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丙杰叹口气,使弄潮儿耿耿于怀的,是她出了丑。
由此可知她是一个多么心高气傲的人,对自己的要求是多么的苛,比起她,石丙杰随和得多,尽力做到最好,然后听天由命,是他做人宗旨,出了洋相,随即学乖,得到宝贵教训,那么,出丑也算值得,摔跤不要紧,但必须快快爬起。
石丙杰伸手按停电脑。
他唤醒爱玛做早餐。
爱玛的牢骚:“我的电能尚未充足,唤我作甚?害我成日有气无力。”
“别多废话,快斟上咖啡。”
爱玛的话一向多,“许小姐整夜都在此?”
石丙杰点点头。
“许小姐甚么都好,就是郁郁寡欢。”
“换了你做她,你也会不高兴。”
“机械身有甚么不好。”
“上帝的工夫与人类工夫有精美粗糙之分,最简单的是,她无法在体内孕育胎儿。”
“或许她不喜欢孩子,许许多多健康的妇女也选择终身不育。”
“选择是一回事,没有选择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对他越来越好感。”
“是,昨晚鼓起勇气向她表示心意,她不愿接受。”
“可怜的石医生,不要紧,慢慢来,不过,你不是因怜生爱吧。”
“爱就是爱,何必斤斤计较。”
“也许,人家追求的,是永恒的,无条件的爱。”
“爱玛,我服了你,你太伟大了,请给我添些咖啡。”
趁石丙杰在淋浴的时候,弄潮悄悄离去。
石丙杰恍然若失的去上班。
看护见到他,很遗憾他说:“昨晚竟发生那样的事。”
“过去的事算了。”石丙杰挥挥手。
“对,游小姐找了你一个早上。”
石丙杰铁青着脸。
“她说对不起,听语气仿佛有点悔意。”
石丙杰悲痛的说:“一个冒失鬼切下你的手臂,事后猛说对不起,你会不会接受他的道歉?”
“不会。”看护断然道。
石丙杰拂袖而去。
第七章
看护在他身后说:“孔教授也找了你一个上午。”
孔老在休息室玩电子游戏机,这套游戏名称为“如何战胜癌魔”,程序甚富医学常识。
石丙杰接过控制器,三下五除二,大获全胜。
“人类早已战胜癌症,这套游戏过时。”
孔令杰说:“你终于同一一三五0号联络上了。”
“是,他主动要求与许弄潮谈话。”
“一一三五0是个怪人。”孔令杰似有若干顾虑。
石丙杰芜尔,他想说,孔令杰,你又何当不怪,譬如说,明是老朋友,欲不以姓名相称,改叫号码。
“他今晨向我提出一个怪要求。”
石丙杰一怔。
“他要求见一见许弄潮。”
石丙杰的反应相当敏捷,“目的何在?”
孔教授沉吟,“光是碰个头不行吗?”
石丙杰摇头,“他是个医生,那样的人物,才没空与人交际应酬,喝茶聊天。”连他都不会这样做。
“你讲对了。”
“你意欲如何?”
“他想替许弄潮做一项手术实验。”
啊,石丙杰耸然动容,又惊又喜,“教授,他到底是谁?”
孔令杰像是没有听见这个问题,他喃喃道:“难道他们的技术,已经到达如此不可思议境界了吗?”
“教授,是怎么样的一项手术?”
“他要给弄潮一个新身体。”
“好极了,他们有更先进的机械身躯?”
“不,丙杰,他指的不是机械身,他指的是肉身。”
“我的天,”石丙杰好似被火炙了一下,混身一震,“动物头部移植。”
老怪又摇摇头,“不,丙杰,比这更先进,他只取脑部。”
石丙杰耳畔嗡一声,陷入沉思,当然!石丙杰之所以是他不是别人,乃因他的记忆思维系统与众不同,独一无二,这一套系统无论控制哪一具肉体,该具肉体就变成石丙杰。
他发呆,理论上完全行得通,可是手术会成功吗?
孔老怪站起来踱步,半晌,仰天长叹,“丙杰,我到这个时候,才相信,在曼勒医院,没有不可能的事。”
石丙杰张大了咀,无法合拢,神话中的曼勒医院,一一三五0竟是曼勒医院的人,该死,该死,他竟有眼不识泰山。
“他先徵求我们的意见,然后,他会亲自同弄潮商量这件事。”
“成功率有多大?”
“由他来做,大抵是百分百。”
“你肯定?”
“不能完全否定意外,但是丙杰,如果世上有神医,这个人便是。”孔令杰说到他的时候,神情几乎带着敬畏膜拜的光彩,“我以他为师,以他为荣。”
所以他一直嘱徒儿将报告寄给这个人。
“他年纪比你轻。”
“学无先后,达者为师。”
石丙杰只是为弄潮高兴。
师徒俩缅想曼勒医院至高境界,为之神驰。
石丙杰说出他的意见,“那位医生,言谈中十分有人性。”
“自以为是,心高气傲的往往只是三脚猫。”稍后孔令杰发觉徒弟看着他笑,忙问:“我不算灭绝人性吧。”
“当然不是,师傅,你是好医生。”
晚上,弄潮儿收到了讯息。
她非常迟疑,“曼勒医院?没听说过,在甚么地方?”
也难怪,曼勒是实验医院,并无正式收录病人。
石丙杰非常耐心地向她讲解曼勒的传奇性。
弄潮考虑良久,才说:“用别人的躯壳,可能比用机械身躯更加不便。”
石丙杰不出声,这等大事,还得由她自己决定。
“你认为怎么样?”
“我认为,去一次曼勒,与医生面谈一下,无伤大雅。”
弄潮陷入沉思。
半晌,她走到电脑面前,拨通号码,要求一一三五0通话:“Yuan Zhen Xia医生注意,许弄潮找。”
石丙杰无意偷窥,但是那三个拼音下意识似油丝般钻进眼帘。
zx,姓袁,或是阮,也可以是原。
原!是他,原来是他,石丙杰电光石火问啊哟哗呀一声,令得弄潮惊讶地抬起头来。
当然是他,石丙杰跌脚,除出他还有谁!
石丙杰整个人附向电脑萤屏,激动与兴奋得混身发汗,声音都颤抖了。
“是他,是他。”石丙杰一时讲不出别的话来。
许弄潮瞪着他,“石医生,你怎么了?”
难怪,原来是这个人,石丙杰松口气,在该刹那,石丙杰已经决定,天涯海角,他也要带着弄潮去见他,讲服弄潮接受这次手术。
“石医生,”弄潮问他:“你不是不舒服吧。”
“别管我,你赶快与他联络,讨论详情。”
石丙杰走进浴室,掬起冷水,泼向面孔,镇定神经。
他不住大声喘息,稍后,情绪恢复正常。
再回到书房,弄潮与那边已经通毕讯息,她说:“他将正式向你与孔教授发出邀请,让我们三个人到曼勒医院走一趟。”
这么简单?石丙杰一怔,“是到苏黎世吗?”
“不,去大溪地。”
大溪地?又一个意外。
“他说,病人最易在松驰、美丽、热情洋溢的环境下康复。”
是是是是是,石丙杰已经佩服到五体投地,再无异议。
“他还说,这件复杂的手术,面议比较适合。”
当然,“收到邀请,我们马上出发。”
弄潮凝视他,“我已经霸占了你太多宝贵时间。”
石丙杰觉得这是一句很好的开场白,千言万语,都可以乘机接上,刚要开口,无奈语涩,轻轻咳嗽一声,清清喉咙,谁知就在这个时候,杀出程咬金来。
只听得爱玛冷冷的声音在一旁说:“他的时间有甚么宝贵,下了班不过是蒙头大睡罢了,许小姐你别听他唆摆,以为欠他甚么人情。”
许弄潮不由得笑出声来。
石丙杰过去一手把爱玛关掉,连带也熄灭了适才那一丝浪漫情怀。
曼勒医院的邀请廿四小时就到达孔令杰手。
孔令杰跌足,“我怎么走得开?这家伙统共不为人设想,他一年才做一宗手术,宗宗惊动医学界,传为神话,总不替我们这等凡人设想,我们双手不停,干的可是流水作业!怎么能离开病人半步,说走就走?”
石丙杰笑,“但是社会没有我们这等行货专家也不行。”
“你同弄潮走一趟吧,速去速回,这里也少不了你。”
“三天已经足够。”
“对了,游小姐曼曼多次叫我转达,她说对不起。”
石丙杰不语,丝毫没有反应。
为甚么她要对全世界宣告歉意,四出委托他人转告,独独不与当事人面谈?目的不外是要策动群众力量,可惜,无往而不利的人多势众,在感情事上只会造成反效果,越帮越忙。
并且,他不相信曼曼会有歉意,她的字典里,没有这个字眼,发音差不多的,只有欠:人人均欠她。
孔令杰看着他,“三两年前,你会为曼曼同样的举止心软,即刻回头。”
石丙杰并不隐瞒事实,他但然相告:“我变了心。”
孔令杰大惑不解,“是她先变,导致你跟着变,抑或她应该成熟而没变,所以你才变?”
石丙杰已无暇回答:“我要去准备行程。”
孔令杰在他身后大声说:“我要一分详细日志报道。”
“知道了。”石丙杰已经离开会议室。
看护看着他背景问孔令杰:“他是否在恋爱?”
“你看呢?”孔教授反问。
“我不肯定,如果是,他可能会痛苦。”
“会吗,我知道有人同电脑恋爱的例子,结局幸福。”
聪敏的护士微笑,“你的意思是说,只有人同人恋爱,才会造成无限苦楚。”
孔令杰又一次狡猾地反问:“是吗,我有那样说过吗?”
石丙杰更加不知道他是否在恋爱,他焦急万分,正欲说服许弄潮前往大溪地。
弄潮有她的看法:“经过这段漫长日子,饱受嘲弄、揶揄,厉劫艰难、苦楚,总算接受下来,也认了命,旁人也都习惯有这么一个怪物存在,看情形我也可以苟且偷生,忽然又来告诉我,可以再换一个身体,即使是更好的,我也不十分热衷。”
石丙杰急得团团转。
“你帮我推欲曼勒医院吧。”
“弄潮,你的野心呢,你的热血呢。”
“问得好,真的,石医生,你把它们都仍到哪里去了。”
石丙杰无法回答。
“我抵达医院的时候,心已经压碎,血已经流干,我不得不安于现状。”
“不要使我失望。”
“对不起,石医生,我真怕你们下一次要把我接到资料卫星航行者一号的躯壳上去。”
“那又有何不可,伟大的它已经为我们找到冥外行星,除非你不爱旅行。”
“疯狂科学家。”弄潮摇头太息。
“你也是个搞科学的人,我为你设计的海底城市倾倒,少一点勇气与想像力都不会做得出这种设想,弄潮,拿点颜色出来,让我们到大溪地去。”
弄潮无奈地讪笑。
“三个男人这样苦苦哀求你,你怎么可以无动于衷?”
弄潮想一想,“你们并没有跪下求,跪下也许会好些。”
三天后,她终于答应到大溪地看珊瑚礁。
经过海关,许弄潮与石丙杰同时走向透视检查危险物品设备,海关人员惊讶不已,问道:“石医生,她全身……呃……只余头部……?”
石丙杰轻轻说:“你说得很是。”
过关后她对弄潮说:“不要怪他。
弄潮答:“我以为他怀疑我整个人连头带身是恐怖分子的一件厉害武器。”
“呵,这个设想太可怕了,保不定有一日有人会向这方面动脑筋。”
弄潮看了他一眼,这人调皮起来也真有一手。
曼勒医院在死火山奥罗希娜山脚,看上去根本不像一座医院而像一间中型渡假屋。
院方派司机及车子来接他们,经过医院时司机用手指给两位客人看,“医院背山面海,风景幽美。
“可是,”石丙杰说:“车子并不是朝它驶去。”
“原医生在巴比堤沙滩。”司机笑,“他吩咐把你们接去那里见面。”
石丙杰心中有个疙瘩。
原君怎么会有空闲与余同往沙滩跑?他弄不懂。
司机把车停下来,恭敬他说:“容我领两位前去。”
此际正值黄昏,不知恁地,天空被晚霞映成紫色,更显得沙滩洁白美丽,滩上并无太多游人,空气充满盐香,有几个长发小女孩赤裸上身穿着草裙正由保母教着跳宝利尼西亚土风舞,鼓声咚咚,小小身躯随海浪清风摆动,纯真稚嫩笑声钻进他们耳朵,弄潮不禁失声道:“每个孩子都应在天堂长大。”
累了,捧起椰汁鲜果便往嘴里送,脸颊、嘴唇,都被果汁染成嫣红,那边有两个略大的男孩正在用野火烤鱼吃,香闻十里,不知谁送来了栀子花冠,女孩们每人分一顶,戴在长发上,益发似安琪儿。
司机见他俩出神,便指一指一把翠绿的太阳伞,笑道:“原医生在那边。”
石丙杰看去,不禁一呆,失望悠然而生,什么,那个穿短裤花衫躺在帆布椅上的浪人是鼎鼎大名的原君?
他踌躇着不肯走过去。
弄潮却不理这些,她已走近原君身边。
只见他略略欠身,叫她在一边沙滩椅坐,两人交谈起来,石丙杰不得不跟上去。
走近了,看清了原君,他吃一惊,原来天下真的有美男这回事,只见原君不修边幅,一脸于思,手持酒杯,双颊已晒得金棕,然而这一切却不掩其潇洒俊朗,一见石丙杰,他立刻笑说:“石医生,弄潮儿,来来来,我们先喝一杯,欢迎两位。”
幸亏石丙杰本人也嗜酒,否则不起反感才怪。
立刻有小孩子上来替他们斟酒。
奇怪,医院不似医院,医生不像医生。
可是石丙杰一躺进帆布椅子,也不再想起来。
净这样躺在这里观潮涨潮退,日出日落,岂不是美。
何用再为名利挣扎,为成败担扰,为得失难过。
当下弄潮笑,“我的名字叫弄潮,合该在这滩上做弄潮儿。”
原医生也笑了,用一种深遂眼光看着弄潮。
弄潮怪不好意思,“通讯时讲得太多,此刻反而乏善足陈。”她有点讪讪。
石丙杰一见那异样目光,暗呼一声奇突,那眼神充满感情、盼望、暗慕,原君并没有刻意掩饰,旁人稍加留意,即可发觉,许弄潮对他来说,决非一个陌生人那么简单。
只有一个可能:他在与她通讯期间,已产生了特殊好感。
石丙杰听得到他自己的一颗心咚地一声,这是重物往下坠的声音。
原君在他们这一界鼎鼎大名,他傅奇性的事迹,石丙杰当然听过不少,原君丰盛浪漫的感情生活,一向为后辈们津津乐道。
甚至有同学向往地表示“宁舍原氏的医术,而取原氏的爱情”。
皆因原君的对象永远不会是平常的异性。
石丙杰想到这里,不胜震惊,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个时候,舞罢的小女孩们一涌而,围住原君,笑声语声不辍,又将大红花串套往他的脖子。
原君对他们说:“两位请回去休息吧,明天才讨论正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