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丙杰也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坦白,十分震惊伤心。
过一刻对方问:“你有无对医生倾诉过心理状况?”
弄潮苦笑,“叫医生医治一颗心,要求未免太苛。”
那边沉吟片刻,“你说得也对,但,为甚么对我倾诉?”
“第一,你邀请我这么做,第二,我不认识你,相信我们以后不会见面,对你来说,我不过是医院一个接受最新植肢手术的病人,你想深入了解该类病人的心理状况,我则藉此宣泄心中抑郁,关系简单。”
“许小姐,你分析细致,我十分佩服。”
“而且,我不会引起你未婚妻的误会,导致纠纷。”
对方莫然其妙,“这句话是甚么意思?”
“没甚么。”
石丙杰面孔欲涨得通红。
“有没有后悔过纵身火窟做义勇军?”
“大概一万次。”
对方笑出来,“许小姐,我很高兴你是一个真人。”
“我也高兴你了解。”
石丙杰见他们卿得这样开心,便退至另一角坐下。
且不管苏黎世那边有无更高更深的科技,这种对话,至少让弄潮可以把心中话统统倾诉出来。
他静心在一角等。
只见弄潮双手动作越来越快,不住按动电脑钮键,把心事滔滔不绝向对方诉之不绝。
石丙杰看看时间,已经超过四十分钟了。
他不想扫兴,但是这种通讯方式收费相当昂贵,况且,对方既是个要人,时间想必宝贵。
他轻轻走返许弄潮身边。
只见萤幕上的字句是:“请同石医生说,所有费用由我方支付,明天同样时间再谈。”
石丙杰觉得与智力高超人士做朋友真正痛快,他们永远代人设想。
弄潮按熄电脑,抬起头来说:“谢谢你,石医生。”
“谢我借出电脑?不必客气。”
“假如我拒绝这位先生的要求,我才笨呢。”弄潮吁口气。
石丙杰心一动,“你知道他的身份没有?”
“他没有提及,但是自他口吻听来,他亦是位医生。”
石丙杰像是有点线索,但一时间没抓住。
“他问及一些手术上非常细微的问题,不是医生,不可能有如此专业知识。”
“孔教授暗示他是一位高人。”
弄潮心情似好得多,“没有医生比你更高明。”
石丙杰难为情,“你这话贻笑大方。”
“这是我真实感觉。”
“明天再来继续谈话。”
许弄潮点点头。
石丙杰开车送她回去。
一路上,他在倒后镜都看到一辆鲜红色车子跟在身后,那是曼曼,毫无疑问。
不消一会儿,许弄潮也发觉红车在后,但不发一言。
公路上,任何车辆都有权行驶。
沉默中石丙杰把许弄潮送到宿舍门口,看她进了门,才把车驶走。
曼曼的车子就停在附近,石丙杰停,她也停,石丙杰动,她也动,没有甚么目的,只为引起他的不快。
石丙杰把车子驶回家,曼曼不住跟在他身后。
石丙杰在停车场下来,缓缓走到曼曼身边,曼曼抬起头看住前度男友,石丙杰闻到一阵酒气。
不论男女,满身酒气总是不雅。
石丙杰说,“你不该开车。”
曼曼笑笑:“果然是医生口角。”
石丙杰摇摇头,刚转身,听得曼曼说:“你们现在每天都见面,是不是?”
“事情同你想像有点出入。”
“你还在乎我怎么想?”
石丙杰看到曼曼眸子里去,“不,我并不在乎。”他据实说。
所以,何必担心。”曼曼语气嘲弄。
为着两人好,只得残忍,“当心自己。”他再次转身。
“有人告诉我,那女子其实是个机械人。”
石丙杰没有意外,游曼曼的探子自然是重金礼聘手段高明的好探子。”
“一个机械人代替我的地位,你是个怪人,石丙杰,你有特殊癖好。”
“我劝你回家去,曼曼。”
石丙杰转身,头也不回的走开。
他听见急刺的转弯声,红车以最高速度驶离停车场。
曼曼说得对,他与许弄潮天天见面。
即使是与曼曼最和睦的时候,约会次数也未试过如此频密。
只不过与弄潮有约的是另外一位男士,他俩通话的时候,石丙杰也自觉不宜在一边参予,他通常拿一本书在一角翻阅,有时听见弄潮感慨地叹息,有时听见她忍不住笑出来,由此可知她与一一三五0号谈得非常开心。
她终于找到了新朋友。
每天与他谈话三十分钟。
石丙杰有点羡慕他们,他可找不到天南地北、毫无顾忌、天天可以说个不停的朋友。
爱玛不算,爱玛把他当小孩子。
一日,弄潮刚离去,一一三五0号找石丙杰医生。
他吓一大跳,以为有甚么重要的事,急急覆电。
萤光幕上的问题:“石医生,如果你不介意——弄潮儿是否你的亲密女友?”
石丙杰一怔,这是甚么意思?
莫多心莫多心,也许只是一种关怀。
考虑片刻,石丙杰回答:“她是我一个极关心的病人,我盼望她尽快心身康复。”
“她对你颇有爱慕之心。”
石丙杰覆:“她十分寂寞彷徨,在这种时刻,把医生视作良朋知己,是很正常的发展,”他加一句,“你亦是医生,你应当明白,她对你也有极大好感。”
对方沉默片刻才说:“那是我多心了。”
“请问,”石丙杰乘机请教:“许弄潮的机会如何?”
“手术很成功,她可以存活,三年五年七年,医学再进一步,她甚至可享上寿,但是她不会快乐。”
“我有同感。”
“可是,想深一点,健康的人,又有几个是快乐的人,似乎你又不必过虑。
石丙杰十分讶异,这位老兄的论调如此抑郁,不大像个顶尖的科学家。
他连忙说:“孔令杰教授是个快乐人。”
“啊孔老头,那自然,世人有几个如孔老头那般幸运。”
他们一起笑起来。
“对了,你有没有许弄潮的照片?”
“我有更好的资料,请准备接收。”
“劳架。”
石丙杰只想弄潮得到最大的帮助,不介意出买她,立刻把他手头上的照片与录影带全部传送过去。
心中一边好奇,这位老兄,到底是谁?”
孔老怪是一定知道的,但是他坚持故弄玄虚,做徒弟的也无可奈何。
放了十天八天的假,惰性渐露,日日要爱玛唤醒。
“石医生,为甚么不带许小姐出去走走?”
石丙杰莞尔,“到甚么地方去?”
“你们那些老地方。”
“老地方?”
“喏,晓风残月,山顶道,沙滩上,烛光,舞池,甚么都好过书房与电脑。
石丙杰忍不住笑出来。
“有甚么好笑,错过机会,徒呼荷荷。”
“人类的感情发酵作用,同你的想像有点出入。”
“咄,庸人自扰,横挑竖挑,结果搞到时间条件都不允许了,匆匆拉一个作伴算数,比起前头扔掉的那些还够不上十分一,照样委曲地过一辈子,人就是这样,有甚么难明白的。”
爱玛说得真妙。
石丙杰叹口气。
一直追求更好的,又没有充分的聪明才智去辨别甚么才是更好的,待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时候,才发觉主演了一出闹剧,自己是小丑。
“或者我会像孔令杰教授那样独身。
爱玛看他一眼,“你肯定会求仁得仁。”
机械人残酷起来,比人类远甚,无他,自人类处取得资料,贯通融汇,便青出于蓝,像爱玛,简直快要成精。
许弄潮成为石家的常客。
石丙杰恢复上班后任她自由出入,派爱玛招呼她。
弄潮自与神密客通话之后,精神有显著进步,在此期间,她对四肢运用,亦渐渐精练,只余一点点破绽。
医院学办筹款大会,游胤馨是几个副主席之一,每年例必携带家眷列席,出钱出力。
今年他一早就到了。
往年石丙杰一定坐在游氏一席,这次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身份尴尬,事先与师傅约定,与他坐一起。
他比老怪先到,看着游太太与曼曼进来,曼曼身边跟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士,对两位女士非常殷勤。
游胤馨无奈地看了石医生一眼,石丙杰一点异样的神色都不敢露出来,因为在场宾客的眼光已经刷一声转到他的身上来。
也好,算是正式向众人交待过石游两人正式分手了。
到了这种先进时代,私事居然还要向公众交待,可笑复可悲,皆因游家万众触目,以后,石丙杰恢复自我,他自己的事,纯属私隐。
曼曼一直没有看他,她穿一套露肩半胸鲜红色晚装,戴巨型红宝石耳坠,外型十分明艳,独独目光有点呆滞。
石丙杰离坐着,只觉陌生,好像从来没有与曼曼走在一起过,他低下了头。
窘事还在后头,孔老怪姗姗来迟,这倒无所谓,他身边的女伴赫然是许弄潮。
糟了,果然,曼曼本来半醉的眼神忽然绽出精光来,似两道飞箭似射向石丙杰。
曼曼的意思太明显,她想说的是:我塌你的台天经地义,你不给我面子欲死有余辜。
石丙杰不是怕,他一向尊重人,断然不会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去故意激怒任何人为自己添麻烦,更何妨此人是他前任女友。
他事前完全不知道,他根本不知道老怪会带着许弄潮出席,一直未向他提及。
孔令杰来,命弄潮坐他徒弟身边。
“也该出席人多的场合了”。孔令杰说。
真是一番好意,石丙杰非常同意,但他欲没有替徒弟设想。
自然老怪一生光明磊落,才不理会这些细节。
弄潮甫坐下,看见石丙杰一脸僵,朝那边一看,马上明白了,顿生悔意,低声说:“我来错了。”她也不是怕,只是不想于任何人斗意气。
一个个贵宾上台演讲,作出捐赠,院方董事逐个上去谢恩,菜一道道摆上,本来乏味的晚会因两女相逢路窄,更加令石丙杰如坐针毡。
仪式终于告一段落,灯光转暗,大家开始祝酒、跳舞、闲谈。
孔令杰同许弄潮说:“与丙杰跳舞吧,还记得跳舞吗?”
弄潮识趣他说:“我情愿同孔教授共舞。”
孔老怪大乐,立刻道:“当仁不让。”
今晚他心情转佳,他那料获得至多捐助,成年经费毋须担心。
石丙杰独自坐在圆台上。
游胤馨过来同他打招呼,石丙杰连忙站起来。
游氏苦笑问:“互显颜色?”
石丙杰十分感激,游老始终待他如朋友。
“不是我的意思。”他亦苦笑。
游氏凝视他,“不知恁地,我相信你,我也相信曼曼终有一天会嫁给你。”
石丙杰吓一跳,“这件事恐怕没有可能了?”
“是吗?我仍然乐观。”
石丙杰额角上又冒出汗来,“游先生错爱耳。”
“我有第六感,”游胤馨指指脑袋,“我靠这第六感不知赚了多少钱办成多少事。”
石丙杰只得笑。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得舞池中传来哗地一声,音乐骤然停止,像是出了甚么事。
石丙杰也有第六感,马上知道他整晚恐惧的事情终于发生,即刻离座抢到舞池中央。
只见许弄潮倒在地下,孔教授正设法扶起她,而游曼曼正指着对头尖声大笑,“看,看机械人跳舞,看机械人摔跤。”曼曼手中拿着一枝拐杖,不知向何人借来,她显然利用它绊弄潮跌了一跤。
弄潮摔倒在地,一时起不来,越是慌张,一条腿越是不受控制,竟当众不停抽搐,动作真像一具机械人,引得观众嗟欢诧异,议论纷纷。
石丙杰立刻排开众人,轻轻扶起她,用手托住弄潮背部,忍无可忍,对游曼曼说:“你实在太过分了!”
游曼曼豁出去,仰起头,把那枝拐杖摔在地上,大声道:“人便是人,机械便是机械,混充——”她还没说完,已被游胤馨大力拉到一角去。
石丙杰对师傅说:“我们先走一步。”
他扶着许弄潮飞快离会场。
路上他说:“我载你到医院检查。”
“我没事,适才失态,对不起之至。”
“弄潮、没有人会认为那是你的错。”
“对,那只是某人的恶作剧,我若有两条真腿,可能摔断骨头,情况比现在更差。”
“你讲得一点都不错。”
“而人家侮辱我,我亦不必难过,那只是人家品格有问题。”
“完全正确。”
许弄潮忽然用手掩住脸,“那么,为甚么我深深悲哀?”
石丙杰把车停到避车湾,伸出手臂把弄潮拥入怀中,“因为我俩逃避感情,走投无路,十分彷徨,弄潮,为何我俩要躲着对方?”
弄潮抬起头:“因为我是一部机器。”
“我不在乎。”
“我不想任何人为我一生背着不在乎的包袱,我不是一个真人,我虽活着,但不是一个活人,你应当比谁都了解这个情况。”
石丙杰紧紧拥抱她,不发一言。
直至有路过车子朝他们吹口哨。
“我送你返家。”
“不,如果不是太晚的话,我希望到你家借用电脑与ZX通话,我需要他的分析。”
石丙杰一怔,“准,你称他甚么?”
“ZX。”
“这是他的代号?”石丙杰很紧张。
“是他姓名的拼音简写。”
石丙杰吸进一口气,“你已得知他的姓名?”
“你不知道吗?”弄潮有点意外,“我问他,他上个星期已经告诉我,孔教授说没错。”
石丙杰矛盾,问呢,还是不问?他不想为难弄潮,人家如要告诉他,一定会说,如不,则时机未到,不用苦苦追问。
他静静把车驶回家。
先替弄潮检查四肢,令她缓缓走几个圈给他看,查实无事,才告放心。
弄潮的裙子已告撕破。
“要不要更衣?”
弄潮儿讪笑,“机械人穿不穿衣服,无伤大雅。”
“你不是机械人。”石丙杰恼怒。
弄潮撩起长裙,显露双腿,“你会不会给这双玉腿吸引?”
“弄潮,别难为自己。”
她转身看向窗外,一动不动,宛如石像,双目充满哀愁。
石丙杰同她说:“我让你静一静,有事叫爱玛服待你。”
他退回房间,和衣倒下。
因心中有气,虽然疲乏,难以入睡,半明半灭间,只听见电脑键盘嗒嗒操作,轻微地传入脑海。
石丙杰是孤儿,很知道有怨无路诉的苦处,捱了小同学一记打,路上摔一跤,均不能伏在母亲膝上器诉,委曲无比
想像中母亲是个苗条的美妇人,父亲能干可靠,成年后放弃这种概念,免得见到真人时失望,再过数年,又盼望他们是普通平凡的一对夫妇,真的,父母只要爱惜子女,不论条件。
到现在,他已很少想及他们,因为有父母的同事、朋友都已纷纷失去父母,伤心哀痛,石丙杰心想:我无所谓,我在二十八年前已经失去他们。
他一直没有真正的睡实。
弄潮好像于那位仁史谈了整个通宵。
天甫亮,石丙杰起床,身上还穿着昨夜的礼服,已经团得稀皱,他瞒珊地走去看弄潮,只见她伏在书桌上盹着了。
石丙杰抱起她到长沙发去躺下,九一一号机械身躯虽然轻盈,也重约一百公斤,抱着它,同抱一个大胖妇差不多,幸亏石医生手势磊落,并没有惊醒许弄潮。