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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月亮的晚上 page 5 作者:亦舒

  “患肺炎不要怪人!”

  我什么也不说。

  “发疯了。”

  是的,是疯了。

  我把酒杯放下,摸摸面孔,还是火烫的。

  国维并不是笨人,他应当看得出来。不,他不是看不出来,他根本不要看。

  “国维,”我说,“看着我。”

  他警惕,“你又来了。”

  “请看着我。”这是最后的请求。

  “海湄,你醉了。”他冷冷地说。

  这次我不生气,只深深叹息。

  他一定要逃避,一定要在我们之间筑起冰墙。

  “帮帮忙好不好?你没看到我的头发又白掉?公司快垮下来了。”

  “我们几时移民,”我恳求,“不是说带我走?”

  “走?走到彼邦吃什么?拿了护照也得吃呀,不会成仙的。”

  “一样可做事,你有那边的执照。”

  “谁来找我?你长大好不好?你在外国吃了官司会不会找个印度人替你辩护?”

  我颓然。

  “我们应该有点节蓄,国维……”我说。

  “别说了,”他摆摆手,“清茶淡饭是不是,躲在小镇看电视是不是,你若喜欢,倒可以把你送出去。”

  “你是不走了?”

  “往后再说吧。”

  他倒了杯酒,大口大口地喝。

  我并没有太大的失望,对于他的反复,早已成习惯。

  镇静地问:“可是因为她的病起了变化?”

  他转过头来严厉地说:“那边的事,与你无关。”

  “可是不行了?”我没有放弃。

  “叫你不要问。”

  “我有权知道,听说她已要仪器帮助呼吸——”

  他打断我,“住嘴。”

  我看牢他,说下去:“城里每个人都知她情况危殆——”

  他取过外套,往大门走去,开门就走。

  我又成功地把他赶走。

  他可以向我倾诉,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与我说话,我再不是十年前那个小娃娃,我苦涩地想,我已经长大,我懂得他的苦处,我只想得到一个机会:我听他倾诉,他也听我倾诉。

  我把脸埋在手心内。

  女人最大的毛病是不肯心死,太强壮了,把它丢在泥淖里还是“啪啪”地跳动,淌着血,等候机会。

  实际上事情早已结束,为什么不去寻找新的开始?

  第二天,玛琳来找我。

  她说:“你可是把多年来坏习惯转过来了?”

  我掩饰,“这几日,白天也像夜里。”

  “这倒是真的,多么像英国,天天下雨。”

  “有没有人听说关于蓝莉莉?”我想起来。

  “有,她入了籍,不回来了。”

  “她的孩子……怎么样?”

  “被送去寄宿,她已十三岁,也不算是孩子,此刻十多岁都有男朋友了。”

  我微笑,“我同国维在一起时也只十多岁。”

  玛琳问:“他有没有打算同你结婚?”

  “去问他呀,你去问他。”

  玛琳悻悻地说:“多年来你都不肯透露一句半句消息,同你做朋友确没瘾君。”

  我叹息,“你想知道什么呢?”

  “不是探听你的私隐,但你总不肯落实地回答我。”她仍然不悦。

  我倒过来问她:“那边三小姐怎么样?”

  “不行了,早就不行了,一个月几十万美金吊命费,照说陈国维应当赶了去才是。”

  昨日我看见女佣在搬行李箱,怕是要去一趟。

  “他一直把你当妻子,我们也一直把你当陈太太。”

  “从来没有嫌过我?”我微笑。

  “从来没有。”

  “我相信你。”

  “他那财宏势大的岳父也不怪他。”

  我躺在沙发中不出声。

  怪是不怪,恐怕以后派彩的时候,陈国维会吃亏。

  “真可怕,一个人活得像棵菜,躺在医院里那么些年,实际上还是死了的好。”

  但是她家人总还希望有一日她会醒转来。

  玛琳忽然问:“你有没有见过她?”

  我吓一跳:“没有,从来没有。”连忙定过神来。

  “我倒是见过一两次,那时她还没有罹病,是她父亲的得力助手,人不漂亮,但很有一股气势,三十八岁才结婚,可算是老姑婆,她比陈国维大许多。”

  大约是看着人要去了,说说无所谓,玛琳把他们的故事,当作与我完全无关似地说出来,事实上也与我无关。

  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只有五六岁,那时,母亲尚未离开我,我们常常坐在一张沙发上谈天说地。

  她极之疼爱我,说话总是轻柔地哄着,真不明白后来怎么会忍心撇下我。

  我吁出一口气。

  玛琳会错意,“我们都知道她得病在先,结识你在后,不必内疚。”

  我意外,她认为我应当内疚吗?我曾听说过,邓氏家长颇埋怨国维未曾飞到病榻边日夜悉心照料三小姐。

  或许他有内疚,他不该趁发妻病危时凉血地去追求少女。

  一切快要成为过去,她的生命点滴地漏损,也已差不多耗尽。

  倘若她有知觉的话,她会觉得适意,因为我的地位与她相差无几,家对我们来说,都是活死人墓。

  “海湄,你听见我说什么?”

  “我在听。”

  “你双目都没有焦点。”她抱怨。

  “我累了。”

  “没有哪一天不见你疲倦欲死,也没见你做什么。”她笑。

  我双目也有射出晶光的时候,自然不是对牢她。

  不,我尚有精力,就因为有限,更不能胡乱花费,也许,说不定哪一日,要利用它来孤注一掷。

  “同你出去挑几件衣裳如何?”

  我在某处有一橱新衣,何用再买。

  “你自己去吧,我想休息。”

  她看我一眼,“安琪说,你同我们越来越隔膜。”

  这是真的,她们情同姐妹,互相照顾,去一趟旅行也通长途电话,叫人羡慕。

  不是不相信同性间的友谊,而是不相信一切友谊。

  你常常听见有人说“朋友要来做什么”,这种豪情的话,不外是因为他可以肯定下一次会轮到你为他服务。

  朋友总是有的,直到一个人完全失去利用价值。

  国维两年前的朋友就比现在多几倍,然而这样的朋友,要来有什么用呢?

  “我还是让你休息吧,”玛琳放弃,“你魂魄已经飞升了。”

  “对不起——”

  她说:“天快亮了,最坏的已经过去,大家都知道这十年来委屈了你,生活压力也很大。现在她一去,你就是正式的陈太太,白天可以出来活动。”

  这一番安慰之词,在她来说,既得体又熟络够通情达理兼幽默,听在我耳朵里,好比万箭穿心。

  这也是我觉得友情荒谬的原因之一,玛琳过去所有的功劳,在一刹那尽毁,我对她的厌恶到达绝点。

  第四章

  默默地把她送出去,用力拍上门。

  朋友,不熟不关心你,熟了上门来侮辱你。

  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逃避这一切,明日我约见周博士。

  在门口,遇见司机,他说:“先生叫我回来取行李,他要到纽约去几天。”

  我点点头。

  其实国维可以亲口对我说,我不会反对。即使我反对,他也可以去。

  但他不想与我说话,不想与我接触。

  我问司机,“几点钟飞机?”

  “先生没说。”

  让他去吧。

  我驾车去见周博士。

  她永远在事务所,永远维持笑容。

  不知她是否也会觉得闷。

  女秘书换掉了,经过上一次,那女孩害怕,辞掉工作。

  我坐在会客室轮候。

  门一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被周博士送出来。

  他双目通红,用手帕掩着面孔匆匆离开。

  我失声说:“好面熟,是谁?”

  周博士只说:“请迸来。”

  我立即知道自己失言。

  客人所说的每句话,对周博士来说,都是秘密,否则就没有人会再上门来。

  周博士的职责是聆听各式各样的故事,且都是悲痛的残酷的黑暗的不正常的故事,不然不必花钱叫她听。

  收藏了那么多诡异的故事在心底,并没有令她生活不快,真有本事。

  她关上房门。

  “你的气色不错。”她看着我说。

  “我?”

  我不相信,自手袋中取出小镜子照。

  “怎么会,”合上手袋,“别叫我空欢喜。”我笑。

  周博士的打扮永远那样合时,连一枚指环都配搭得恰到好处。

  “你今天且来早了。”她注意到。

  “这几天我都在白天活动。”

  “那太好了,”她鼓励我,“慢慢可以把时间调正。”

  “刚才那位勇士,他为什么哭泣?”

  周博士但笑不语。

  “像他那样的男人,还有什么烦恼?”

  周博士说:“人家也会说,似你这般的少妇,尚有什么不如意?”

  真的,人看人,事情再简单没有。

  “让我猜是什么令你有转变。”她说。

  “请猜。”

  “是为着一位男士吧?”

  “你怎么知道?”

  “女人总是为了男人,”她感喟,“很少为着其他。”

  我并不掩饰,“我们还没有开始。”

  这个阶段最暧昧最刺激,如果这是一个游戏的话,这个阶段最叫人提心吊胆,精神恍惚。

  这是一个危险的游戏。

  “开始之前,要不要想清楚?”

  “你是不是道学专家?”

  “不,我不是。”

  “那我放心了。”

  “但别忘记保护自己,”她惋惜地说,“女人老忘了保护自己。”

  “我会的。”说得太心不在焉了。

  她摇摇头。

  我走到大玻璃窗前,向远处眺望,低下头,一怔,大厦门口停着辆黑色大车,太过熟悉,他跟着我,他出来等我。

  太激进了,我没有准备好。

  慌张地退后一步。

  周博士问:“看到什么?”

  我往下指。

  她微笑:“追上来了。”

  “你会怎么做?”

  周博士笑道:“我不是你,我不知道。”

  “我会让他等,我会从后门走。”

  跟国维的时候,年纪太小,还不懂捉迷藏。

  周博士笑,“我会告诉你,他等到什么时候。”

  我取起手袋。

  到门口转头,“刚才那个英俊的男人,他到底为什么哭?”

  “猜一猜。”

  “他的男友患了那个绝症,没得救了。”

  周博士微笑。

  也许我猜对了,也许不,我自后门离开。

  也许坐在车子里的,只是他的司机。

  横巷有家小小古董字画店,我没进去,站在外面看橱窗。

  站定了就发觉背后有人,没转头,就玻璃反映,看到那是他。

  我输了。

  他算定我会溜,派手下驻前门,自己守后恭。

  他双手插在裤袋中,半垂着头看窗橱中的印泥盒子,面孔上没有显著的表情,像是根本不认得我。

  本来他站我背后,过一会儿他踏进一步,变得与我站并排,似要看清楚印泥盒子上的花纹。

  他的肩膀与我的肩膀贴得很近,但并没有碰上,相差还有一两公分,但不知恁地,隔着空间,隔着那么厚的呢料,我已觉得他的体温汩汩传过来。

  我僵在那里,手足无措,动都不敢动,似一个当场被捕的贼。

  正在透不过气来,“叮铃”一声,古董店的门开了。

  一个老板模样的中年人哈着腰间:“请问是否对这两只盒子有兴趣,请进来细看。”

  我连忙踏进店内,在人家的酸枝凳上坐下。

  他也跟了进来,就坐在我身边。

  我假装不认识他,目不斜视。

  他不同我说话,我怎么开口。

  自从他在自己的地头说错话以后,他就决意不开口。

  这股沉默更似有千钧之力。

  老板取出小瓷盒给我看,我完全是外行,像是取在手中观赏,实在目无焦点。

  老板赔着笑小心伺候。

  我放下瓷盒,站起来,一语不发离开。

  古董店老板莫名其妙,“先生,有什么不妥?”

  他也不回答,随着我身后。

  我戴着一双皮手套,一直没有除下,他十分自然地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

  我没有挣脱,那像是太自然的事了,但隔着手套,仍可觉得他强大有力的手仿佛永远不想我挣脱。

  从来没有人拉着我的手在路上走,从来没有。

  感觉是这么新鲜。

  已是下班时分,街上挤满了人,都是陌生人,他的眼光并没有情深款款地落在我身上,但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天下那么大,在这一刹那,我只认识他一个人。

  开头的时候,都是这么微不足道的吧?

  过马路的时候,他站住脚,我渴望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歇一会儿。

  在这一刻,我像是找回了失去的一些什么,时间像是忽然往回走,站在我身边的是陈国维,那时我年轻,我被需要。

  我仍然控制着自己,脖子酸麻,看着雨中的红绿灯渐渐随着水渍化开。

  我躲在他身后,用另一只手印了印眼睛。

  他总该把名字告诉我吧。

  抑或名字根本不重要。

  至少我也应该问他想把我拖到什么地方去,但一切的俏皮话都是不必要的,既然自愿跟他走,哪怕他把我带去卖。

  保护自己,我感慨,谈何容易。

  雨急了,路人纷纷撑开洋伞。

  他穿着凯斯咪大衣,不怕受湿,我的衣服始终是身外物,但天然鬈发被雨一淋,黏成一团团,全是螺丝卷。

  终于到了目的地。

  是一家小小的印度茶馆,红头阿三卷着舌头前来招呼,认识他。

  他终于放开我的手,我们坐下来。

  我用另一只手去搓那只被他握过的手,握太久了,有点麻痹,又怕搓顺了血脉,会怀疑刚才是否真的被他拖着走那么一大程路,于是犹豫着。

  一低头,发觉鞋上都是泥斑。

  他掏出手绢,替我揩面孔上水珠。

  揩干之后,忽然把手绢捂在我鼻子上,这动作往往由保姆做出,伺候小孩擤鼻涕,我感动之余,忍不住笑出来。

  他也笑了。

  这是我第二次看他笑,距离很近,牙齿并不整齐,两只犬齿特别尖,再长一些,可以充吸血伯爵。

  大抵吸血蝙蝠幻化的人形都这么漂亮,所以被害的女人勉为其难地挣扎一下,心甘情愿地做了同党。

  我瑟缩一下。

  印度人郑重其事地端来两杯浓茶。

  杯子还未递上,香气已经扑鼻。

  我又冷又渴,一喝就半杯。

  一生中没有饮过这么香甜馥郁的牛奶红茶,我捧住杯子,一切像一个梦,凭我自己,怎么会找到这种扭扭曲曲的地方,喝得到这种味道的茶。

  他像是很高兴我欣赏这杯饮料。我再一口喝尽了它。

  精神亢奋起来,仿佛喝下一种神秘的药剂,这种药的毒素会在体内繁殖,控制我的情绪。

  但我没有害怕,有什么是不用付出代价的呢,凡事都要冒险,结局并不重要,主要是在过程当中,当事人有没有觉得快活。

  你看,这药已经开始发挥它的魔力,平时我是不会这么大胆,但现在我认为即使是一点点的快乐,也值得牺牲许多去争取。

  我低着头,已暗暗决定把一切豁出去。

  印度人过来,问他是否会留下吃咖喱,他摇摇头。

  释其幽怨的乐声传出来,我傻乎乎地呆坐着,忘记身份,忘记年龄,忘记一切。

  我也曾想过,也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不过即使是这样的机会也太难得,委屈得这么凄怆,我眼角禁不住又湿了。

  我们离开时,天已全黑。

  店铺虽打烊,灯火仍然通明,雨已停止。

  没有目的,也无栖身的地方,两人默默肩并肩散步。

  也许合该如此,迎面而来的,竟是玛琳与她的另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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