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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月亮的晚上 page 8 作者:亦舒

  情绪进入歇斯底里,痛哭起来,不知是高兴,还是悲哀。“你不明白,你不会明白。”

  她拥抱住我,“我知道,我是知道的。”

  哭过之后,精神比较松弛。

  周博士善待我,取得我的信任。

  她拍着我的肩,直至我不好意思,轻轻推开她。

  我带着肿眼泡离开。

  周博士说她明白,我不认为如此,她所理解的,不及事实十分之一,只有当事人才会知道其中苦涩,旁人哪有切肤之痛。

  踏出办公大厦,一心以为可以看到那辆黑色的车子,但是没有,它没在。

  他玩什么把戏?我的心牵动,从没见过一个男人有那么多的主意,件件新鲜,任何平凡的事到他手中,化腐朽为神奇,立即多姿多彩,宝光灿烂。

  他一字都不必讲,已经征服人心。

  还有什么花样?我已经团团转。

  带着轻松脚步回家,问女佣:“花送来没有?”

  她说:“太太,今日没人送花来。”

  没有?我正脱手套,闻言一怔。

  也许他想送别的,换换口味,怕我收花收得闷。

  “有没有电话?”

  “也没有。”

  “先生呢?”

  “回公司去了。”

  我说:“拉开窗帘,把所有窗户打开。”

  女佣睁大眼睛,只得照做。她找来同伴,一齐拉帘子,绒帘厚且长,要费一点气力,帘后还有永远不开的格子木扇窗,框角都锈住了,推不开,要用小锤子敲松,用力推出去。

  我坐在椅子上,观看这项伟大的工程。

  才开第一扇窗,阳光已经找到空隙射进来。

  震动过绒帘子,抖下灰尘,遇到太阳,一条光柱中无数小斑点争相飞舞。

  别说我不习惯阳光,连我家的帮佣也不置信太阳居然射进陈家客厅。

  一见阳光,才发觉屋子残旧不堪,地毯上全是迹子,根本不再是从前的紫蓝色,近家具的地方也肮脏得很,毛头全部被踩踏压平,不知恁地,没有阳光,便不发觉这些。

  墙壁也不行了,沙发背上一条油腻,一定是国维的头油。

  每次装修,纯为阴阳五行,与方位无关的东西,从来不去动它,用大块白布遮住算数,佯装看不见,眼不见为净。

  不知要逃避到几时。

  我抬起头,看见吊灯上积了厚厚的灰,佣人从来没想到要去抹一抹,因为主人家不在乎,她们何必操心。晚上亮灯,只以为幽黯别有情调。

  另一角更不像话,墙搬过了,墙纸打补钉,用几幅翻版画遮住。

  我骇笑,这就是我的家?住了十年,都没发觉它原来是这个样子。

  阳光真能把一切照得千疮百孔。

  我坐着的软椅,垫子亦已发霉,忽然觉得它触手潮湿,立刻扔到一角去。

  不能再忍受了。

  缘分已尽。

  第六章

  我的面孔,不知我的脸在阳光逼视下是什么光景!匆匆回到睡房,大力扯开窗前一切阻隔,对牢大镜子细看。

  皮肤已经松弛了。

  缓缓抚摸之下,觉得它还算得光滑细洁,但已没有太多弹力,本来不应如此,还没有老,还不甘心,但长年夜间出动,酒灌得太多,心思访惶,都有影响,还可以有救,一定有救。

  一转头,看到身后那瓶白色的花。

  它已残谢,花瓣枯干,沾上棕色霉点。越是美丽,越不经摆。

  不过不要紧,毋需感触,他会派人送来新花,使之永生。

  走的时候,根本不需要带走什么,不欠国维什么。

  等他回来,即时要把握机会,同他说清楚。

  国维进屋,看到夕阳普照,发呆。

  “海湄,海湄。”他大叫。

  对他来说,我不过是一个名字,从来不是一个人。

  没有人发觉我的血肉,直到今日。

  “我有话同你说。”

  我望向他。

  近看实在是不行了。像一些中年艳妇。国维也喜日夜都戴大墨镜,企图遮一遮鱼尾纹与雀斑,更加会双眼无神。额头布着横纹,牙齿尤其坏,烟吸得太多,焦油积聚牙缝,所以他不爱笑。

  认识他吗?十年共处一室的人。

  我开口:“我先说。”

  “你有什么话要说?”

  国维不信洋娃娃也有发表意见的需要。

  “我决定离开这个家。”

  屋里忽然静下来。

  一圈阳光射在我脚下,随灰尘打转,我有点晕眩。终于说出口了,原来并不是太难,不过是一句话。

  内心很平静很麻木,不是要等国维批准,只是知会他。

  过很久很久,他问:“永远离开?”

  我点点头。

  他发火,大声说:“我问你是否永远离开?”

  “你看见我点头。”我不会同他吵。

  “到什么地方去?”

  “总有地方。”

  “跟谁?”

  “没有人。”我挺挺腰,倔强而镇静。

  “好,好!”

  再过半晌,他还在说:“好,好。”

  我的事已经完了,转头走开。

  他挡在我面前,“就是这样?”

  “我恐怕是。”

  “你同你母亲一模一样!”国维咬牙切齿地说。

  我没回答,他要侮辱我,激怒我,与我大吵。

  我不打算回敬。

  幸亏我没有孩子,她不必循我的老路,受我之痛,受我之苦。

  当然,也与我身受之狂欢狂喜无缘。生命是公道的,可惜无常。

  “十年了,”国维还要说下去,“十年了。”

  他浑身战颤,一双手尤其如此,右手食指指着我,我注意到他手指早为香烟熏黄,连指甲都是咖啡色的。

  他的反应强烈,超过我想象。

  “正想同你说,我们可以结婚。”

  不必,不不不,我不要同你生活。

  “到这个时候才放弃,是不是太笨?”

  “国维,我累了。”

  “海湄!”

  我退后一步,抓紧手袋,急急奔出取车。

  我要到老地方去清醒一下。

  驶车到酒店。

  走至套房门前,已有感觉,花在等我,音乐在等我,他也在等我。

  我推开房门。

  小客厅内没有花。

  发生什么事?这里每天都有花,不论我在或否,他都叫人把花放在茶几上,作为对我的尊敬。

  难道刚巧是替换时间?

  近露台的墙角有一只行李箱子。

  这表示有人住在这里,谁?

  是他。

  他搬过来了。

  我摇摇头,我一定要同他说,不能这样心急,我还未准备好,恐怕要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不想同人共住,我需要静下来重新思考,重新开始

  自幼与父母住,后来走人国维为我准备的金屋,十年后终于走出来,不想贸贸然重蹈覆辙。

  入睡房,看到他躺在床上,枕头压着面孔。

  怎么在这种尴尬时分睡觉?

  我轻轻拉开枕头,惊动了他,他张开眼睛,吓得跳起来,我一看到他面孔,也跳起来。

  谁?这是谁!

  金头发,蓝眼睛,这根本不是朱二,这洋人怎么会睡在这张床上?

  难道摸错房间?

  那洋人见到是一个唐人女子站在他床头,警惕之心去掉大半,对我笑起来,“好好好,原来是苏茜,好吗,苏茜?”

  我呆呆看着他,弄错了,这酒店一定还有一间类似的房间,我心急摸错地方。

  我转身便选,他自床上跳起来追我,赤裸裸,并没有穿衣服。

  我倒不是怕他,酒店是朱二的,每一个侍役都认得我。

  我伸手按铃叫人。

  洋人取过毛巾围上,“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叫。

  侍役闻声进房来,诚惶诚恐。

  洋人指着我问:“这位小姐闯进来要与我同床共枕呢,请问她是谁?”

  我也急急问侍役:“这外国人怎么在我房内?朱先生呢,把他请来。”

  侍役看着我,像是不认识我,一脸蔑视。

  我觉得不对劲,“朱先生呢?”

  平常他们只要一见我,便会主动去请朱先生。

  “小姐,”侍役怒目相视,“请你跟我来!”

  那洋人说:“我不介意,这么标致的小姐,不常遇见。”他摊开两条手臂,耸耸肩。

  我厉声问:“朱先生在什么地方?”

  “朱先生在纽约。”背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我真正呆住。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跑到纽约去,况且一声交代都没有。

  怎么忽然之间,不过是数十小时之隔,这酒店里的熟面孔都不见了。

  “我是大堂经理,小姐,请你跟我来。”这个人的声音是冰冷的,“你乱闯私人地方,妨碍我们客人,我们可以召警将你拘捕。”

  我整个人都乱了,昏昏沉沉跟经理离开套房。

  到门口,忍不住转头望,一点都不错,白钢字擦得挣亮:二○七。

  这正是我那间套房。

  朱二为我预备的地方,橱里挂满我的衣服,说好永永远远属于我……

  我拧自己的面孔,这不是一个恶梦吧,怎么一切都变了,这像是聊斋故事,书生白天回头再来探熟悉的园子,只见荒芜的坟地,不不不,我要弄清楚。

  那年轻的经理让我坐下,给我一小杯酒。

  我茫然说:“我不是做生意的女人。”

  这是我第二次被误会。

  年轻人并没有反应过激,“小姐,”他客气地说:“这一点我也看得出来,但你是怎么闯到二○七号房去的?那外国人不认得你,你这样做,对自己也很危险。”

  我用手掩住脸,“可否让我借用电话?”

  “自然,请便。”

  我还记得周博士的号码,线路接通,只简单地说:“我在豪华酒店,出了点事,请来接我。”

  周博士像是听出事态严重,答应马上出门。

  我疲倦地问:“这确是豪华酒店,是不是?”

  经理答:“是。”

  “有没有一个叫朱二的人?”

  “有,”他耸耸肩,“人人都知道他是我们的老板。”

  “但是他人现在纽约?”

  “是,昨天飞走的。”

  “你不认识我?”

  “不,小姐,我不认识你。”

  “你现在打算怎么样?”

  “没有怎样,小姐,等你休息够,你可以自由离开。”

  “你不打算拘捕我?”

  “小姐,看得出你精神极受困扰,你还是等朋友来接你吧。”

  “放在二○七号房那些衣服呢,房间是几时租出去的?”

  “今晨,那位美国人刚下飞机,累极而睡,他很明显没有上锁,给你闯进去。”

  “但那是我的房间。”

  “你的房间?你并没有订房,我们没有记录,你怎么证明二○七是你的房间?”

  我呆着脸:“他说的。”

  “他说的?谁是他?”

  这一句话提醒了我。

  没有,他什么都没说过,他根本没有开过口,又怎么能把房间给我?

  一切都是幻觉,想当然,自说自话。

  不,不是一厢情愿,不可能,由他主动,绝对是双方面的感情。

  我已弄不清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只闻得耳畔嗡嗡声。

  这个时候,周博士赶到。

  她带着一个朋友,由他取出证明文件,同酒店经理说了几句话,把我带走。

  在车上,我什么话也没有说,紧闭着双眼。

  周博士问我:“送你回家?”

  “家,什么家,哪个家?”

  如果是,我已无家可归。

  我听见自己虚弱的声音说:“我回不去了。”

  “胡说。”

  她吩咐朋友送我回去。

  一路上她把我的头按在她肩膀上,轻轻拍打我手背。

  我向她断断续续地申诉:“他失踪了……为什么要这样做?刚开始,一直抗拒他,是他追上来,是他……”

  “不要急,慢慢同我说,有的是时间。”

  “不,我要找到他,越快越好,我要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前后才一日一夜,事情来个天翻地覆,接受不了。

  “家到了。”

  “我不要回去!”

  “你需要休息,医生快来了。”

  “谁叫医生?”

  “我,海湄,你相信我,对不对?”周博士哄着我。

  我忽然醒过来,“我不是弱者,不需要医生,过一会儿就没事。”

  我挣扎着去按铃。

  “海湄——”

  “你们请回吧,谢谢你,周博士,谢谢你。”她与朋友交换一个眼色,无奈地在门口向我道别。

  我踉跄地回到屋内,一照面碰到国维。

  他意外之极,但没有忘记讽刺我,“咦噫!这是谁?怎么回来了,回心转意了吗?”

  我没有去理他。

  回到房间,案头上的白色鲜花已全部变成棕黑色的花干,腐烂的花根发出怪味。

  这是最后的一盆花,我的手不住地颤抖,这难道是最后的一盆花?

  坐在床沿,用手捧着头,根本不知何去何从,失去全部思考能力。

  国维进来问:“你决定不走?那对不起,我可要出去,约好几位年轻貌美的小姐,不好意思叫她们久候。”

  我瞪着他。只见他已经打扮好,新烫的头发摊在微秃的额角上犹如开了一朵花,佩斯李领巾打得如六十年代的男明星,加上永恒的墨镜,这个滑稽的人已约了更年轻的女孩子,是的,我怎么可以忘记他一直喜欢极之年轻的女孩,只有十五六七的黄毛丫头,才不会对他表示怀疑,才会使他的信心恢复。

  他朝我摆摆手,“再见。”他以胜利者的姿态离去。

  他以为我在外头兜个圈子,想清楚想明白没有地方可去,没有出路,所以回头,于是他能够变本加厉侮辱我——反正已经撕破了脸。

  我镇静下来。

  事情坏得不能再坏,路已走到绝处,反而无碍了。外头在下毛毛雨,一滴一滴似雪水般冷,天空是铁灰色,与我一颗心一般调子。

  我大笑起来,一直仰着脸笑,直至脖子酸软,佣人们吃惊,全部躲起来。

  疯了吗,真疯倒也好,然而没有,还得亲自把全屋所有的帘子都拉拢。

  同我一样,阳光只透进来一个下午,恐怕还是我们的幻觉。

  我会再见他,我会找到他,一定。

  谣言说,母亲病逝在精神病院,临终之前,她已经很胡涂,抱着一只枕头,频频叫“海湄,海湄”,但父亲没有告诉我,我是听别人说的,最后,也没有让我去见母亲。

  她死的时候,是一个人。

  父亲决意要她偿还一切,每一个仙,连本带利。

  在复仇的过程中,他毁了自己,毁了女儿,也毁了后妻。

  我想我得到父母的遗传各一半。

  第一个要找的人,是玛琳,很明显,她认得朱二。那夜猝然在街上偶遇,她的表情告诉我,她见过朱二。

  电话接通,听到我的声音无限讶异。

  我的嗓子干枯,强笑问:“还在家里?嘿嘿嘿,我也是,无处可去。”

  玛琳并没有像往日那般反应热烈,僵住在另一头。

  “怎么,我的玩笑过火?”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她冰冷。

  “喂,我是海湄。”

  “我知道。”玛琳不打算与我倾谈。

  “有什么不对,我得罪了你?”

  “对不起,孩子叫我,改天再说吧。”她挂上电话。

  我愕然。

  每个人都把背脊对着我。

  再找安琪。

  “玛琳怎么了?”

  “你不知道?对了,这一段日子你人在什么地方?”安琪连珠炮似,使我放下心来。

  “我到欧洲去了趟。”

  “怪不得,也不同我们打招呼就失踪。”

  “依你说,还得做广告?”装得这般轻松,好佩服自己,“玛琳不妙是不是?”

  “已经妥协了。”

  “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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