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隽芝深深吸进一口气。
筱芝无奈地说:“我上星期发觉有了身孕。”
隽芝霍地抬起头来,她完全明白了。
这条尾巴非同小可,比起来,离婚真还是小事。
隽芝别转面孔,一声不响,易沛充不知首尾,亦不便插嘴,甲板上一片寂静。
船停了下来。隽芝凭栏看到翠绿色海水文静地缓缓荡漾,忽然觉得她无法承受这许多不公平现象,为着宣泄压力,她做了件极其古怪的事:穿着白色短衫短裤的她爬下水手才放下的绳梯,轻轻扑通一声,和衣跃进水中。
易沛充吃一惊,忙去看她有否危险,翠芝说:“不怕,任她去。”
浸到海水,隽芝头脑清醒了,她一下一下向外游去,然后在附近水面上载沉载浮,希望藉水的凉意洗涤心头烦恼。
隽芝长长太息。
再聪明机伶独立千倍,也不知道该如何给大姐忠告,隽芝又重浊地呼出一口气。
忽然听得有人说:“你吓走了我的鱼。”
她转身,发觉不远之处有一只舢舨,船尾坐着一个正在垂钓的年轻人。
她不想与人搭讪,故此轻轻游开。
那人又说:“游艇上有什么恐怖?为何冒死跳水逃命?”他都看见了。
隽芝停止划水。
那年轻人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衬着黝黑结实肌肤,“上来,我有冰镇契安蒂白酒。”
隽芝挑战他,“有没有水果?”
“葡萄、蜜桃、哈蜜瓜、椰子、石榴。”
隽芝不信,游过去,攀住艇边,往里看,那小伙子没骗她,他打开手提冰箱,盖子满满都是色彩诡艳的时果。
他说:“我还有个鲑鱼及勃鲁加鱼子酱。”
隽芝诧异,“你独自出海来庆祝什么?”
他笑,“庆祝我好好活着,而且身体健康。”
隽芝被这两句话感动了,真的,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呢。
年轻人绞起鱼杆,伸出一只手来,把隽芝拉上艇去。
隽芝混身湿透,虽不致织毫毕露,那簿簿白衫紧贴身上,也颇是一幅风景。
年轻人打量她一下,“那艇上有什么,”他再问一次:“有人向你求婚?”
他有一双会笑的眼睛,许只得廿岁出头,可见享受生活是一种天赋,与后天修养没有太大关系。
隽芝当下回答:“比你说的更糟,看到甲板上那灵孩子没有?”叨
“那年轻人笑间:“都是你的?”
“正是,逼得我逃生。”
他斟酒给她,递过去一方大毛巾。
“如果你决定不回去,我不反对。”
“你有没有一副望远镖?”
、小舢舨上应有尽有,隽芝架起小型望远镜往大船看去,只见两位姐姐同易沛充正在投入地讨论那个难题。
沛充真好,总是尽力帮人,他人的烦恼,统统与他有关。
年轻人笑笑问道:“那是孩子们的父亲?”他顺着她的意思胡扯。
“是,”隽芝脱口答:“两位女士是我们双方代表律师,现正努力谈判利益。”她信口编起故事来。
“让我想一想,孩子归他,财富归你。”
“不,”隽芝心一动,“孩子归我,余者归他。”
她放下望远镙,咬一口蜜瓜,“谢谢你盛情招待,我要回去了。”
“喂,”年轻人急道:“我们约好了私奔的!”
这样懂得嬉戏,确实难得,隽芝愁眉百结中笑出来,“下次,下次一定。”她跳下水。
“喂,记得你的诺言。”他一直嚷。
诺言,他还相信诺言,真正浪漫。
隽芝回到大船上,再转头看,已经不见了那艘舢舨。
水手说:“降雾了,最好不要下水。”
孩子们仍然欢天喜地,他们独特天赋是尽情享乐,管它打仗也好.灾难也好,只有藤条到肉才算切肤之痛。
隽芝在浴室用清水冲身,沛充在门外问:“你没事了吧?”
“你们决定如何?”
“翠芝反对,我赞成,筱芝暂时不表决。”
“翠芝具何理由?”
“一,筱芝已有三个孩子。”
“不通,”隽芝说:“每个生命都是独立的,怎么可以因他有三个哥哥而把他牺牲掉。”
“二,有了他,势必不能与祝某爽脆地断绝关系。”
“错,他们已经有三个孩子,怎么可能一刀两断,况见,撇开其他不说,多年来表现证实老祝绝对是一个尽责的好父亲,筱芝一定得让他知道这件事。”
“三,人们会说液芝乘机要胁。”
“叫人们跳进海里去死。”
隽芝打开浴室门,发觉两个姐姐也在听她发表伟论。
隽留掠掠湿发坐下来。
“你投赞成票?”翠芝问。
隽芝点点头。
翠芝讶异,“我还以为你痛恨孩子。”
“不喜欢是一件事,承认他们有生存权益又是另外一回事。”
筱芝不出声。
“筱芝,最后决定权在你本身。”隽芝转向她。
翠芝说:“筷芝本来打算随孩子升学念一个课程,接着找份工作,从头开始。”
“稍后吧,她又不必为经济情况担心,到了外国,一样可以雇家务助理、保母、管家。”
“这次她落了单,谁照顾一名超龄产妇?”
隽芝答:“惨是惨一点,可是你想想,三个男人共一名婴儿都能够过活,我们也可以。”
“那只是一出戏,隽芝。”翠芝给她白眼。
“我愿意照顾被芝。”
筱芝说:“我会照顾自己,这件事,除出我们四个人,不必向旁人公开。”
“老祝总该知道吧。”
“他不重要。”一
“他是孩子的父亲,”隽芝忽然压低声音,“不是吗?”
“去你的!”液芝恼怒。
易沛充忽然开口:“筱芝说得对,男性地位卑微,我们除出努力事业,别无他方。”
翠芝说:“我累得好像被炸弹炸过,叫水手往回驶,我要好好睡它一觉。”
被芝终于除脱墨镜,这时大家才看到她双眼肿如鸽蛋,不知哭过多少次,哭了多久。
隽芝与她紧紧拥抱。
“我马上找人装修公寓.你搬来与我同住。”
“不用,我自己可以安排生活。”
隽芝称赞她。“我早怀疑那浓妆校与皮草底下是一个精灵的灵魂。”
翠芝摇头,“我不赞成,筱芝已经做够受够,她应当留些时间精力给自己。”
筱芝说:“我还有充份时间考虑。”
“隽芝,”翠芝看着小妹,“你要是舍不得.大可自己生一个。”
“我没有丈夫。”
“筱芝也没有。”
隽芝噤声。
她回到甲板上,心不在焉地与孩子玩纸牌游戏。
才两局,因出千,被孩子们演出局。
船渐渐驶向市区。
回程中隽芝杯不离手,到家中有七成醉,空肚子,特别辛苦,沛充留下照顾她。
她同沛充说:“去,我们去找老祝,把他与他新欢的头砍下来当球踢。”
沛充一本正经答:“要吃官司的。”
“我们太有修养太礼貌了,为什么要尊重他的私隐他的选择?应当打上门去泄愤。”
“舌头部大了你,休息吧。”
隽芝闭上眼睛,泪水就此汩汩而下,无法休止,哭得透不过气来,沛充过来替她擦泪。
“所有的选择均是错的。”她呢喃。
“是,是。”沛充一味安抚;
“我不但为大姐伤心,我亦为自己伤心。”
“我明白。”沛充只能那样说。
“不,你怎么会明白,你知道我母亲的事吗?我为她伤心一生。”隽芝紧闭双目。
沛充一怔,他只知道隽芝母亲早逝,她不提的事,他从来不问。
隽芝在这个时候,身子转侧,不再言语,她终于睡着了。
沛充叹一口气,他也觉得疲倦,于是过去躺在长沙发里假寐。
没想到隽芝如此重姐妹之情,如同身受这四个字,放她身上,当之无愧,女性感情之丰富,可见一斑,换了是兄弟,亲厚的至多予以若干支持.平日没有往来的更可能漠不关心。
比较起来,姐妹是可爱得多了。
隽芝身子蠕动一下。
她做梦了。
身体悠悠然来到一个悬崖边,抬头一看,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蓝天白云,峭壁下一片碧海,景色如一张明信画片般。
就在悬崖边,矗立着一座灯塔。
隽芝转过头来,发觉不远有一个小女孩正蹒跚朝她走来,她听到自己叫她:“踢踢,这边,这边。”
才一岁多两岁的孩子咕咕笑,张开胖胖双臂.扑到她怀中,隽芝爱怜地把脸直贴过去。
她看仔细了幼女的小面孔,她不是二姐的踢踢,这是谁?既陌生又无限亲热,隽芝无限诧异。
小孩指指灯塔,示意上去。
“哗,”隽芝笑着求饶:“几百级楼梯,我没有力气了。”心底却不舍得逆这小孩的意。
隽芝吻她一下,“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女孩忽尔笑了,“囡囡,囡囡。”
隽芝大乐,“你的名字叫囡囡?”
小女孩点点头。
“好,我们爬上灯塔去。”她把孩子转背到背上,叫她揽紧脖子,隽芝心甘情愿地一步一步攀上灯塔的旋转梯。
走到一半,梦中角色忽然调转,隽芝发觉背着她走的是母亲大人。
她直叫起来,“妈妈,妈妈,停停停。”
母亲满额汗转过头来,脸容仍然无比娟秀,充满笑容,
隽芝直嚷:“让我下来,我自己走。”
母亲说:“快到了。”
第四章
隽芝挣扎,一定要下来。
易沛充在这时推醒她:“隽芝,做梦了?”
隽芝睁开双目,“灯塔,灯塔。”
沛充笑,“明日找心理医生问一问,梦见灯塔代表什么。”
隽芝撑起来问:“什么时候?”
“晚饭时分。”
唉,餐餐吃得下才叫做难得呢。
隽芝掠掠头发,忽然说,“沛充,让我们结婚吧。”
沛充毫不动容:“婚姻并非用来填充失意。”
“我有什么失意,我事业如日中天,身体健康,青春少艾。”
“情绪不稳之际最好什么都不必谈。”
“一,二,三,错失了机会可别怪我。”
沛充拍拍她肩膀,“隽芝,我永远支持你。”
沛充的确是个益友,他才不会陪她疯,这人是好丈夫,绝对做得到一柱擎天,隽芝略觉安慰。
半夜,她问自己:谁家的孩子叫囡囡?
记忆中没有这个名字。
囡囡代表谁,代表什么.会不会是大姐的未生儿?
第二天一早隽芝接到莫若茜的电话。
“先讲私事,隽芝你是否有相熟的装修师傅。”口气十万分火急。
隽芝睡眼惺忪,“这种时候,不宜动土动木吧。”
“唉,你有所不知,到今日我才发觉浴室洗脸盆的位置竟在肚脐之下,平日为它折腰还无所谓,如今腰身僵硬,每日洗脸,变成受罪,非换过一只不可,起码高及腰部才方便使用。”
“好好,我马上给你联络号码。”
“隽芝,孕妇真是被疏忽冷落歧视的少数民族。”
隽芝打个哈欠,“照统计,平均廿一个适龄妇女中,只有一位愿意怀孕生子,生意人多精灵,才不会大量设计商品投资在你们身上。”
“我去看过孕妇装,哗,丑不可言,式样怪得会叫,隽芝,你的老本行可是服装设计,拜托拜托,做几件像人穿的孕妇服给我,造福人群。”
隽芝心一动,真的,设计完之后拿到工厂托熟人缝好了,反正大姐也需要替换衣服。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她慷慨应允。
“隽芝,恩难见真情。”
“你这是大喜事,谁同你共患难。”
“隽芝,你不能想像人类科学之落后,”莫若茜随便举几个例:“妊娠期几十种毛病,都无法根治,病发原因不明,连呕吐都不能有一只好些的药水来预防,完全逐日靠肉身捱过,真正要命。”
隽芝不语。
“有些症候,光听名称就吓死你,像“子痫性毒血症”,看见字样就魂不附体。”
“老莫,你别看那些书好不好,正常的孕妇与胎儿多。”
“隽芝,我心理也越来越不正常:一日比一日觉得丈夫无用,他只会得在旁拿腔作势,增加压力。”
“嘘,稍安毋燥。”
“隽芝,你会觉得我可笑,千方百计,努力数战,才得偿所愿.此刻又诸多抱怨。”
隽芝答:“人之常情。”
“呵,谢谢你的婴儿礼品。”
“不客气,对,老莫,讲完私事,讲讲公事了吧。”
“公事?呵,对,公事,”平素英明神武的莫若茜竟本末倒置,“大家都很喜欢你的一千零一虐儿妙方。”
隽芝听了自然欢喜。
“插图尤其精彩,隽芝,你若开画展,我一定支持你。”
隽芝答:“我从来对大事业都没有兴趣,专喜小眉小眼,引起些微共鸣,已经心满意足。”
谁知莫若茜也说:“恰与宇宙出版社宗旨相同。”
大家一起笑起来。
“请继续惠稿。”
“你打算做到几时?”
“假使体力真的吃不消,我也不打算强撑,本职将由区俪伶兼代,直至我复职为止。”
区俪伶真是厉害脚色。
“区小姐极识大体,你可以放心。”
“老莫,要是三五七个月之后,大家发觉没有你日子也一样过呢。”
好一个老莫,不慌不忙地答:“根本世上没有谁地球都在自转之余还绕着太阳公转嘛。”
隽芝笑了。
能有这样的胸襟真正不容易,大抵可以做一个称职的母亲,现代老妈体力虽然差些,但智慧与收入足可补偿其余不足之处。
“你们可以放心,区俪伶绝对不结婚,绝对不生子。”
隽芝从不羡慕任何人,每一种生活,都要付出代价。
“你呢,你倒底是哪一种女人?”莫若茜大表兴趣。
“老莫,自顾不瑕,别多管闲事。”
老莫呵呵呵笑,苦中作乐,大致上她是个愉快的孕妇,她的另一半想必给她很大的支持。
“对,”隽芝想起来,“你的未生儿叫什么?”
“不论男女,都叫健乐,小名弟弟,或是妹妹。”
呵,不是囡囡,隽芝怅然若失。
起床后,立刻去探访筱芝,与翠芝协助她搬进酒店式公寓。
筱芝并不吝啬,挑了个背山面海的中型单位,芳邻是位著名女星,和善地与她们招呼。
下午,往律师处签署文件。
那老祝准时前来赴约,翠芝与隽芝正眼都不看他,也无称呼,冰冷地在一旁侍侯姐姐,一切办妥之后,陪筱芝离去,也没留意老祝是得意洋洋,抑或脸有愧色。
三个男孩子已经不小,筱芝并不瞒他们,三兄弟很明白父母已经分手,母亲以后不再住家里。
应付着三个宝贝并非易事.隽芝不会替祝氏新欢乐观,她即使大获全胜,得偿所愿,亦满途荆棘。
男孩子倒底是男孩子,没有人哭泣。
老大把母亲约通讯地址与电话小心记录下来,看见阿姨伤感地坐在一角,面带前所未见凄惶之意,不禁上前劝慰:“不怕,我们永远爱妈妈。”
老二与老三也唯唯诺诺,附和:“我们爱妈妈。”
隽芝忍不住笑出来,“你们真的理解整件事?”
老大点头:“我们也爱爸爸,爸爸也爱我们,只是爸妈不再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