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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月亮的晚上 page 9 作者:亦舒

  “短暂罗曼史,被老赵发现,要同她分手,并且不准她见孩子,老赵本人异性朋友一箩筐一箩筐,但他不原谅玛琳。结果给她一笔钱,叫她走。”

  “什么!”

  “玛琳下个月去美国西部。”

  “独自?”

  “我不知道。”

  “怕是同男朋友?”

  “不大可能。”

  “她男友是谁?”

  “无人知晓。”

  “几时的事?”

  “去年夏季。”

  “我没注意到,你有无留神?”

  “我只知道,有一两个月的时间,她眼角春风,特别留意仪容。”

  “玛琳以后见不到孩子?”

  “离了婚可以探访孩子。”

  我说:“那不算太坏。”

  “如今法律公平。对,你呢,你怎么了,我们这四人都快散档,要不要出来?”

  我喃喃说:“安琪,玛琳为何要找男朋友,那么会赚钱的丈夫,有儿有女,还有她自己一档生意。”

  安琪笑了,声音如枭,“寂寞,海湄,你难道不觉得寂寞?实在不怕对你老实说,如果有人来追我,怕我也会把持不住。”

  我不再说什么。

  “上一次丈夫把你看仔细是几时,上一次你们把臂谈心又是几时,他有没有再次赞你的皮肤,他有没有关心你的哀与乐,你有否注意他打球次数增加到每周五次,而且不需球拍运动衣?”

  我闭上眼睛,豆大的眼泪不禁滚下来,鼻子似被人狠狠打上一拳,酸痛得要用手捂住。

  “海湄,你还要我说什么?莉莉走了,现在玛琳也要去,我不知是怕轮到我,还是希望轮到我。”

  她呜咽起来。

  “玛琳不肯与我说话。”

  “不会,她什么都告诉我。”安琪说,“她一直同你更亲密。”

  这里边有误会,正当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她疏远我。

  我缓缓说:“你们至少还可以回娘家。”

  “振作点,海湄,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你身上,到底陈国维比你大二十岁。”她在那头擤鼻子。

  “我累了,安琪。”

  “好,休息吧,有空约我。”

  我缓缓放下话筒。

  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周博士总在等我的,当然,只要愿意付出诊金,心理医生还是不难找到,但她与我之间已建立感情。

  我跑到她办公室。

  博士看见我有丝高兴,“没事了?”

  我不出声,垂着头靠在墙角。

  “能出来就算好了一半,”她说,“去,去躺一会儿。”

  即使单是休息,也需要付酬劳,她另有一间小小的珍室,没有窗户,但布置得很舒服,按时收费。

  这种地方专为我这样的人而设,单靠我一人也还不够维持周博士的生计,到底这大城市里有多少睡不着觉、不开心的人?

  房内播放音乐,乐声使人想起整夜跳舞的情景。

  我实在滑稽,世上有那么多大事不住发生,此刻所想的,不过是拥抱与慢舞。

  有得吃有得穿,住洋房坐轿车还要闷到来做心理治疗,啊,可真活得不耐烦了。

  周博士进来,给我一杯饮料。

  “这是什么?”

  “你希望是什么?”她反问。

  “孟婆汤。”

  “不,这只是一杯牛肉茶,对不起。”

  她握住我的手,拍打它。

  “我该怎么办?”

  “我怎么能教你,你自己想怎么样?”

  “找到他,问他为什么。”

  “幼稚,海湄,幼稚。”

  “成年人会怎么做?”

  “他想要再见你,自然会找上来。海湄,你没弄清楚游戏的规则,就下场玩,蒙受损失,与人无尤。”

  “游戏,只是游戏?”我惨白地问。

  “黑色的游戏,你以为他会同你一辈子?”

  “我有什么不好?”

  她凝视我,“或者美丽的女人有资格比常人贪一点,但是海湄,当一件事完了,也就是完了。”

  “他会自纽约回来。”

  “他到纽约去了,哎?”

  我颤声说:“他所表露的感情不是假的。”

  “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

  “忘掉他,海湄。”

  “我不能。”

  “到欧洲去,每一个城市都有英俊的男人,你只要傍晚独自到大街去兜个圈子,便可找——”周博士说。

  “不!”我粗暴地喝止她。

  让周博士嘲笑我好了。

  我抓起手袋跳起来走。

  “海湄,它完了便是完了。”

  我转头大声说:“你救不了我,你眼睁睁看着我死,没有人救我,从来没有。”

  她的声音比我更大:“你得自救!”

  我拍上她办公室的门,那方玻璃震得要落下来。

  周博士追出来,我见她一脸焦急关怀,忍不住扑进她怀中。

  走廊里的人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眼光。

  “对不起,博士,对不起。”

  “回去好好休息,你累极了。”

  我独自开车回去。

  脚踢到门口,那盏长明灯黄色的光晕落在我头上,那一夜,他站在一旁做观众,我如一颗星般光彩。

  任何人都会爱上那种感觉,而希望得到更多。

  更多。

  才接近大门,已经听到人声沸腾。

  有人在屋内开舞会。

  门是虚掩的,一推开,暖气冲出来。

  一点儿都不错,客厅挤满人,都是时髦的、疯狂的、美丽的,正在搂抱、笑、喝酒,陈国维把家变成小型跳舞厅。

  他人在哪里,我也懒得理,但求钻进自己房间去。

  推开房门,只见床上堆满女客的皮裘及外套,并无我容身之地。

  我明白了,再笨也明白了。

  陈国维是要赶我走。

  照他的性格,断不会让我自由地来,自由地去。

  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那样做。

  我必须走。

  我看进镜子里,照出憔悴的容貌,眼睛通红,脸色极之青白。

  半夜三更,不知怎么做,希望举步走进镜子里,通向极乐世界,永远不再出来。

  正在这样想,忽然看到镜里有人向我招手。

  寒毛直竖,尖叫起来。

  直到有人伸手搭在我肩膀上,才知道镜中不是鬼。

  是陈国维。

  他醉得很厉害。

  摇摇晃晃,用一只手指指着我,因无法瞄准我的鼻子,终于颓然放下手。

  我不怕他,从来就没有怕过他。

  我说:“要我走,不必装神弄鬼,只是别忘记,这屋子有一半是我的,给我那一半,马上走。”

  这是我所应得的,作为他的女伴十年,才获得零星酬劳,他不至于为难我。

  国维呆坐在床上,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不知如何作答,他倒在各式各样的大衣上,顺手扯过一条玄狐披肩,遮住面孔。

  我刚要走,听得他叫我,“海湄,海湄。”

  “什么事?”

  他在狐狸毛底下发出声音,“我是否老了?”

  太诙谐了。

  一时间我忘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仰面笑起来,但随即发觉笑声比哭声还要难听,掩住嘴巴。

  我也坐在床沿,因别处都有客人,无处可去。

  夜深,气温低,又没开暖气,觉得冷,拣了件灰色貂皮披在身上。

  只听得陈国维说:“不要离开我。”

  我一怔。

  接着他说:“桂如,不要离开我。”

  桂如是邓三小姐的芳名。

  醉酒的他忽然想起了她,原本应当使旁人感动,但是太迟了,她已年迈病逝,他也开始衰老萎琐,现在给人的感觉只是可笑。我转身。

  “海湄!”

  我开始发觉陈国维根本没有醉,他清楚得很。

  “明天我来找你,”我说,“与你把帐算清楚,记住,明日上午,你可别出去。”

  我又回到路上。

  那时候,他们管那种女人叫马路天使。

  我也是,开着车在路上到处荡。

  雾渐渐浓,停车在山顶看夜景。

  一直喜欢这山头下的灯光灿烂,十多岁时国维带我上来过好几次,每次都以为他会吻我,但没有。

  真是一个世纪前的事了。

  我把头搁在驾驶盘上,这里没有人看见,恐怕可以偷偷流一会儿眼泪。

  有人轻轻弹我的车窗,这是谁,我抬起头。

  是位年轻的警察,张望后座,张望我。

  示意我摇下车窗。

  “你一个人?”他问。

  我点点头。

  “夜深了,小姐,回去吧。”

  真舍不得离开,我属于黑夜,只有它才会安抚我,小心翼翼护住我伤口。

  警察先生欲语还休,终于说:“小姐,凡事不要想太多。”

  他关心人,因为他还年轻,我牵动嘴角。

  寒气越来越甚,我发动引擎,驶车落山。

  这次把车停在酒店外。

  下雨了。

  水珠逗留在玻璃上,每当有别的车子经过,车头灯射过来,一亿一万粒水珠就闪出亮晶晶光芒,同天上星斗一模一样。

  他的车要是出来,一定看得见我,再善忘也会记得我的车吧,他是下过功夫来的。

  两个小时后,我看到他的黑色座驾转弯进酒店,车中只有一个人。

  我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又过了很久,他自酒店出来,我隔着车窗,等他走近,心不禁忐忑。

  待他接近,立刻发觉他不是他。

  来人是酒店经理。

  “早。”他说。

  第七章

  天还没有亮,抑或已经亮了。

  我推开小小车门,看到天边的月亮淡淡的正准备隐去。

  “朱先生仍没回来。”酒店经理说。

  我没有出声。

  “我知道很难,但是陈太太,你还是回去的好。”

  他们都关心我,这个世界不是没有好人的。

  “我不能对老板有什么置评,否则饭碗堪虞,陈太太,你是聪明人,你当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噗,天破晓了。

  “看你在这里等真是难受。”他长长叹口气。

  我把车门关上。

  天亮了,我要回去,否则便会化为灰烬。

  家里聚会已散,一千平方米的地方似战场,女佣正在收拾。

  我回房间,床已空下来。

  佣人前来收拾残花。

  “不,”我说,“让它搁在那里。”

  每间房间找国维。

  他在书房,大字般躺地上,胸前一滩紫红色迹子,不知是什么汁液,看上去像血。

  十年前,他每天早上七时正起来,温习笔记,准备上庭。多少人说他是最好的,诡计多端,但不失大体。

  我也希望可以对他说,国维,你还没有老,国维,差得远呢。

  但我也已经失去柔情蜜意。

  这种情形见怪不怪,叫他也不会醒,只得等。

  等他打呵欠,伸懒腰,用热水敷脸,吸烟,咳嗽。

  我说:“把房子卖掉吧。”

  “人住哪里?”

  “再租新居。”

  “哪来钱?”

  “邓三小姐有留给你的。”

  “起码还要等一个月才有现款到我手中。”

  “那么大家等。”

  他沉默。

  “在这之前,未得我同意,请勿在屋内请客。”

  他苦笑,“对不起,昨日是我四十七岁生辰,恕我放肆了一下。”

  我别转脸。

  竟一点影子也没有,我比他更绝。

  “海湄,自此情况会有好转,我答应你——”

  “街上有许许多多年轻的女孩,国维,记得吗,我们也相遇在街上。”

  “谁说的?”

  “是真的。我犯了事,由外婆替我找律师辩护,辗转介绍,甫到你写字楼门口,已碰到你。”

  他低头猛力吸烟,“你还记得。”

  “当然。永远记得我不是好孩子。”

  “你只是没有机会。”

  “还在为我辩护?”

  “我总是关怀你的。”

  “算了,国维。”

  “你成年之后,要求越来越复杂,我无法再满足你。”

  忽然之间,他坦白起来,因为要分手,无所惧。

  “以前,一件小小的首饰,中午的问候电话,都能使你雀跃,后来你的眼神处处提醒我,像是在说,还有呢?海湄,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我做不到,只好逃避。结果你终于要离开我。”

  他叹息一声,我麻木地坐着。

  “他是谁?”国维问。

  早三日我都会喜孜孜和盘托出,好使他知道,他不稀罕,可是有人重视我。

  但今日一切已变。

  我答:“没有人。”

  国维说:“也许,也许离开了我,你会再有新生活,你可以去上学,我替你补习——”

  我讶异地看着国维,他始终不肯让我长大,他不是没有爱过我,到此刻他还留恋于我的青春期,他只是不肯让我长大。

  他不懂得如何爱一个成熟的女人。

  我凝视他。

  他有点兴奋:“我终于说服你继母撤消控诉,这是我最得意的一件案子。”

  说服她,真不容易,她巴不得亲手把我钉死。陈国维的口才非同小可。

  但继母受创,我也受创。她的伤会得好,我的伤不会痊愈。

  国维越说越得意,“海湄,当年你是那么漂亮,一头天然鬈发,象牙般肤色,嘴唇像花瓣……真的,绝无夸张。我马上站在你那边。你,白雪,她恶后。”

  “国维,不要再说了。”

  “不,海湄,从头到尾,你没同我说清楚,整件事是怎么发生的。”

  “你是知道的。”

  “所有证供都由第二三署提出,你从头到尾没说过一个字。”

  我不出声。

  “十年了,还不肯对我说?”

  “没有什么好说的,事情很简单。”

  “事情并不简单。”

  “超过十年的事,我不想再提。”我站起来。

  “海湄,你也一直在逃避我,是不是?这十年来,你不肯把真相告诉我,我们之间的关系破败,这也是主要原因是不是?”

  “国维,你的雄姿,何不到法庭去展览?”

  他拉住我,“后来你对我疏远,故意在晚上活动,也是为这个结。”

  我提高声音,“把黑说成白,把白说成黑,是你的惯技。”

  “把你的版本说出来。”

  “让我走。”

  “海湄,你看多少心理医生都没用。”

  我甩开他的手。

  “也许只有完全摆脱这件事,你才可以获得新生,我也是这件事的一部分,所以你也要离开我。”

  “不!不是这样的,是因为你不再爱我,陈国维,不要再推倭。”

  “海湄,没有这么简单,你知道没有这么简单,归根结底,是什么引致我不再爱你?”

  我哈哈大笑,“那还用说,当然是我的错,国维,贤的是你,错的是我,算了,不要再讨论下去。”

  “海循,你不想接触现实。”

  “让我去吧,反正已经太迟了,让我去吧。”

  国维看着我,“这次我必不放过你,你一定要说出来。”

  他没有适可而止。

  我呆着面孔。

  那时父亲也是这样,要逼我开口说话,他把我拖到书房去,指着我,问我为何眼光怨毒,“你心中恨谁,说呀,说呀。”

  几次三番,我对牢镜子研究,并不觉得双眼有什么不对,既然生父不悦,就不再看向他。

  那也不行,仍然挨骂,“你不看我?吃我住我,不看住我?”

  他变得似一个老妇,嗜苏怨怼,责骂我已成为他每日之消遣,无此不欢。

  通常继母都站在一角,双臂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像是明察秋毫,又像是事不关己,但实际上她在享受,享受每一分钟。

  住不下去了,我同自己说,住不下去了。

  打十二岁开始,就想离家出走。

  走,走到什么地方去?

  多希望可以快快长大,自学校出来赚钱,走得有多么远就多么远。

  十二岁开始就想离开这个可怕的家。

  也梦见过母亲来接我,梦总归是梦,渐渐梦境变为母亲持刀刺向我,害我的,不是她,还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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