿一块午餐吧,我先与这两位阿姨出去谈谈。”

  马利很乖巧地点点头。

  马东生同我们说道:“徐小姐,梁小姐。”示意我们跟他出去。

  这时天落下滂沱大雨。

  我们在图书馆外走廊站着。大雨落在地上飞溅上来,一片水花。

  马东生凝视着廊外烟雨,很沉着地问:“你们要什么?”

  编姐嗫嚅地说:“马先生……”大家都觉得惭愧。

  马东生叹口气,“人已经去了,何必深究?”

  我说:“我们……也不是乱写的人。”

  “这我知道,我也已经打听过。”马东生说。

  我发觉他是一个很精密的人。

  编姐说:“马利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马东生苦涩的面孔一松,露出一丝温情,“是的,她多么可爱,她是我生活中之光辉。”

  “她为什么被送往瞿家?”

  “还不是安娟的主意,分手后她一定要这么做,为的是要掩人耳目。”马东生说道。

  他的双手在背后相握,瘦小的背影承受着某一程度的痛苦。他是爱姚晶的,但再深切的溺爱也满足不了她的需要,她要的到底是什么?

  或许我更应当问自己,我需要的又是什么?人的需求欲望为什么那么复杂?

  我问:“马利知道她母亲是姚晶吗?”

  “她当然知道。”

  “你已告诉她么?”我很讶异。

  “有些事情是应该说的,有些则不该说。你们既然已经找了来,等下一块儿吃顿饭,你可以观察更多。”

  我忽然问:“你认识赵安娟的时候,她如马利这般大?”

  马东生点点头,“刚刚是十八岁半。”

  那一刹间他沉湎在回忆中,表情闪烁过七情六欲,悲欢离合。

  原来姚晶在她的天地中,一直颠倒众生,直至她碰到张煦,或是正确地说,张煦的母亲,她不吃她那一套,姚晶一败涂地。

  不过也够了,一个女人能够征服那么多男人的心,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事。

  一代不如一代,咱们连男人的一条胳膊也抓不住。

  雨一点儿没有暂停的意思。

  我说:“我没有带伞。”

  除了这种设相干的话,谁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去接马利出来。”马东生说。

  瞿马利长得很高,但是没有一般高女脖子长腰长的陋弊,她似乎集人间精华于一身。

  马家的司机撑着大大的黑洋伞来接我们上车。

  马东生很有他一套,他不炫耀,但是他懂得享受。

  车子把我们载到私家会所,他长期有一张桌子在那里。我们坐下,侍者来不及地殷勤招待,可见他是一个消费得起的客人。

  马利很愉快地介绍我们吃新鲜蛤蜊,“味道很好,肉质没有蚝那么呆。”这么小就懂得美食之道。

  她再选了腌三文鱼及沙拉,很明显地不爱吃熟食,不知张老太太看见会不会说她不羁,也许她有浪漫的潜质。
 
 
 
言情小说作家列表: A B C D E F G H I J K L M N O P Q R S T U V W X Y Z 言情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